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遗》闻星观月

90、扯不断

　　宋彦关了手机叹了口气，又打开手机，长按了尚柏的聊天记录，点删除之前又放弃了，他一张张截图，一直弄到很晚，一股脑把图片保存在云盘里才删掉聊天记录，又删掉通话记录。

　　第二天早上醒来以后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很明显被移动过位置，宋彦没作声，就他父母这架势，要真让尚柏面对，估计得疯。

　　一上午三个人也没一句对话，吴秀云整理宋彦的衣柜时，看到放在角落里她寄来的衣服没摘吊牌，又开始哭，边哭边骂宋彦，宋存义也跟着骂，骂累了就歇一会儿，然后继续骂。

　　宋彦浑身无力，只想着赶快到下午，他看了看镜子，脸上还是有几道红印，不过淡了很多，最深的那道得用创可贴粘一下，昨天尚柏走的时候把自己的东西全部都拿走了，衣服，书，牙刷，包括鞋柜旁的那双拖鞋，拿的干干净净，一根头发都没留下。

　　他知道吴秀云一上午一刻没歇的打扫卫生是在干什么，宋存义也有意无意的四处观望，不过什么都没发现，宋彦也不知道自己是该笑还是该哭，还是该生气。以前面对父母，他一共就两种情绪，符合父母的要求了高兴，不符合父母的要求了害怕，除此之外没有第三种，或者说，其他的都被压在心底了，基本不允许被表达，他的情绪都是尚柏帮他找到的，他甚至觉得自己现在在面对父母的时候，有烦躁，有愤怒，已经开始像个人了。

　　下午去工地的时候，宋彦问房东要了一把钥匙给父母。

　　“工地没事你就回来。”吴秀云喊了一嗓子。

　　“嗯。”宋彦没回头下楼了，他本来想说今天值班，但想了想，明天也不能确定，还是沉默吧。

　　到了工地上，郝达的准备工作已经做好了，最近经常有来检查的，但现在工程已经接近尾声了，进度上也不像以前那样一天一变化，现在主要是做资金回流结算，资料整理归档，工程的验收整改以及和各部门的沟通，团队里的人都非常熟悉迎检流程了，分包商这边都已经竣工撤走了，只要各班组不出问题，基本就没问题，宋彦忙着检查，又说了几个细节的点，就回办公室忙自己手头的事了。

　　一下午吴秀云打来好几个电话，晚饭的时候又打来一个。

　　宋彦有些烦躁，接起电话：“妈。”

　　“你回来吗？我去楼下买了菜，你不是最喜欢吃豆角炒肉吗？妈给你做了一盘。”

　　“你们吃吧，”宋彦往几个大嗓门的工人身边凑了凑，“我晚上值班，明天有领导来检查。”

　　“哦……”吴秀云叹了口气，“我还辛辛苦苦做了菜……”

　　宋彦平复了一下心情，“我这周可能会有一天晚上能回去，到时候给你们打电话，剩下的时间你们自己吃吧。”

　　“宋彦！”那边传来一个声音，过了一会儿声音大了起来，应该是宋存义把吴秀云的手机拿走了，“老子告诉你，你他妈再去找那个男人，老子就打断你的腿！”

　　幸亏食堂人很多，手机那边的话除了宋彦其他人听不到，郝达坐他旁边吃着馒头，应该是也没听到。宋彦起身出了食堂，“我是真的很忙……”还没说完，陈总打进来电话。

　　“我有点事，一会儿再说。”宋彦说着接起陈总的电话，“陈总。”

　　“小宋啊，明天要迎检是吧？”

　　“是。”

　　“呃，都准备好了吗？我最近忙，没时间过去。”

　　“您放心，没问题的。”宋彦笑了笑。

　　“哈哈，我就知道，这工程交给你我放心呀，那我就不管了，你晚上赶紧把最近整理的工程资料发我一份，我这还有一个方案需要你写，一会儿发给你，写完了就交给我，我明天要用。”

　　“好。”宋彦说，“新整理的结算资料也一并发给您吧，您有空看一下，这块工作量挺大的，我担心延误竣工，所以提前开始做了，您见谅，我也会跟蔡主任联系的。”

　　“结算资料……啊，行吧，我先看看，不过这两天没时间给你回复。”

　　“没事儿，您什么时候看完给我打电话就行。”宋彦单手插着腰，抬头看了看天，有点晚霞，还有几只飞鸟，可他没什么心情欣赏。

　　“好。”陈总说着挂了电话。

　　刚挂了电话，宋存义就打来了，“个操蛋玩意儿！你他妈的敢挂老子电话！我看你就是活腻了！正道不走专走歪道！找男人，不回家，顶撞父母，还学会挂电话了！行，你有种！你他妈有种！我真是上辈子造孽了生了你这么个玩意儿，草你妈的！别以为你躲工地上老子就那你没办法！老子那是给你留面子！”

　　从‘歪道’开始宋彦就没再听宋存义骂的是什么了，也不想解释自己真的在接工作电话，信不信只在于宋存义的脑子，不在他的解释，他突然想起尚柏说的‘歪门邪道’，原来尚柏是这种感觉啊，是被父母这么骂过？还是他自己对自己的评价？前一种是家人嫌弃，后一种是自我嫌弃，宋彦感觉心脏像被揪了一下，他已经能够想象到尚柏当初，一个十七八的少年，是怎样惊慌失措，怎样无奈和愤怒才能在问他的时候哭成那样，那绝对不是只有悲伤的情绪，宋彦耳边响起了尚柏的哭声，他眼眶一热，眼泪流了出来。

　　想尚柏了。

　　过了几分钟，宋存义骂完了，那边吴秀云的哭声还没完就被挂了电话。宋彦再一次仰着头看天，晚霞快要散去，天还亮着，他长舒了口气，已经有些搞不清自己现在是什么表情什么心情了，只是能确定这种骂声和哭声还要持续一段时间。

　　他理解父母，可他也想拼命摆脱三十多年来的束缚，他想过自己的生活。

　　在食堂坐下以后，郝达已经吃完了，坐在他旁边玩手机。

　　“给根儿烟。”宋彦说。

　　“吃饭还抽烟啊。”郝达看着宋彦掏了掏口袋。

　　“何以解忧，唯有华子。”宋彦说。

　　“什么忧？”郝达盯着他脸上的那个创可贴。

　　“迎检的忧。”

　　“放屁。”郝达也点了一支。

　　宋彦吃了一大勺饭和菜，把里面的辣椒全吃肚子里了，“嗯，好吃。”

　　“啧啧，你什么时候这么能吃辣了？”郝达看着他吃了一嘴辣椒。

　　“刚才。”宋彦被辣的流了点眼泪，不过这么一刺激，感官全恢复了，瞬间流了更多眼泪，还觉得心口堵得慌，还觉得生气，委屈，还有很多，他大口吃着饭，把郝达餐盘里摘出来的辣椒也吃了。

　　“宋彦，咱有事儿就说，别老自己憋着。”郝达说。

　　“无解，说不说都一样。”宋彦吸了吸鼻子。

　　“那说出来也好受点儿吧？你他妈看看你现在这样，哪像个干了十年的项目经理，稳重呢？”

　　“不要了……没意思。”宋彦笑着说。

　　过了一会儿宋彦还在笑，郝达皱着眉看他，“你他妈没事吧？”

　　“哈哈哈……”宋彦还在笑。

　　“草，”郝达把烟扔掉，掰着宋彦的肩膀，“宋彦，问你话呢！”

　　“郝达？哈哈哈哈哈！”宋彦笑的停不下来。

　　“啧。”郝达看了看四周，现在食堂已经没有吃饭的人了，只剩几个阿姨在厨房里收拾，他们坐的地方离窗口挺远，所以在那几个人看来或许就跟这边的两个人开了一个宇宙无敌大玩笑一样所以停不下来，郝达想了半天都不知道该找谁帮忙，只能拍拍宋彦的后背。

　　宋彦在觉得眼泪快要出来的时候停了笑，长舒了口气，盯着那碗蛋花汤，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忙出了餐厅在绿化带旁边蹲下，结果也没吐出什么东西。

　　郝达站在他旁边，叼着烟抱着胳膊看他侧脸和脖子上淡淡的红印，还有那个创可贴，等宋彦完全没事了，蹲下问：“宋彦，我是你哥们儿，我和小洁订婚的时候只问你要了份子钱，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哥们儿。”宋彦又干呕了几下。

　　“那份份子钱现在在我家相框里裱着呢，那是祝福，有你的祝福我俩才踏实，”郝达搭着宋彦的肩膀，“老宋，就算你遇到困难了，就算我们帮不了，但我们能听啊，人还是需要几个倾听者的，你说吧，我不会嘲笑你的，也不会说出去。”

　　宋彦盯着绿化带沿着缝隙长出来的一朵小黄花，过了一会儿才开口，“郝达，我见过你父母，他们不会像逼一个永动机一样去逼你，也不会像命令一条狗一样去命令你，你挨骂，也知道自己因为做错了什么事挨骂，绝对不会是因为什么面子威严而挨骂，我的父母不是这样。”

　　“……”郝达没讲话。

　　“可是，他们是我的父母。”宋彦把头埋在胳膊里，“生了我，养了我，有感情，扯不断。”

　　郝达还是没讲话。

　　“很复杂。”宋彦吸完最后一口烟，用鞋底拧灭了。

　　“你父母来了？”郝达问。

　　“嗯。”宋彦依旧看着那朵花。

　　“待多久？”

　　“不知道。”

　　“你现在不是也不回去么，他们爱骂什么随他们骂呗，你就当左耳朵进右耳朵出。”郝达说。

　　“……”宋彦深呼吸了一下，“你说的对，就这样吧，反正这几天也忙，我不回去就是了。”宋彦站起身，拍拍郝达的肩膀。

　　“对啊，这不就结了，他们还能跑工地上骂你啊，让他们骂呗。”郝达笑着说：“等会儿我让人给咱送烧烤和饮料，哥们儿陪你吃个痛快。”

　　宋彦也笑了笑：“行啊，多来点肉的。”

　　“没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