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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荆棘桥 ...

  •   意识从冰冷浑浊的深渊里一点点上浮,如同搁浅的鱼重新触碰到水流。

      谢烁睁开眼,视野里是熟悉的、带着网格纹路的天花板。消毒水的气味依旧顽固地附着在鼻腔深处,混合着一种挥之不去的、属于医院特有的、冰冷的洁净感。校医室的顶灯散发着惨白的光线,刺得他眼球发胀,视野边缘依旧残留着模糊晃动的重影。

      他试着动了动手指,指尖传来冰冷僵麻的触感。身体像被掏空后又塞进了沉重的棉絮,每一块骨头都透着虚脱后的酸软,太阳穴深处那根被过度拉紧的弦还在突突地跳,带着隐约的胀痛。喉咙里火烧火燎,每一次吞咽都带着刀割般的痛楚。

      “醒了?”张敏老师温和的声音在床边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她递过来一杯温水,“喝点水,慢点。”

      谢烁挣扎着想坐起来,张敏连忙扶了他一把。冰凉的纸杯触碰到干裂的嘴唇,温热的水流浸润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慰藉。他小口啜饮着,视线逐渐聚焦,落在张敏写满担忧的脸上。

      “感觉怎么样?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张敏轻声问。

      谢烁摇了摇头,声音嘶哑得厉害:“……好多了,张老师。” 他垂下眼帘,避开了对方关切的视线。他不想回忆刚才在走廊上那灭顶的崩溃,不想面对那些聚焦的目光和议论。胃里还残留着翻搅过后的空虚感,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

      “那就好。”张敏叹了口气,语气沉重,“刚才……吓坏大家了。郁野他……”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赵老师已经把他带走了。他的情绪……很不稳定。学校会处理的。”

      郁野的名字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进谢烁尚未完全平复的神经。蜷缩在冰冷地面时那灭顶的恐惧感瞬间回涌,紧接着,是那微弱却固执的口哨声,如同黑暗中的萤火,穿透了恐惧的壁垒,清晰地回响在耳畔。
      那声音里的笨拙和竭力维持的平稳,与那双赤红暴戾眼睛形成的诡异反差,此刻像一团乱麻缠绕在心头。

      “……他……”谢烁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紧,最终只是摇了摇头。

      “别想太多,谢烁。”张敏拍了拍他的手背,“你先好好休息。刚才的事情……是个意外。你妈妈那边,我会跟她沟通一下,解释清楚情况。”她站起身,“我还有点事要去处理。
      你就在这里休息,等下感觉好些了再回教室,或者直接回宿舍休息也行。钥匙给你。”她把一把307宿舍的备用钥匙放在床头柜上。

      “谢谢张老师。”谢烁低声道谢。

      张敏离开了。门轻轻合上,死寂重新笼罩下来。谢烁靠在冰冷的铁架床头,目光无意识地落在床头柜那把孤零零的钥匙上。金属的冷光映着他毫无血色的脸。
      母亲那条“勿扰”的短信内容再次清晰地浮现在脑海,带着刺骨的寒意。周末“自己安排”?不过是另一场旷日持久的、独自对抗噪音和恐惧的战争。胃里熟悉的翻搅感又涌了上来。

      他闭上眼,试图放空。混乱的画面再次涌入:猩红的榜单上刺眼的“0”,赵明沉重无奈的低吼,李超淬毒的“垃圾”,郁野眼中焚毁一切的暴戾赤红,惊雷般的巨响……每一个都伴随着尖锐的耳鸣。
      然后,是那微弱的口哨声,固执地穿透恐惧的壁垒。郁野赤红眼底那一闪而过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慌乱……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漾开微澜。

      就在这时——

      “笃、笃。”

      两声极其克制、甚至带着点迟疑的敲门声,突兀地打破了校医室的死寂。

      谢烁的身体瞬间绷紧!像一只受惊的猫。他猛地转头看向门口,模糊的视野里,只能看到一个高大而熟悉的轮廓,沉默地嵌在门框里。光线从他背后透进来,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是郁野。

      他怎么来了?!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停了一瞬!紧接着是更剧烈的狂跳,撞击着肋骨。恐惧和一种莫名的、连他自己都说不清的紧张感交织着涌上心头,让他下意识地抓紧了盖在腿上的薄被。

      郁野没有立刻进来。他就那样沉默地站在门口,高大的身影几乎堵住了整个门框,但那种惯常的、带着毁灭性的低气压似乎淡去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凝固的……局促?他微微侧着身,没有像以往那样直接逼视,目光似乎落在地面某一点,下颌线依旧绷着,却少了些棱角分明的戾气。

      过了几秒,就在谢烁几乎要承受不住这无声的对峙时——

      郁野动了。

      他极其缓慢地抬步,走了进来。脚步很轻,带着一种刻意的收敛,与他平日里那种大大咧咧、甚至带着点破坏性的步伐截然不同。校医室的空间因为他的进入而显得逼仄。他身上那股淡淡的、混合着廉价洗衣粉和汗味的气息弥漫开来,但谢烁敏锐地察觉到,那丝若有若无的、令人不安的刺鼻化学气味似乎淡了,或者被刻意清洗过。

      他停在离病床几步远的地方,没有再靠近。目光终于抬起,落在谢烁苍白的脸上。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尚未完全散尽的烦躁依旧在底层涌动,但更明显的是一种被强行压抑的别扭,甚至……一丝难以解读的、近乎笨拙的关切?他没有像以往那样用讥诮或冰冷武装自己,眼神里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直白的审视,似乎在确认谢烁的状态。

      时间仿佛凝固了。空气里只剩下两人压抑的呼吸声和仪器低微的嗡鸣。

      谢烁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后背的冷汗又冒了出来。他想移开目光,但郁野此刻的“平静”比暴怒更让他感到陌生和无所适从。

      最终,郁野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他那只完好的左手,极其僵硬地、带着点不情愿地伸进了校服裤子的口袋。

      摸索了几下,他掏出了一个东西。

      是谢烁的手机。

      屏幕碎裂得如同蛛网,裂纹在惨白的灯光下清晰可见,像一张布满伤痕的脸。金属边框也明显凹陷变形,失去了原本的棱角。

      郁野盯着那部破手机看了两秒,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然后,他极其生硬地、带着点粗鲁地将手机朝谢烁的方向一递,动作幅度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不再是“摔”或者“扔”,而是“递”。

      “……给。”一个字,干涩沙哑,从郁野紧抿的唇缝里挤出来。声音不高,却像砂石摩擦,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没有嘲讽,没有惯常的“麻烦”前缀,只是一个简单的动词。

      谢烁愣住了。他看着那部递到自己面前的、惨不忍睹的手机,又抬眼看向郁野。对方依旧紧绷着脸,眼神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似乎想捕捉什么反应,随即又有些仓促地避开,看向旁边的墙壁。但那眼神里,少了攻击性,多了几分……不自在?

      “摔坏了。”郁野又补充了一句,语气依旧是硬邦邦的陈述,但少了那份置身事外的冷漠,更像是在陈述一个他无法回避的责任。他不再看谢烁,目光钉在墙壁上“七步洗手法”的示意图上,仿佛那流程图是世界难题。

      谢烁看着那部碎裂的手机,又看看郁野那副努力维持着“老子只是来还东西”却掩不住一丝笨拙的姿态,心底那股莫名的紧张感突然被一种荒谬的、几乎想笑的冲动冲淡了一些。他伸出手,指尖冰凉,触碰到同样冰冷的、带着裂纹的手机外壳。

      “谢谢。”谢烁的声音依旧嘶哑,但比刚才平静了一些。他接过手机,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屏幕上那些细密的裂纹。

      校医室里再次陷入沉默。但这次,空气里紧绷的张力似乎松动了一点点,甚至弥漫开一丝微妙的、难以言喻的尴尬。

      郁野依旧站在那里,像一尊沉默的雕塑。他插在裤兜里的右手(吊着绷带无法动弹)似乎动了一下,左手无意识地搓了搓裤缝线。他像是挣扎了很久,才极其缓慢地、再次将左手伸进另一个口袋。

      这次,他掏出的东西,让谢烁彻底怔住了。

      是一个小小的、扁扁的、印着卡通小熊图案的纸盒子——一盒全新的创可贴。和他之前递给郁野的那盒,一模一样。

      郁野的目光依旧没看谢烁,只是死死盯着自己手里的创可贴盒子,仿佛那盒子有千斤重。他脸上的肌肉线条绷得更紧了,喉结又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然后,他用一种近乎粗暴的、带着点自暴自弃的力道,将盒子也朝谢烁的方向一递!

      “……拿着。”又是两个字,干巴巴的,比刚才更生硬,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别扭,“……麻烦。”

      谢烁彻底懵了。他看着那盒递到眼前的、印着傻气小熊的创可贴,又看看郁野那副像是被强迫做苦役、浑身不自在的表情,一时间竟不知该作何反应。这算什么?迟来的回礼?还是……某种笨拙的道歉?

      他迟疑着,没有立刻去接。

      郁野见他没动,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死结,脸上那点好不容易维持的“平静”眼看就要被熟悉的烦躁取代。
      他似乎想说什么,嘴唇翕动了一下,最终只是极其不耐烦地、带着点赌气意味地将那盒创可贴直接塞到了谢烁盖着的薄被上!

      盒子落在被子上,发出轻微的“噗”声。

      “操,爱要不要!”郁野低骂了一声,声音不大,更像是在骂自己。他像是完成了什么极其艰巨又丢脸的任务,猛地转身就想走,脚步都抬了起来。

      “等等!”谢烁几乎是脱口而出。

      郁野的脚步顿在半空,极其僵硬地停住。他没有回头,但紧绷的背影透露出他在听。

      谢烁看着被子上那盒小熊创可贴,又看看郁野那充满戒备和随时准备炸毛的背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一些:“……你的手,怎么样了?”他的视线落在郁野吊在胸前、绷带污秽的右臂上,“还有……脖子?”

      郁野的背影猛地一僵!像被无形的电流击中。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重新看向谢烁,里面翻涌的情绪复杂得难以解读——有被触及痛处的警惕,有被关心的猝不及防,更有一种被强行拉回某种不堪记忆的狼狈。
      但他眼中那熟悉的、即将喷薄的暴戾,却像是被一层无形的壳包裹住了,挣扎着,却没有立刻破茧而出。

      “……死不了。”郁野的声音很低,带着浓重的鼻音,硬邦邦地丢出三个字。他避开了谢烁的目光,下颌线绷得死紧。他没有否认,也没有像往常那样用刻薄反击。那只完好的左手,下意识地、飞快地拉了一下颈侧的衣领,试图将那道狰狞的淤痕更深地掩藏起来。这个小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脆弱的防御姿态,泄露了远比言语更多的信息。

      谢烁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他看着郁野那副强撑着桀骜、却又无法完全掩饰狼狈的样子,看着他颈侧衣领下若隐若现的深紫色,再想到那混乱癫狂的琴声和那声在恐惧深渊里响起的口哨……一个冰冷的、令人窒息的真相碎片,在他脑海中越发清晰。那不是打架。那是一场单方面的、发生在某个散发着刺鼻化学气味场所的“教训”。

      “昨晚……”谢烁再次开口,声音很轻,带着一丝试探,“……蓝牙没开。” 他省略了“口哨声”,那三个字像是有某种魔力,让他难以启齿,但目光却紧紧锁着郁野。

      郁野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又僵了一下。他猛地抬起头,那双深潭般的眼睛直直地看向谢烁,眼神锐利得像探照灯,里面翻涌着被窥破的狼狈和一种更深沉的烦躁,但那层无形的壳似乎还在,压制着即将爆发的戾气。

      “……有事。”郁野的声音沙哑,带着一种防御性的生硬,目光却第一次没有立刻移开,而是与谢烁模糊的视线在半空中短暂地、无声地碰撞了一下。
      那眼神复杂极了,有警告,有不耐烦,甚至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他像是在用眼神说:别问了,你知道的。

      沉默再次降临,却不再仅仅是尴尬。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沉重的、心照不宣的凝滞。谢烁攥紧了手中冰冷的、碎裂的手机。
      郁野站在那里,像一座沉默的孤岛,伤痕累累,拒绝靠岸,却又固执地投下了一盒印着小熊的创可贴作为浮标。

      “下周一,”郁野忽然开口,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他移开目光,声音恢复了惯常的硬邦邦,但少了那份刻意的讥诮,更像是一种通知,“午休,琴房。赵老头说的。”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带着一种近乎认命的烦躁,“……麻烦。”

      说完,他不再停留,像是耗尽了所有维持“平静”的力气,猛地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向门口。
      他的步伐不再像来时那样刻意收敛,恢复了惯有的、带着点蛮横的力道,但背影却透着一股浓重的、挥之不去的疲惫和沉重。吊着的右臂随着他的动作无力地晃动着。

      门被拉开,又在他身后重重关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校医室里,再次只剩下谢烁一人,和仪器低微的嗡鸣。

      他摊开手掌,看着掌心那部布满裂痕的手机,碎裂的屏幕里,映出他自己苍白、模糊的脸。然后,他的目光落在被子上那盒印着傻气小熊的创可贴上。

      他伸出手,拿起那个小小的纸盒。盒子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分量。他打开盒盖,里面整整齐齐地排列着十几片独立包装的创可贴,每一片上都印着那只咧着嘴、笑容天真的棕色小熊。

      谢烁的指尖轻轻拂过那些小熊图案。他想起第一次在宿舍门口,他将这样一片创可贴递向郁野伤痕累累的手时,对方那冰冷凶狠、带着杀意的眼神和那句“少管闲事”。而今天,郁野用一整盒同样的创可贴,用一种别扭到近乎粗暴的方式,塞给了他。

      这算什么?

      迟到的回礼?笨拙的歉意?还是……某种沉默的、带着荆棘的回应?

      谢烁不知道。
      他只知道,郁野那双赤红眼睛里竭力压制的暴戾和被戳穿狼狈时一闪而过的脆弱,那声在恐惧深渊里固执响起、带着安抚意味的口哨,还有这盒印着小熊的创可贴……像一道道无声的冲击,正在猛烈地撞击着他和郁野之间那堵冰冷厚重的壁垒。

      壁垒尚未坍塌,但裂痕,已清晰可见。

      下周一,午休,旧琴房。

      那间落满尘埃的教室,仿佛成了风暴眼中唯一一块沉默的礁石。他和郁野,这两艘各自破损、在惊涛骇浪中挣扎的孤舟,将被迫再次驶向那里。
      而这一次,风暴的中心,或许不再是摧毁,而是某种带着疼痛的、未知的重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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