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航》凭槛雨

2、重逢

　　车厢内的空调呼呼作响，暖气开的很足，但初冬刺骨的寒意依旧环绕在路修远身侧。

　　伸手将原本大开的大衣又扣上，拢到了一起。

　　车窗外的阳光刺眼得让人睁不开眼，和两年前他离开时一般无二。

　　伴随着凉意的攀升，久别重逢的喜悦渐渐沉淀，理智重新占据上风。

　　他环顾四周，左边是老余，右边却坐着那个陌生的少年。

　　小朋友看起来年纪很小，皮肤白得近乎透明，正低头摆弄手机。

　　察觉到路修远打量的目光，他猛地抬头，一双杏眼盯着他，比窗外的太阳还要灼热。

　　"A神！"少年几乎是弹起来的，脑袋差点撞上车顶，语气兴奋的向路修远介绍自己:"我、我是Rad，本名沈祁安，战队新中单！"

　　路修远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情震得往后坐了坐，和少年拉开了一定距离才停下。老余适时插话："今年的路人王，18岁。"

　　18？路修远挑眉，那张娃娃脸说是初中生估计都有人信。

　　他忍不住用眼神质问老余：你从哪拐来的未成年？

　　老余一脸无辜地耸肩，显然没领会他的意思："要不要去医院？出国两年怎么眼睛还抽抽了？"

　　路修远放弃沟通，正要伸手去拿手机，却发现衣角被拽住了。

　　目光下移，发现沈祁安的手指紧紧攥着他的袖口，在黑色的大衣印衬下，少年用力的骨节都泛了白。

　　"怎么了？"路修远放轻声音，问他。

　　阳光透过车窗洒在少年脸上，映得他琥珀色的瞳孔像融化的蜜糖。

　　路修远突然有些恍惚——这眼神太熟悉了，是粉丝看偶像时那种纯粹的、炽热的目光。

　　"A神，你好。"沈祁安的声音在发抖，双手却紧紧抓着路修远的右手，"我是沈祁安，你的粉丝。我真的...超级超级超级喜欢你。"

　　像是怕他不信，少年慌忙腾出一只手去解锁手机。

　　屏幕亮起的瞬间，路修远呼吸一滞——那是他十八岁捧起世界冠军奖杯的照片。金色雨幕中，他笑得肆意张扬，与现在判若两人。

　　"我是为你才来的WTO。"沈祁安声音突然拔高，引得前座几人纷纷回头。

　　路修远顿时成了视线焦点，尤其是被紧紧抓住的那支手，简直要被目光灼穿。

　　前面那句话加后面的动作，他好像被表白了，路修远心想。

　　他不动声色地把两人的手按到座椅上："网上那些话，你不用——"

　　"我不信！"沈祁安急急打断，"他们说的我一个字都不信！"

　　车厢突然安静，空调的嗡嗡声变得格外清晰。

　　路修远垂下眼睫，叛徒、卖国贼、少爷战队、电竞妲己...这两年他听过太多难听的外号。

　　却都不及此刻少年手心的温度，烫得他心尖发颤，那些准备好的客套话突然说不出口了。

　　最后他只是嗯了一声，表示回应，他并不擅长处理这些——炽热滚烫的真心。

　　那些为他辩护的声音总是让他胸口发闷，像是有人往他肺里塞了团浸水的棉花。

　　就像冻久了的苹果，放到温暖的室内是会坏的。恶意不会让人后退，但爱会。

　　过了片刻，他只是轻轻摇头问："人不能奢求太多。喜欢我...”停顿了下，思考措辞道：“很辛苦吧？"

　　话音未落，沈祁安的眼圈倏地红了。

　　车厢里的空气陷入凝滞，老余从旁边投来担忧的目光，但路修远只是摇了摇头，闭口不言。

　　就在这时，沈祁安的手机突然响起提示音，打破了一室寂静。

　　小孩手忙脚乱地从口袋里把手机掏出来，屏幕上赫然是微博热搜界面——#WTO打野何去何从#的话题正在飞速攀升。

　　路修远瞳孔微缩，他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回来了，就意味着现在WTO的首发打野可能要坐冷板凳——当替补看饮水机，又或许更惨，被自己信任的俱乐部挂牌，卖出去。

　　电竞选手的黄金期就那么几年，没人该为他的回归买单。

　　"老余。"路修远开口，声音沙哑却坚定，”你们现在的打野.…....“

　　“他知道。”老余知道他在想什么，直接打断他，“Fire是自愿让出首发位置的。”

　　路修远冷笑:“你信？

　　"我信。”回答他的却是沈祁安，少年的声音稚嫩却透露出不容驳的坚定。

　　“大人聊天，小朋友不要插嘴。”话音刚落，就把凑上前的小孩，用手指扺住他的额头，按回到了座位上。

　　然后轻描淡写的说出最后的决定，"我自己解决。"

　　看着沈祁安沮丧的眼睛，湿漉漉的，像只被抛弃的小狗。路修远鬼使神差地补了句："放心，我不会没人要。"

　　这话像按下了什么奇怪的开关，沈祁安眼睛唰地亮了。

　　路修远几乎能看见他身后疯狂摇晃的尾巴，忍不住伸手揉了揉他发顶——等反应过来时，两人都愣住了。

　　"咳。"路修远尴尬地摸出手机，"我看看微博..."

　　老旧手机卡在登录界面动弹不得。老余探头一看，脸色变了："你这手机...还是两年前那部？"

　　车厢再次陷入沉默。这次连空调声都消失了，只剩下此起彼伏的呼吸声。

　　路修远把手机揣回兜里："别这么看着我，用习惯了，懒得换而已。"

　　老余没接话，直接让司机改道去手机店。他低头摆弄手机，脖颈青筋若隐若现。

　　路修远知道，他这位老友又想起过去了——十六岁的少年浑身是伤敲开战队大门，十八岁的冠军却被全网唾骂，在机场差点被捅刀...

　　车窗外的阳光依旧明媚，却祛散不了车上众人心里那片阴影。路修远望着飞速后退的街景，恍惚间又看见漫天金雨。

　　那时他以为光明未来是命运赠予的礼物，却忘了礼物本身是有价格的。

　　在无人注意的地方，沈祁安却悄悄勾住他的手指。少年指尖温热，落到黑暗里，却像突然亮起的一簇火苗。

　　手机店的玻璃门在身后合拢，暖气迎面扑来。

　　路修远下意识拉高了口罩，指尖触到沈祁安给他的帽子边缘——那孩子掀开帽子时，一头火焰般的红发像滚烫的岩浆，让人有种可以烧尽世间不平事的错觉，与乖巧的娃娃脸形成奇妙反差。

　　更微妙的是帽子内衬——白色丝线绣的"Aurora"歪歪扭扭，针脚凌乱得像初学者作品，不用想也知道是谁绣的。

　　路修远用指腹摩挲着凸起的纹路，想起少年递帽子时通红的耳尖，像小孩子被家长发现自己偷偷染头发心虚了一样。

　　"这边。"老余指了指最新款展示区，转头发现路修远停在原地，"怎么了？"

　　"没什么，你先看。"路修远目光转向角落。

　　三个小学生围在体验机前，熟悉的游戏音效在店内回荡——是神战的击杀提示音。

　　老余叹气："路少爷，你——"

　　话音未落，路修远已经走向孩子们。老余看着他挺拔的背影，忽然想起两年前世冠决赛前夜，这死孩子也是这样不管不顾跑去网咖带路人局，还美其名曰"放松心情"。

　　路修远悄无声息的走到小孩子身后，看她操作，疯狂gank，上下点火的作战风格虽然还有些稚嫩，但他最初的打法很相似。

　　也许是触景生情，又或许是因为热悉的打法。他突然就想起了他当初接触这个游戏的那个夏天。

　　仲夏的太阳总是毒辣的，当时年仅15的路修远窝在自己房间的沙发椅上，吹着空调，低头回消息。

　　路修漫：哥，你是不是没去钢琴课？

　　路修远：哎呀，哥哥的好修漫，天太热了，你帮哥哥去呗。正好你上午上了绘画课就在那里。

　　路修漫:……

　　路修远:好修漫，乖弟弟，就帮哥这次吧！老师又分不清我俩。

　　路修远:而且天这么热，修漫一定舍不得哥哥顶着大太阳过去对不对？

　　消息轮番轰炸，买惨，求同情都没用后，路修远决定玩赖的，反正他弟心软，一定会同意的。

　　路修远:反正我不会去的，太热了，修漫不帮哥哥，那哥哥就等妈妈回来骂我来了。

　　这次，对面回的飞快。

　　路修漫:下不为例。

　　过了一会儿，又发过来一句。

　　路修漫:哥，钢琴是你自己选的，别放弃。

　　看着路修漫发的这句话，路修远笑了笑，没当回事儿。

　　自己钢琴都十级了，早够用了。本来当时妈妈问他学什么，他回答钢琴就是为了可以在外人面前装波大的，又不是真的喜欢。

　　也没再回路修漫消息，反正人都答应了，修漫那性格……啧啧啧，死板的很，肯定不会框他。

　　小小年龄，和个小古板似的。明明是双生子，他怎么不学一下他哥我，灵活变通，会轻松很多。

　　手指把聊天记录向上一划，就点进了后台的一个游戏界面，是神战。

　　他本来对钢琴课也没意见，无聊但还不至于逃课，毕竟2000一节课，又不便宜。

　　但是当他玩到了神战后，他找到喜欢的东西了。整天忙着冲分，那有时间去应付这个。

　　不想了，上线上线。

　　看了一眼好友界面，发现Rain和Line在线，就下意识给他俩发了个组队申请。

　　等了一会，几个人排进了游戏。路修远像是撕下了人皮，和个疯狗一样，在全场点火，上下gank，疯狂游走，把对家野区当自家后花园，对面打野和他见一次面就死一次。

　　对手太弱，单靠经验都能赢。更何况某人和个疯子一样玩爽了，对面直接六分投了。

　　比赛结束，Rain给路修远发了条私信：吃火药了？打这么疯，差点儿没跟上。

　　路修远大发慈悲的回了条语音，尾音要多飘有多飘。“心情好，不行~？”

　　Rain：行行行，少爷。我和Line就不伺候您了，你一个人单排去吧！

　　路修远：……

　　Rain：谁认你发语音的，浪不死你。Line就在我身边，他生气了，我给人顺毛去。

　　路修远：？？？

　　Line生气了关他der事？但Rain不理他了，估计是给人顺毛去了。

　　路修远想了想，还是觉得很奇怪，心里倒吸一口凉气。嘶~，虽然他俩是青梅竹马，但他俩……这对劲吗？

　　"...又死了！"带着小黄鸭帽的女孩跺了跺脚，"什么时候我能像Aurora一样强啊！"

　　小姑娘的抱怨声把路修远一下字从回忆里拉了出来。

　　路修远走到他面前，蹲下身，视线与孩子们齐平："想赢吗？"

　　孩子们吓了一跳。递来手机的女孩眼睛圆睁，突然凑近他口罩下的眼睛："哥哥你睫毛好长，眼睛好漂亮！"

　　说完才意识到跑题，慌忙补充，"当、当然想！"

　　然后挠了挠头，不好意思的说：“可是我太菜了，应该不太好赢。”

　　路修远伸出手揉了揉小孩的毛茸茸的头，给她打了剂强心针。“没事儿，哥哥带你赢。”

　　从女孩手里接过手机时路修远指尖微颤，看了眼，情况确实不太好，但他能赢。

　　游戏界面里，己方打野战绩1/5/1，总体经济落后对面整整1500，主要是打野少了整整1000。

　　他瞥了眼小地图，敌方打野正在下路露头。

　　"看好了。"他轻声说。

　　手指在屏幕上翻飞，角色从神墓复活后直奔上路。

　　打开语音指挥，让上单出塔勾引对面，自己卧在草从里，等两人都磨的彼此只剩半血后，一个闪现突上去，一套连招，配合上单，收割了对面的人头。

　　经过靠近对方野区的上草丛时故意停顿半秒，让敌方视野捕捉到身影，让他以为自己要去上野区刷野。

　　随即卡着视野盲区回城。几乎同时，他操控角色折返下路，配合射手完成双杀。

　　"我c！"女孩惊呼，"哥哥你比Aurora还厉害！"

　　路修远被声音振的手一抖，差点放错技能。耳机里传来敌方打野气急败坏的语音："巡逻使开挂了吧？刚才明明在上路！"

　　七分钟后，敌方魔墓轰然倒塌。孩子们欢呼雀跃?路修远击掌，庆祝胜利。

　　路修远配合的伸出手掌，收到小女孩的喜悦，然后站起来摸了摸她的头。“你还小，别说脏话。”

　　还没得到小姑娘的回答，一道阴影就压了下来，小孩子们像鱼一样，全跑开了。

　　"Aurora怎么可能不厉害？"老余拎着印有手机品牌logo的纸袋，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路修远抽出去的手还没来得及，他把袋子塞进路修远怀里："特意跑来虐菜？"

　　路修远默不作声，低头查看新手机，就听见老余突然压低声音："你手...还好吗？"

　　右手掌心那道粉色疤痕突然发烫。是两年前机场遇袭时留下的，刀刃割开皮肉的痛感仿佛还在神经末梢跳动。

　　"没事。"他转动腕关节，"不影响操作。"

　　老余盯着他掌心看了几秒，突然骂了句脏话："当时要不是你反应快——"

　　"都过去了。"路修远打断他，开机激活新手机。屏幕亮起的瞬间，微博推送接连弹出：#Fire直播炮轰Aurora#、#WTO队内不和实锤#。

　　老余一把按住他手腕："别看了。"

　　路修远轻轻挣开，登录微博。热搜第七的tag里，WTO现役打野Fire的直播截图被疯传：【某些叛徒还有脸回来？WTO早就不需要他了】。评论区最高赞是：【支持Fire！Aurora滚出电竞圈！】

　　他睫毛颤了颤，在发布框输入："三千里故国易返，十八年清名难赎。抱歉，是我对不起你们。"

　　点击发送的瞬间，老余夺过手机："你疯了？现在发这种话不等于认罪？"

　　路修远望向玻璃门外。沈祁安不知何时下了车，正把脸贴在橱窗上，呼出的白雾模糊了玻璃。

　　少年看到他转头，立刻举起手机屏幕——是刚更新的微博界面，那条动态下已经显示"特别关注"的标记。

　　"你看，"路修远轻声说，"总有人不需要解释就相信你。"

　　老余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沈祁安正用口型说着什么。阳光穿过他火红的发丝，在橱窗上投下跳动的光斑，像极了那年世冠赛场的金色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