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叙》淼小小

29、文文你好

　　六月的风裹挟着暑气撞进教室，把窗帘鼓得像帆。

　　云舟从前门进来时，手里攥着个矿泉水瓶，瓶底晃动着一点焦躁的黑影。他神秘兮兮地把瓶子墩在江沐澜桌上：“快看！我儿子！”

　　瓶壁上，一只绿头苍蝇正疯狂冲撞，细腿刮擦塑料内壁，江沐澜往后一仰，椅子腿划出刺耳的锐响。

　　“你有病吧云舟！”温寺从作业堆里抬头，笔尖在卷子上戳了个洞。

　　“给它安个家嘛，”云舟嬉皮笑脸地拧开瓶盖，“江沐澜，有糖没？给它弄点口粮。”

　　江沐澜皱着眉在笔袋里摸索，指尖触到一颗被遗忘的千纸鹤水果糖。

　　她手腕轻巧一翻——那颗裹着彩色糖纸的千纸鹤，飘飘悠悠落了下去，正砸在苍蝇惊惶乱窜的路径上。

　　瓶子被重新拧紧。

　　糖块黏在瓶底，那只苍蝇惊魂未定地落在糖纸折成的翅膀上，细长的前腿神经质地搓动。

　　“嘿！”云舟乐了，屈指弹了下瓶身，“还挺会挑地方！”苍蝇受惊腾空，嗡嗡声在狭小的塑料牢笼里陡然放大，撞得瓶壁闷响。

　　白之远终于被这持续的骚动拽离了物理题。

　　他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精准地锁定瓶子，像观察显微镜下的标本。

　　“果蝇科，丽蝇属，”他声音平板无波，“复眼由约4000个小眼组成。他掏出尺子，隔着塑料瓶壁比量，“翅展目测约8毫米，雄性。”

　　温寺“噗嗤”笑出声，一把抢过瓶子晃了晃：“管它公的母的！得给它起个名儿！

　　“叫‘文文’吧。”江沐澜开口。她指尖还残留着拧开瓶盖时沾染的、那一点若有似无的甜腻与微腥混合的气息。

　　阳光透过瓶壁，照亮了苍蝇在糖纸千纸鹤上短暂停驻的纤细足尖，那点橙黄成了昏暗瓶底唯一鲜亮的色彩。

　　“斯斯文文的‘文’。”

　　这名字带着一种荒诞的郑重。空气凝固了一瞬。

　　“行。”云舟拍板，“文文！”

　　“那我当姐姐！”温寺立刻举手，兴奋得像是认领了芭比娃娃。

　　白之远的尺子还悬在瓶子上方，闻言顿住，镜片寒光一闪：“基于遗传学与生物学现实，此‘姐弟’关系无法成立。建议采用‘监护者’或‘饲育员’称谓。”

　　“就你事多！”温寺把瓶子塞到白之远眼皮底下，“那你算它大伯！”

　　白之远眉头拧成了疙瘩，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瓶内吸引。

　　那只被命名为“文文”的苍蝇，似乎终于被那颗千纸鹤糖果的甜香诱惑，小心翼翼地靠近，细长的口器试探性地触碰着橙黄的糖块。黏稠的糖分沾上了它的前足。

　　一堂本该笔尖沙沙的自习课，彻底沦陷。

　　四人的角落自成一方喧闹宇宙。

　　云舟贡献了他的空百岁瓶，铺上撕碎的纸巾，美其名曰“育婴房”。

　　温寺撕下作业本干净的一角，煞有介事地垫在瓶底，宣称是“婴儿床单”。

　　江沐澜则用修正液，在瓶身歪歪扭扭写上“文文”两个小字。

　　白之远虽然嘴上嫌弃，却用圆规尖在瓶盖上精准地多扎了三个小孔，并用尺子反复测量孔洞间距，确保“空气流通速率符合最低生存标准”。

　　“文文”成了绝对焦点。

　　它吸饱了糖汁，在瓶壁上笨拙地爬行，透明的翅膀偶尔神经质地颤动。

　　温寺举着瓶子，对着窗外的光，观察它腹部的纹路。云舟用笔帽引导它“散步”。白之远则严谨地记录下它休息与活动的周期，试图总结规律，尽管那“规律”看起来完全是随机的疯狂乱窜。

　　阳光穿过瓶子，将苍蝇放大的影子投射在她摊开的数学练习册上，像一幅活动的、怪诞的插画。习题册上未解的方程符号变得模糊而遥远。

　　白之远忽然拿起一张草稿纸，刷刷画了个极其精密的垂直坐标系，横轴标“时间（分钟）”，纵轴标“运动轨迹复杂度”。

　　他试图用点状图描绘“文文”毫无章法的飞行路径，结果画出了一团纠缠混乱、毫无数学美感的毛线球。

　　他盯着那图，眉头越锁越紧，仿佛遭遇了学术生涯的最大挑战。

　　“它喜欢我！”云舟突然低呼。只见“文文”不知何时飞落到了他捏着瓶子的食指关节上，隔着塑料，细小的复眼似乎正对着他。

　　“那是趋光性！”白之远立刻纠正，“你手指挡住了侧光光源。”

　　“就是喜欢我！”他得意地晃晃手指，瓶子和里面的“文文”也跟着晃悠。

　　云舟凑近瓶口，压低声音：“儿子，叫声爹听听？吱一声也行啊！”

　　“我怀疑你在占我便宜。”温寺的声音响起。

　　江沐澜看着他们，又看看瓶子里那个对一切命名、监护和情感投射都毫无感知的小生物。一种奇异的、近乎温柔的荒谬感在心头弥漫开。

　　下课铃毫无征兆地撕裂了角落的微型王国。尖锐的蜂鸣声吓得温寺手一抖，塑料瓶脱手坠落——

　　时间仿佛被拉长。

　　瓶子在空中翻转，浑浊的瓶水裹着那颗融化了一半的橙黄千纸鹤糖，还有那一点惊慌失措的黑色身影，划出一道短暂的抛物线。

　　“啪嗒！”

　　瓶子摔在过道的水泥地上，没碎，只是瓶盖松脱，滚到了一边。

　　浑浊的糖水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水渍。那只被郑重命名为“文文”的绿头苍蝇，抖了抖沾湿的翅膀，在众人凝固的目光中，摇摇晃晃地腾空而起，穿过敞开的窗户，消失在六月下午炽白刺眼的光线里。

　　四个人保持着僵硬的姿势，目光追随着那个迅速消失在强光中的小黑点。

　　地上，瓶口歪斜，浑浊的糖水还在缓慢扩散，那颗千纸鹤糖果静静地躺在水渍边缘，橙黄的糖衣在阳光下发粘、融化，像一颗被遗弃的小小太阳。

　　瓶身上，江沐澜用修正液写下的“文文”两个字，白得刺眼。

　　窗外有翅膀振动的声音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