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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0、揍敌客家的虚度日常(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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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尔迷花了整整两周来规划这次礼物。
这不是一时兴起的决定,而是在无数个被思考困扰的夜晚后,逐渐清晰成型的方案。他确实需要送缇尔妲一份礼物。
一份不能是为了送礼而送的礼物。
一份必须体现他们独特连接的礼物。
一份只有他能送的礼物。
那么,还有什么比世界本身更合适?
准确地说,是这个世界腐烂的内核,是那些被文明表象精心掩盖的赤裸裸的苦难。
选址是第一个难题。
不能是战乱地区。虽然那里苦难浓度极高,但不可控变量太多,流弹、地雷、突发的武装冲突会干扰观察的纯粹性。伊尔迷要的是展示,不是冒险。
不能是大都市的阴暗角落。那些地方已经被媒体反复曝光,失去了原始的震撼力,而且太容易与现代文明病混淆,不够本质。
他需要的是一个被系统性遗忘的地方。一个既不在战火中,也不在聚光灯下,只是单纯地缓慢地无可挽回地腐烂下去的地方。
最终,伊尔迷在地图上圈定了一个坐标。
选定的地点位于巴托奇亚共和国东南边境的一片灰色地带。那里名义上属于某个小国管辖,实则早已被地方政府抛弃,没有电力系统,没有清洁水源,没有医疗设施,连最基本的法治都不存在。人们在泥泞和铁皮搭建的棚屋间挣扎,平均寿命不超过三十五岁。
完美。
出发的那天清晨,枯枯戮山笼罩在稀薄的晨雾中。缇尔妲按照伊尔迷的要求,换上了一套毫不起眼的灰色便服,她自己对此毫无意见,只是平静地问:“需要伪装身份吗?”
“不需要,”伊尔迷回答,他穿着同样朴素的黑色装束,“那里的人不会在意陌生人。他们只在意今天的食物在哪里。”
他们乘坐家族专用的飞行船,然后在边境换乘一辆经过伪装的中型货车。司机是伊尔迷提前安排好的线人,一个在边境地区做了二十年走私生意的老手,懂得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该闭嘴。
车子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颠簸了五个小时。窗外的景色逐渐从稀疏的林地变为裸露的黄土,再到最后,连植被都几乎消失,只剩下龟裂的地面和被风蚀成奇形怪状的岩石。
“到了。”伊尔迷说。
车子停在一处缓坡上。下方,一片低矮的棚户区铺展开来,像大地上一块丑陋的伤疤。空气中弥漫着灰尘、燃烧塑料和某种难以形容的腐败气味。
缇尔妲下了车,站在坡顶,银发在干燥的风中微微飘动。她环视四周,碧蓝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纯粹的观察。
“这里,”伊尔迷走到她身边,黑色的长发在风中扬起,“就是我要送给你的礼物。”
首先冲击感官的是色彩。或者说,色彩的缺失。一切都是灰的、褐的、脏的。低矮的棚屋用废木板,生锈的铁皮和塑料布拼凑而成,歪歪斜斜地挤在一起,仿佛随时会坍塌。泥泞的小路上流淌着黑色的污水,苍蝇在堆积如山的垃圾上盘旋,发出令人烦躁的嗡嗡声。
几十间用泥巴废铁皮和塑料布拼凑而成的棚屋杂乱地挤在一起,没有道路,只有人踩出来的蜿蜒小径。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复杂的味道,排泄物、腐烂物、汗液和某种疾病特有的甜腥气混合在一起。
几个孩子最先发现了他们。那些孩子赤着脚,身上几乎衣不蔽体,肋骨在薄薄的皮肤下清晰可见。他们远远地站着,不敢靠近,眼睛里没有好奇,只有一种动物般的茫然。
伊尔迷停下了脚步。
“看,”他的声音平静得像在分析任务难度,“这就是世界的底色。”
缇尔妲的目光扫过那些棚屋,那些孩子,那些在棚屋阴影里瘫坐着目光呆滞的成年人。她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碧蓝的眼睛如同两枚打磨光滑的宝石,只是反射着眼前的景象。
“他们为什么在这里?”她问。
“因为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伊尔迷了然于心地回答,“因为出生在这里,因为政治,因为局势,因为地缘,因为无数个因为中的任何一个。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在这里,而且会一直在这里,直到死去。”
他向前走去,这次走得慢了些,像是在参观一个精心布置的展览。缇尔妲跟在他身侧,两人的脚步声在寂静的聚居点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们经过一个相对宽敞的棚屋,如果那能被称为棚屋的话。门口坐着一个女人,怀里抱着婴儿。婴儿的肚子胀得透明,能看见皮下青紫色的血管网络。女人没有看孩子,只是呆呆地望着远处冒烟的垃圾堆。
“水源被之前的工厂污染了,”伊尔迷继续说提前查到的资料,“地下水,地表水都有毒。但这是唯一的水源。”
缇尔妲看向女人身旁的一个破塑料桶,里面装着半桶浑浊的液体,表面浮着一层油膜似的物质。
“她知道自己喂给孩子的是什么吗?”缇尔妲问。不是出于同情,只是纯粹的求知。
“知道,但选择是饿死,还是喝毒水晚点死。她选了后者。”伊尔迷回答。
缇尔妲点点头。这个逻辑她能理解,在两个坏选项中选一个相对不坏的,这是再合理不过的决策。
他们继续深入。路过一处用破布搭成的棚子,里面躺着十几个人,大多在咳嗽。咳嗽声干涩而空洞,像是肺叶正在碎成粉末。一个干瘦的老妇人在分发药片,不是按医嘱,只是凭感觉,把不同颜色不同大小的药片随意分给排队的人。
“那是什么药?”缇尔妲问。
“不知道,”伊尔迷淡漠地回答,“可能是从垃圾场捡来的过期抗生素,可能是止痛片,也可能是完全无关的东西。重要的是他们相信那是药。”
缇尔妲看了一会儿。她看到一个人接过药片后直接吞下,然后靠在棚柱上,脸上浮现出一种近似放松的表情,即使那药片可能根本没用,甚至有毒。
中午时分,他们来到了这个棚屋区的中心——如果那能被称为中心的话。一片相对开阔的空地,周围聚集着更多棚屋,有几个稍大的铁皮棚子开着门,里面摆着些简陋的商品,发霉的谷物,用废旧塑料瓶分装的可疑液体。
空气中飘着煮食的味道,但那种味道并不诱人,反而混合着变质油脂和不明添加剂的怪味。
伊尔迷买了两份用蕉叶包裹的食物,递给缇尔妲一份。她打开,里面是灰褐色的糊状物,掺杂着几粒豆子和不知名的菜叶。
“尝尝,这是他们日常的食物。”
缇尔妲没有犹豫。她取出一小块,放进嘴里。味蕾传来的信息很复杂:过度的咸味,变质的酸味。口感粗糙,有明显的沙粒感,要么是没洗干净,要么是掺了别的东西。
她咽下去,表情不变:“营养不均衡。蛋白质严重不足,纤维素质量差,很可能含有有害物质。”
“但这是他们能吃到的相对最好的东西。”伊尔迷也吃了一口自己的那份,他的表情同样没有任何变化。
他们吃了一口就放下。周围有人经过,投来好奇或警惕的目光,但没有人靠近。伊尔迷和缇尔妲身上有种无形的气场,即使穿着普通衣服,那种属于强者的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气息依然隐约可辨。
伊尔迷随手指向空地另一侧。一个半倒塌的棚屋前,躺着一个人形的东西。从膝盖往下,双腿已经腐烂发黑,伤口处有白色的蛆虫在蠕动。他还活着,眼睛半睁着,望着灰黄色的天空。
“坏疽,”伊尔迷看了一眼开口,“现在应该感觉不到疼痛了,神经已经坏死。”
缇尔妲走近几步,仔细看着。她注意到那人的胸口还有微弱的起伏,手指偶尔会抽搐一下。
“为什么不自杀?”缇尔妲觉得这个问题很合理。如果活着只剩下痛苦,结束生命显然是更有效率的选项。
伊尔迷不假思索地回答:“求生是本能。即使理智知道死亡是解脱,身体还是会抓住每一口呼吸。除非有足够强的外力介入,或者有某种比死亡更可怕的东西压倒本能。”
缇尔妲想了想,又问:“那他现在想要什么?”
这次伊尔迷回答得很快:“想要这一切结束。但又害怕结束。想要有人救他。但又知道没人会来。想要有人至少注意到他在受苦。但现在连这一点都做不到了。他的大脑已经开始缺氧,思维正在溃散。”
缇尔妲看着那人空洞的眼睛。那双眼睛里什么都没有了,没有痛苦,没有希望,甚至没有绝望,只剩下纯粹的生物性的等待,等待最后的机能停止。
他停下来,转身面对缇尔妲。热风掀起他们的衣角,远处传来几声咳嗽,干裂得像要吐出肺叶。
“这就是真实,姐姐,”伊尔迷的声音很轻,但清晰得可怕,“不是你在任务报告里看到的目标死亡,不是你在家族训练里经历的训练。这是没有理由没有意义没有尽头的苦难。不是特例,不是意外,而是常态。这样的地方,在世界上有成千上万个。”
缇尔妲回望着他,眼神依旧清澈。
“你为什么给我看这些?”她疑惑地问。
“因为这是最适合你的礼物。”
伊尔迷主动牵起缇尔妲的手,继续向前走,缇尔妲跟在他身后。他们穿过整个聚居点,看到更多,一个在发烧中抽搐的孩子,一个用废铁皮一遍遍修补棚屋漏洞的男人,一个在太阳下晒干粪便作为燃料的老人……
在聚居点的另一端尽头,他们停了下来。这里有一小片相对干净的空地。
“现在,姐姐,”伊尔迷转向她,黑色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种深沉的近乎残忍的清醒,“让我们来谈谈礼物。”
“如果这个世界是公平的美好的充满机会的,那么像揍敌客这样的杀手家族根本不会存在。如果资源分配合理,如果每个人都能通过努力获得体面的生活,谁还会需要雇佣杀手?如果社会运转良好,法律能够真正保护所有人,谁还会寻求私下的暴力的解决方式?”
伊尔迷向缇尔妲走近一步,他们之间的距离缩短到不足半米。在这个距离,缇尔妲能清晰地看到他眼中倒映出的自己,还有身后那片灰败的景象。
“你的幸福,是一个只有在这个烂透了的世界里才可能存在的奇迹,”伊尔迷的声音低了下去,变成一种近乎耳语的音调,“因为世界腐烂,所以揍敌客能繁荣,因为世界崇尚力量,所以你的力量成为特权,因为世界奖励异常,所以你那种空洞的需要被强烈情感填充的心理结构,才能找到完美的栖息地。”
伊尔迷抬起手,不是触碰她,只是指向周围的一切:“这些苦难,这些你无法理解也永远不会经历的苦难,是你幸福的基石。没有这些,就没有你。”
缇尔妲的眼睛睁大了一点点。她的目光从伊尔迷身上移开,扫过整个聚居点,扫过那些在生存线上挣扎的生命,扫过这片散发着恶臭的土地和刺眼的天空。
然后她开口了,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所以,这是我的礼物?”
伊尔迷点了点头。
伊尔迷看着缇尔妲一尘不染的纯净双眼,他声音里带上了一种近乎炽热的东西,不是激情,而是某种黑暗的扭曲的清醒,“是的,确认你的幸福某种意义上是这个世界的必然产物。确认你不需要为此感到任何不安,因为世界本就如此。确认你可以继续这样生活下去,心安理得地毫无负担地享受你的天赋和特权,因为这个世界,配得上你。”
“只有我能送你这份礼物,姐姐,”伊尔迷的嘴角勾起一个真实的近乎温柔的弧度,“因为只有我,看懂了这其中的因果。只有我,明白你的幸福是多么脆弱又多么坚固的奇迹。只有我,能带你来这里,指给你看,这就是你世界的底座。肮脏,痛苦,绝望,但正因如此,你的存在才显得如此珍贵。”
缇尔妲看着他,看了很久。她的眼睛里倒映着伊尔迷的脸,倒映着这片苦难的土地,倒映着这个荒诞的世界。
然后,她慢慢地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她说。
不是我理解了苦难,不是我感受到了同情,而是我明白了。
缇尔妲站起身,她走到空地边缘,和伊尔迷并肩站着,俯瞰着那片聚居点。
一个孩子从棚屋里跑出来,摔倒了,膝盖磕在石头上,渗出血。孩子没有哭,只是爬起来,拍了拍土,继续跑,也许是去捡拾什么东西,也许是单纯的奔跑。
缇尔妲看着那个孩子,然后说:“我不会经历这些。”
不是庆幸,不是冷漠,只是陈述一个事实。
“是的,你不会。”伊尔迷平静地回复。
“以后也不会?”
“只要我还在,只要家族还在,只要你的力量还在,你就永远不会。”
缇尔妲转过头,看着伊尔迷。阳光下,她的银发几乎在发光,碧蓝的眼睛清澈得像从未被污染过的冰川水。
她最后看了一眼那片聚居点,然后转身,开始往回走。伊尔迷跟在她身边,他们牵着手再次穿过那些棚屋,那些麻木的眼神,那些无声的苦难。
这一次,缇尔妲没有问问题。她只是走,裤脚在肮脏的小径上拂过,沾染上了污渍尘埃。
一路上,两人都没有说话。
直到飞艇的舱门在身后关闭,直到空调系统将凉爽的空气送到每一个角落,直到枯枯戮山的坐标被输入导航系统。
缇尔妲才开口。
“伊尔迷。”
“嗯?”
“这份礼物,”她转过头,看着正在检查仪表盘的弟弟,“我很满意。”
伊尔迷的手在控制面板上停顿了一瞬。然后他继续操作,没有回头,只是问:“为什么?”
缇尔妲走到舷窗前,看着窗外逐渐变暗的天空。
“这份礼物告诉我,我的世界是稳固的。它不会坍塌,不会改变。我可以安心地享受我应有的一切。”
飞艇开始上升,缇尔妲看着外面已经完全陷入黑暗的大地。只有零星几点灯火,像垂死的萤火虫,在无边的黑暗中挣扎着闪烁。
飞艇在夜空中平稳飞行,向着枯枯戮山的方向。舱内很安静,只有引擎的嗡鸣和空调系统轻柔的气流声。
她转身离开舷窗,走到休息区的沙发坐下,闭上眼睛。
脑海中回放着白天的画面:泥泞、棚屋、垃圾堆……
她没有感到不适,没有感到同情,没有感到任何应该属于正常人的情绪。
她只感到一种清晰的逻辑上的确认:这个世界允许她幸福。这个世界需要她这样的存在。而她,也需要这样的世界。
这就够了。
至于那些苦难中的人们,他们只是背景,是构成这个世界必要腐烂部分的元素,是她幸福得以存在的基石。
残酷吗?是的。
但真实。
而真实,有时候比任何谎言都更残忍,也更令人安心。
伊尔迷坐在驾驶座上,看着监控屏幕上缇尔妲平静的睡颜,嘴角保持着那个微小的满足的弧度。
因为礼物已经送出,而且被接受了。
因为这个世界,这个烂透了的世界,终于在他和缇尔妲之间,找到了一个完美的平衡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