《我爱，我不爱》两度末世江山

15、丑闻

　　盛夏的清晨，空气微凉。
　　阳光清新，繁忙的人群和车辆从沉睡中渐渐苏醒，喧嚣再度占据城市的风貌。晨风拂面，清醒的头脑愈发烘托内心的茫然，我机械地快步走在申城繁华的街头，却忽然不知该何去何从。
　　汽车鸣笛的尖锐声响很快打断这种短暂的迷茫。
　　既然来了，就没有空手而回的道理。重新找份工作，好好领略这个城市的生机和美丽，在一个极为年轻的年纪，这个念头，让我瞬间热血沸腾，重新充满斗志。
　　顺手买份路边报亭里一直关注的环岛时报，视线却被旁边第四份杂志吸引：“当红明星竟是夜店牛郎？严晓川被传曾经卖、淫，新星娱乐独家报导”。彩色的大字标题，以极度震惊的口吻和近乎残忍的无情，揭露一颗目前最具新闻价值的娱乐新星，背后黑暗悲惨的过往。
　　这条消息意味着什么？
　　艳照之后，金童玉女褪去镁光灯下的璀璨光华，成为人人退避三舍的黑羊，瘟疫一般的存在。
　　如果万千少女知道她们正夜以继日憧憬想往的白马王子、黑色骑士，原来只是一个靠出卖自己摆脱困境的可怜虫，这种理想与现实间的巨大落差，将会产生何等激烈的狂风暴雨。毕竟，这是一个异常残酷和残忍的行业，有足够多的人渴望巨大的成功，为此甘愿付出一切，每个人都是可替代品，也等着替代别人。
　　阳光盛大炽热，在视野里渐渐浑浊。
　　车流阵阵的间隙，黏腻的汗水让人无端烦躁，运行减缓的大脑，浆糊一样僵住。
　　无法贸然揣测各种可能的起因和动向，只能等待事态的进一步发展，只能等待。

　　新工作是在一家大型国际连锁超市促销一种单价昂贵乏人问津的酱油，一天90大元的收入，每周五六日工作。其余的时间，去一法院旁听各种案件，没有审判的时候，就去旁边的图书馆，在阔大安静光线充足的阅览室里抽一本厚厚的书，坐在表面锃亮的红木书桌前，静静地一页一页翻看，冷气很足，时光恍惚又回到蓬勃宁静的年少，静默的房间里，很多个阳光晴好的黄昏和午后，一个人，勤奋而刻苦。
　　这样简单的快乐充盈，是如此久违的幸福。
　　可惜幸福总是轻易被打破。
　　当目光扫过“But when shall we be stronger？Will it be the next week,or the next year?Will it be when we are totally disarmed,and when a British guard shall be stationed in every house？”电话振动，一个陌生的号码，尾数是一串长长的8。
　　男人的声音听起来极为轻佻，隐隐让人发毛：“妹妹，在哪儿呢？怎么好多天不来上班，看不上哥哥的场子是不？”
　　喉咙艰难地吞咽一下，我端平了声音，慢慢说：“您好，我迷途知返，不想再去了。”
　　“你不是要挣钱吗？你欠的钱是哪个太子帮你还了？”男人吊儿郎当地说，声音已经透着直白的不屑。
　　“您误会大了，我其实跟他们没什么关系，那次实在是意外，我阅历还浅，脸皮薄，受不住激动了手，挺后悔的，您日理万机，别记住我这号上不了台面的小人物行吗？”我“情真意切”地说。
　　我是真的后悔，虽然成为新闻主播影视明星政府官员的机会微乎其微，但无疑，任何有关社会声誉的污点，都将成为个人正当事业稳步攀升的潜在威胁。
　　男人哈哈笑起来：“你才想到这些关节吗？会不会太晚？”
　　我屏息凝神，等着电话那端的人发难，心脏不受控制地迅速跳动，血液极速上涌。
　　“你以为入了我的眼还能轻易跑掉吗？”低沉而邪恶的声音，像那个英俊的主人，充满黑色气息，隐隐竟然有种咬牙切齿的味道。
　　“你想干什么？”
　　“今晚八点，收拾整齐了准时来上班。八点一到，见不到你的人，就等着暗枪伺候。”直白的威胁，已经不留余地。
　　“我有权利报警。”我大着胆子说。
　　他笑了，气流通过话筒激荡人的耳朵：“你尽管试试看。”
　　“呃，”吸口气，“我想知道，为什么对我这么执着呢？”
　　“执着？”那头再度响起夸张的笑声，“你以为我爱上你了吗？你是不是读书读傻了？放心，我比你想的总要好一点，你身上确实有我需要的东西，不过，绝对不是你的身体。咱们八点见。”
　　“啪嗒”一声，电话挂断。
　　摸摸额头，看着屏幕上的数字，疑惑，这人和我真的才只说了一分12秒的话吗？

　　不得不承认，我不是一个勇敢的人。
　　至少没有自己曾经以为的那样勇敢。
　　车祸、失业、衰老、遭到强、奸，以及其他种种意外伤害事件，都可以引起看似坚强的内心潜藏的巨大恐慌。自那个黑色的凌晨，得知原以为会等到漂泊远游的我归来的房间，已永远停留在印象中少年时代的那些孤独美丽的黄昏清晨，还有深夜午后，一切都以一种微妙的态度发生深刻的改变。
　　忽然发现，自己存身的世界如此脆弱。
　　记得十岁的某天，爸爸站在星空下的大桥上，遥指临江的建筑，自豪地告诉我，它可以矗立400年巍然不倒，等我七老八十的时候，还可以躺在床上惬意地看窗外深远阔大的夜空，等着130岁的他从厨房里为我端来做好的饭。
　　因为觉得最后一句描述的场景很滑稽，那时我笑了。
　　现在，想哭，却没有眼泪。
　　曾经蓬勃向上宁静美好的岁月和那时单纯空灵的自己都随着家的消失，湮没在虚无缥缈的时空里，再也无法重现，再也不能还原。
　　觉得喘不过气，像刚失去一个很宝贵的，再也找不回的东西。
　　与此同时，一个陌生的男人，通过看起来不知深浅的威胁，要我进入另一个领域，一个绝对谈不上美好，却能带来可观收入的领域。
　　过去的我不知所踪，未来的我捉摸不定，现在的我不安混乱。
　　落日透过白色的玻璃照进来，落在脸上，依然灼热。
　　一把冷酷镇定的声音在心里默念，你已经知道世界比想象的危险，金钱就是力量，它会给你安全感。
　　他并没把你放在眼里，怎么可能真的威胁你性命，逗你玩玩罢了，等他失去兴趣，事情自然容易解决，这时候逆他的意只是给自己找麻烦。
　　镜子里的女孩微微眯着眼睛，目光冷硬，神情不容置疑。
　　那是另一个我。

　　男人并没在店里“恭候”我的到来，宽阔的走廊一反之前的肃穆凝重，衣冠楚楚的中年人和妖艳美丽的少女来来往往，热闹的有点对不起顶级夜店至尊奢侈的招牌。
　　因为严打，后台不够分量的派系纷纷关门停业，人员自然有一部分分流到这里，消费的继续消费，挣钱的继续挣钱，可谓两不相耽。
　　只有我是一个异类。
　　没有妆扮的面孔怎么看都还透着几分孩子的稚嫩，T恤牛仔帆布鞋外加长发披散的打扮更加重了和环境的格格不入感。正猜测着是不是这几间店的幕后老板为打击竞争对手才炮制出这场声势浩大的严打行动，路过的某个老男人不巧和我对视一眼，原本狂放笑着的面孔忽然神情一转，眉头微凝，神情凌厉起来。
　　我眯起眼，在心里冷笑一声，WOW，这是报应。
　　为什么有那么多十年寒窗的女大学生来到这样的场合做现代妓、女，是因为每一个人都贪慕虚荣经不住小利引诱，还是因为这些早于我们出生的幸运人早已分割占据了各种资源，在无数人的潦倒上，建立起自己的繁荣。
　　我的爸爸没有工作，没有低保，没有医疗保险，没有高学历，没有社会地位，在半生积累的财富化为乌有后，靠拖着年迈疲惫的身体拉垃圾给女儿交杂费，最后却发现，本科生早已如同晚市上被人挑拣了一天剩下的大白菜，廉价的令人发指。而从前聊以遮风挡雨的旧居在拆迁的大潮下也变成昔日幻影。
　　他还有我，于是他底气不足地提出愿望，望我嫁个有钱人。
　　可我不想跟男人睡觉，甘愿做一抹来去自由的风，孤独，坚强，美丽。
　　这浪漫是如此奢侈，所以我来到这里，指望利用青春鲜艳的外表，趁这个无人认识的陌生夏天，挣下一点在某些人看来形同虚无的小钱。
　　讽刺的是，几个月前，那些还多多少少被我鄙视的声称要对父母负责的坐台女生，现在统统成了我的前辈。
　　就像狠狠打了自己一个耳光，这也是报应。
　　林语堂好像说过，勇于傍富的妇女和追逐利润的商人本质上极其接近，两者难免产生英雄间惺惺相惜的情怀。
　　这样灰暗错乱的我，忍不住用自己所拥有的一切资源，在遵守这个世界游戏规则的前提下，去寻找赏识自己的“英雄”，换取一点钞票，然后全身而退。

　　化妆的女孩子手势熟练的擦抹间，镜子里的人已经换上另一张脸，浓艳妩媚，夹带着一点稚嫩的清新，长发披散，黑色的裙子垂地，露出侧面闪着微光的脖颈手臂。
　　暗夜里年轻的女妖般，无疑，我是漂亮的。
　　就像很多年前的一个少女，在黑白照片里令人惊艳的微笑。
　　她看上了一个男人，主动接近，把他弄进牢固的婚姻，却耽迷于□□的欲、望，被忍无可忍的男人舍弃，自此堕落沉沦，人生斑驳得像抽象派绘画。
　　无从揣测很多年前那个神秘的午后，这个疯狂的少女到底干了什么，以致最终在世上诞生了我。
　　但这一刻，身体像是被一种激烈的震荡贯穿，我忽然感到自己正在重蹈一个人的覆辙，而所谓历史，就是曾经发生过的事在你眼前再发生一次，然后，人就老了。
　　可我分明如此年轻，未来还有无数可能，走入包房的瞬间，略低头，纯然天真热情爽朗地微笑，用日语道一声晚上好。戴眼镜的日本社长颇兴奋地伸手指点，问候，落座，攀谈，不着痕迹地躲避任何可能的抚触，一切驾轻就熟、手到擒来。直到文质彬彬的老男人摘下腕表戴在我手上，连连夸赞Chinese Angel，邀请一同东渡，事情变得有意思起来。
　　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可惜不能用。
　　作为东道主的中方代表目光复杂地把小费交到我手上的时候，社长的神情已经由些微的失望恢复成理智的镇定从容，重新戴起我褪下的表，留下一张名片，雍容离去。
　　攥着几张薄薄的钞票，我知道，有些事情是永远地改变了。
　　我再没有和同龄异性发生牵扯的的必要和资格，为了避免尴尬，更应该和一个人永不再见。
　　虽然事实上，这个人最近在电视屏幕上出现的格外频繁。
　　公交站牌旁边的橱窗里，某国际著名洗发水做的广告招牌，闪烁的钻石耳钉点缀的面孔，极为年轻，出奇英俊，美好的像初夏的后园里，雨后怒放的鲜花。
　　骑着刚买不久的二手单车划破闷热的空气奋勇前进，长发在夜风中飞扬，卸去浓妆的面孔重新接触真实的世界，夜行的汽车疏落地占据宽敞的马路，车灯偶尔刺眼地晃过，伴随着同样稀落的鸣笛声，反衬得整个世界更加安静。
　　路灯昏黄地投射下来，幸或不幸，我还是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