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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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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子沁死了。
应该是死了。
他的灵魂脱壳而出,飘飘荡荡,一身的轻松,仿佛泡了羊水之中,回归还未活着的状态。他回头看看自己的肉/体,整个包在纱布里,脸色灰白一片,嘴唇干裂,而床边的心电监护仪已是毫无起伏。
如此令人愉悦。
他是怎么死的来着?疾病?意外?
人死了,死前的记忆逐渐模糊,周子沁竟不记得自己是如何死的了,看病床上那副凄惨的模样,生前再是光鲜亮丽,死了……连他亲妈都不见个影子。
周子沁自嘲一笑。
死都死了,还惦记那些活人干什么?亲情爱情友情,周子沁都搞得一塌糊涂,一大堆人际关系乱七八糟,像麻绳,紧紧捆着他,捆得他喘不过气,活着还不如死了。
他可惜地看一眼自己的脸,死后皮肤泛出青白色,仍看得出是个中性风的美人,看了又看,看到最后,他嗤笑一声,心说自己也算是蓝颜祸水吧。
那么灵魂呢?
周子沁转脸,看见镜子里半透明的一道人影,身穿单薄的病号服,孤零零的一个人,脸色苍白,半长的黑发落在肩上,似乎在等着谁把它们挽起。
谁?
那个人……
“周先生,您该死了。”一个笑吟吟的声音从他背后响起,“地府热烈欢迎您的莅临!”
周子沁茫然回头,一黑一白两个鬼面映入眼帘,猩红的舌头耷拉在胸前,黑的那个鬼面上是卡通画风格的笑脸,白的那个则是哭脸,看起来不吓人,还怪萌的。
现在的黑白无常也这么潮?
周子沁与它们热情握手:“你好,你好。”
黑无常笑得十分公式化:“周先生,地府如今投胎业务正在打折,原价一百功德可以投胎成动物,现价只需八十功德!”
周子沁:“……我能不投胎么?”
“理论上是可以的,不过需要您功德圆满,通过地府的公务员考试,再通过三次面试,就能和我们一样,在阴间做牛……不对,为民服务。”黑无常笑容一僵。
周子沁大惊:“怎么到了阴间还要做牛做马!还有没有天理了?!”
“哎呀,您别急,这阴班也不是想当上就能当上的,我先看看您的功德哈!”白无常哭丧着脸,从怀里掏出平板,拿电子笔在屏幕上划拉几下,公事公办地问,“您生辰八字是……?”
生辰八字。
周子沁喃喃道:“1995年7月15日……多少点来着?”
白无常:“不急,您慢慢想,今晚人死得少,我们等得起。”
于是周子沁绞尽脑汁,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一个女人的身影,清瘦、纤长,指尖夹着烟,眉毛描得又长又细,面相格外的刻薄。
他的亲妈,周芳。
他是周芳未婚先孕的结果,生在西南某座小城的三甲人民医院,亲爸不是个东西,欠了一屁股债,丢下待产的未婚妻,灰溜溜逃往了东南亚。
周子沁在催债声中出生,又在催债声中长大。他自幼脾气不好,谁来催债,他就抄着砖头,谁来拍谁,像只凶恶的小狗,固执地守护他小小的家。有一次差点闹出了人命,那帮催债的男人叫周芳不如去卖,顺便把周子沁也带去变性,母子俩一起卖,大贱/货生出小贱/货,贱/货永流传。男人们满嘴脏话,越发的不堪入耳。周子沁脸越来越黑,那时他才十岁,拿起一旁的水管,狠狠向叫得最凶的男人头上抡去。哐当一声,男人倒地,满地的血,那水管上有一颗翘出来的钉子。
又是他出生的那家医院,手术室里躺着不省人事的讨债人,他和周芳站在外头,警察也来了,所有人默不作声。周芳焦虑地走来走去,她忽然一转身,扯住周子沁的领口,啪啪两声,左一巴掌,右一巴掌,打得周子沁两耳嗡嗡作响,愣愣看着自己的亲妈。周芳满脸是泪,泪水洗去她的浓妆,露出一张疲惫、清秀的脸,岁月不曾善待她这样的美人,皱纹里卡着散粉,看起来甚至有点可笑。
她说:“你要是还认得老娘,就给老娘好好给人道歉!你怎么能……唉……老娘还能说什么啊?老娘辛辛苦苦养你,四处借钱托关系,就是他妈的想让你好好长大、赚钱、过上好生活……你要是搞出人命了,一辈子都洗不干净了!你懂吗?啊?”
周子沁倔强道:“我未满十四岁!我不怕他,妈……”
啪!
一耳光。
警察看不下去,连忙上前拉开他们母子,劝道:“行啦行啦,唉……”警察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才毕业不久,实习生,每天面对人世间的鸡毛蒜皮,他自己都活不明白,几个月后的公务员考试还不知道能不能过,他实在不会劝。
该怪谁呢?
怪那个该死的、懦弱的男人,怪周芳遇人不淑,怪周子沁天性狭隘,怪活着本身就是这样的无可奈何。
而如今周子沁死了,周芳都没来看一眼。
……所以他是几点出生来着?
周子沁眨眨眼睛,恍惚道:“她说……是凌晨两点十分三十二秒……”催债的人就坐在楼下,可她妈没钱住院了,主治医师不忍心,主动替他们母子垫了钱,打发走了债主。
周子沁永远感谢那个女医生。
“好的!周子沁先生,您的功德一共是……”白无常语气雀跃,似乎很想给周子沁来个惊喜,结果在看到数值的那一刻,苍白的鬼面裂开了,“是是是是是……什么鬼?!”
周子沁不耐烦道:“别卖关子了,做生意讲究先到先得,你们在拖拖拉拉,我就找死神去了。”他话音刚落,角落里飘出一道黑色的身影,死神先生手持镰刀,向他款款行礼。
周子沁:……
这年头,内卷得不行,阴差也不好做啊!
黑无常陪笑:“咳,白无常999是实习生,不懂事,先生您别急啊,我来看看——”下一刻它的鬼面也裂了半块:“什么鬼?”
周子沁彻底烦了,也懒得管礼不礼貌,伸手夺过平板,抬眼一扫,然后愣在原地,大叫一声:“什么鬼?”
只见APP上面显示:
出生时没有大哭,吓坏医生,功德-???
……
用带铁钉的水管致人重伤,功德-???
……
捐稿费助力爱心公益活动,功德+???
……
甩了初恋男友,功德-???
……
无缘无故甩了第七任男友,功德-???
……
???,功德-???
最后的结算也是一排的问号。
周子沁目瞪口呆,忍不住说:“你们APP是不是抽了?”
黑无常急得满头大汗,鬼面上不断打出流汗黄豆的表情,支支吾吾道:“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我司用的是DF5.396版本服务器!最新版本,按理说不可能有问题啊!这这这……白999,打电话给技术部!”
那头的死神见缝插针,操着一口塑料中文,对周子沁说:“Mr.周,您也可以看看我们耶和华这边的情况。我们这边呢,是分为天国地狱的模式,天国的福利很好,地狱的福利不太好,您也不用担心太寂寞,很多黄种人也选择了我们,口碑非常的好……”
周子沁问:“你们怎么看去天国还是地狱?”
死神也掏出一个平板:“我们看善业与恶行的比例,不同比例的福利不同,投胎转世的选择也不同哦,那么Mr.周的比例是——”
???:???
死神呆滞,镰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周子沁居然不太意外,或许他短短的三十年人生就是这样的……没办法描述。
乱七八糟、爱恨交织、痛不欲生……
他平庸而可惜的人生。
周子沁有点想哭。
他说:“都这样了,我还死不死了?”
死都死了,人死不能复生,黑白无常与死神稍作讨论,决定带周子沁去见上司。
周子沁闻言点点头,心想你看,阴间也是遇事不决问领导,领导遇事不决问下属,大家问来问去,问题也没解决,世界真是个巨大的草台班子。
他走之前,又回头看了一眼病房,冷冷清清,周芳和那个人都没有来,只有护士和医生围着他忙来忙去,用白布盖住他的脸庞。
周子沁的一生,就此结束。
说起来,他生前不过是个二流画家,没什么大的名气,属于吃饱了撑的没事干,辞掉还算不错的工作,天天蹲在家里,画画画,然后死了。死后也不知何德何能,竟能接受阎王爷、米迦勒的接见,也不知其他大人物有没有同等待遇。
他坐在椅子上,先看看阎王爷,黑脸大汉正襟危坐,背后站着一排卡通脸的阴差们,非常人性化的设计,想必不会吓到新死的鬼。再看看大天使长米迦勒那边,圣光普照,一群金发碧眼小天使环绕,且其中有几个黄皮肤、黑皮肤,显得他们特别的现代与进步。
阎王爷说:“一般这种情况,有三种可能性,第一种你作恶多端,罪业实在难以计数,系统计算不出,死机了。第二则相反,天生大善人,但我看你面相,尖酸刻薄,不大可能,那么只剩下第三种……”
周子沁冷冷看着他:“请说。”
阎王爷挠挠头:“你善恶对半,整整齐齐,两相抵消了,目前我们系统还未进行深度学习,比较呆滞,不好意思哈。”
周子沁笑了,他颇为认可最后一个说法,在椅子上吊儿郎当翘起腿,懒懒问:“那该怎么呢?诸位大人,我是去天国,还是去地狱,是转世投胎成一只待宰的猪,还是再世为人,重新受一次苦?”
米迦勒温柔一笑:“再世为人是不可能的,投胎成猪也是委屈您了,您想如何呢?”
“我……”周子沁沉思片刻,“我想上天堂。”
阎王爷与米迦勒皆是一愣。
米迦勒迟疑说:“请容我拒绝,天堂人满为患,恐怕无法再接待一位久居的灵魂。周先生,您要理解,每天有15w左右的人在死去,而天堂还是2025年前的容量……”
“草。”周子沁骂了一句脏话,“你们他妈不会扩建吗?”
什么狗屁老古董。
米迦勒默然,在胸前画十字,露出十分抱歉的表情。
阎王爷说:“要不这样吧,周先生,您可以考我们地府的公务员,或者学习一门外语,去其他小公司那儿当阴差。上天堂只能躺着看星星,多无聊啊!来我们这做牛……工作,还有机会升为鬼仙哦!”
周子沁骂道:“考考考,考你妈的试,老子考了半辈子,从小城市考到北上广,还要考研考教资考公务员,死了他妈的还要考,考个屁!”
他从椅子站起来,径直向两位大仙身后走去,阎王爷连忙拦住他,呵斥道:“你个赖皮鬼,休得胡闹!”
周子沁看他一眼:“地狱我不想去,给你们做牛做马我也不想干,投胎么,也没必要在活一次,不管是当畜牲当草还是人,没意思。活着,就是很没意思。我活得那么辛苦,我想死后去天国看看星星,不行吗?”
“周先生……”米迦勒叹气,“您要做什么呢?”
周子沁说:“我自己找去天国的路,你们,已经不需要了。”
他一向是个极度固执的人,好不容易把自己弄死了,当然要在死后痛痛快快一回。他活着的时候最爱画星星,把家里一整面涂满黑色,用白色、黄白色、蓝白色……点上星子。
人死后,要是能变成一颗星星该多好?
他想不明白,活着就是受苦受累,为什么还要有来生,来生一定会好么?你看那帮大文豪不也天天说,说什么盛极必衰、世事无常,既然注定被命运捉弄,那么他不要再活着了,死个彻底,干干净净,如同大雪覆地,或星子满天。
他走了好几步,却发现无人拦他,那些阴差与天使站在离他很远的地方,个个神色哀伤。他看不明白,回过头,直直往前走。
那遥远的天边,有一个造型很可爱的站台,像他看过的动画电影里的那样,红瓦白砖,一条铁轨铺向宇宙,有许多小孩兴高采烈地在上面跑来跑去。
周子沁想去那里。
他走几步,忽然遇到一个鬼,在路边抽着烟。
准确来说,也不能叫路,而是无边无际的雾气,雾气中分开一条细细的缝隙,周子沁就走在缝隙里,孤魂野鬼一个。
现在遇见了另一个孤魂野鬼。
“老兄你好。”周子沁拍拍那鬼的肩,“刚死不久?反正我是刚死不久,遇见也是有缘分,借我根烟呗。”
鬼转身,叼着烟笑,骂道:“周子沁,你他妈不认得我了?”
周子沁瞪大了双眼,嘴唇颤抖道:“邓宇?你不是……”
邓宇笑,吐出一个烟圈:“一年前跳楼死的,你呢?我们不屈不挠、百战不殆的周大画家,你怎么也死了?季青木不得哭死?”
说罢,邓宇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玉溪,23块的那种,软壳,抽出一根,递到周子沁嘴边:“喏,你不爱抽玉溪,我知道,但我妈只给我烧了这一包,你忍忍吧!”
“我还以为是谁呢?”周子沁回过神,接过烟,用牙齿咬着烟尾,含糊不清道,“原来是故人……唔,再借个火吧。”
邓宇就打开他的都彭打火机,银色的外壳,流畅的线条,低调奢华有内涵,一团红中裹青的火焰从口喷出,小小的一点,照不亮无边无际的雾气。
却照亮了周子沁的眼睛。
乌黑的瞳仁,里头两团火,跃动不息。
周子沁深吸一口烟,然后猛猛咳嗽,咳得眼泪都出来了,他捂着胸口咳,稍微缓了点后,直起身不好意思道:“戒了好久,刚才呛到了。”
“没事。”邓宇笑笑,他长得不错,标准的小帅哥,活着时不停换女朋友,相当潇洒,但他最后还是跳楼死了。
周子沁问:“你没投胎?”
烟雾缭绕,邓宇顶着手里的烟,淡淡道:“不敢投。”
“亏你还有点良心,邓宇,你他妈还欠我二十万呢。”周子沁冷笑,把烟头直接掐了,也不怕烫到自己,不过他已经死了,也感受不到疼,“你还好意思提起你妈!阿姨至今都在替你还债!你说你非要去赌什么球、借什么贷?”
“你毁了你自己,你一跳了之,然后呢?”
周子沁和邓宇是老同学,小学同学,有一次追债人在小学门口堵他,是邓宇偷偷摸摸叫来民警,帮了他一把。
有一个深受赌鬼老爹残害的朋友,邓宇也该时刻警醒自己,不要碰,千万别碰,碰了就是死,后来他真的死了。
起初只是小赌。
八九年前网贷还没那么五花八门,但赌球盛行,2018年的世界杯,多少人从此沦陷在赌的深渊里,不能再逃脱。那年决赛,法国赢了,邓宇给周子沁打电话,喝得醉醺醺的。他们俩高考后分道扬镳,邓宇成绩一般,普通一本,所幸家庭条件好,回家就能继承家业——小地方的连锁超市。而周子沁成绩相当不错,去了南京985,学的管理,业余接点设计稿,又打工,很忙。那时的邓宇明显状态不对,兴奋过了头,在电话大声喊:“爽!小沁,我告诉你,我押中了!大几万呢!”
再后来周子沁不大记得了,他与邓宇不再联系,只是惋惜曾经美好的青春友谊。他初高中谈男朋友,邓宇谈女朋友,邓宇不歧视他,随他去,两个人见彼此一个又一个地甩人,他骂邓宇祸害女人,邓宇骂他是荡/妇。他以为只是一句玩笑话。
曾经真的美好么?
而如今死掉的邓宇轻蔑白他一眼,骂道:“死荡/妇,被男人包养的婊/子,你他妈有什么脸骂我?你他妈就死得好么?!”
周子沁忍不住笑,他点点头,说:“对,我就是男人包养的婊/子,可我他妈借给你的二十万都是我一分一分挣的!你妈亲自替你跪下来求我,她以前给我做饭给我买衣服,我有什么脸不借给她?那二十万是我借给她的,邓宇,你不配!”
邓宇目呲欲裂,抡起拳头就要砸周子沁的脸,可他没跑出几步,忽然向地上直直砸去,躯体怪异地扭曲起来,红的白的,血与脑浆砸了一地。
周子沁看到眼前的景象,腹中翻涌,几欲想吐。
他明明都死了。
为什么……为什么还是如此的难过呢?
他也有过许多朋友,其中不乏人品相当不错的,可邓宇对他很重要,至少他以为很重要。一个在他最困顿、最难堪的年纪,依旧去帮助他的朋友,为什么会面目全非?
人长大了为什么会变?
周子沁茫然。
雾气蒙蒙,转眼邓宇的残骸已经消失不见。
周子沁骂自己是魔怔了,离一个死人干什么,他突然想起自己也是死人,长叹一声,向天边的站台走去。
走了很久,周子沁想,大概有一百年吧,他还是去不到那个地方。幸好灵魂是不知疲惫的,他在雾气里游走,竟也能找到一丝内心的平静。
也许星星不是必要的。
他只是想要一个能长眠的地方。
于是他躺了下来,四肢与躯干成“大”字形,雾气涌过他的口鼻,他感到窒息,急忙睁开了眼睛,爬起来,诧异地自言自语:“奇怪,我都死了,为什么还会呼吸不过来呢?”
“施主为何躺在灌愁海上?”一个飘渺的声音从四面八方而来。
周子沁被吓一大跳,连忙从地上爬起来,左看右看,然后上看,见一朵光辉万丈的莲花,刺得他险些眼瞎。
周子沁问:“哇,你是释迦牟尼吗?”
莲花缓缓下移,一个宝冠璎珞的人端坐其上,他左手持宝珠、右手持锡杖,慈眉善目,对周子沁笑道:“你们一般叫我地藏菩萨。”
哦?
周子沁奇怪极了:“你说这里是灌愁海,可灌愁海不是在月亮上吗?你又是镇守地狱的菩萨,干嘛来天上找我?”
地藏笑:“你看看你,痴儿,你仍是缕执迷不悟的孤魂,而我自有渡你的义务,你既然知道此地在哪里,还不知你要渡什么吗?”
“情劫嘛,我懂的。”周子沁毫不在意地耸耸肩,“说吧,我的哪一任前男友派你来的?”
地藏不语,只是笑,遥遥一指,周子沁循他而望,见雾气自动凝结,凝成一个看不出大概的人形,就站在远处,一动不动。
“长得男女老少的,啧,但我只谈帅哥。”周子沁如此评价。
他的大脑倏然一痛,再看见雾气人形时,恍惚看见初恋的模样,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周子沁的初恋在十五岁。
隔壁班的学霸男,戴副眼镜,斯斯文文,乍一看十分的直男。但十几年前的周子沁性格恶劣非常,和朋友打赌输了,拿起他妈周芳的裙子,风情万种出了门,把在奶茶店学习的学霸男迷得神魂颠倒。那个时候的奶茶店一般都叫“地下铁”,音响里放孙燕姿、周杰伦,不过那家奶茶店老板很有品味,放的是宇多田光的《First Love》。
——You are always gonna be my love.
他与学霸男谈起了恋爱。
学霸男是个奇葩,他知道周子沁是男的,却只能接受女装的周子沁。周子沁那时正和周芳作对,干脆放肆一把,每逢周末就花枝招展的,去拍大头贴、压马路,拿小小的、粉色的翻盖手机。周芳那时给他找了一个后爸,老实敦厚的男人,在单位上班,朝九晚五,他妈又搞了一次未婚先孕,周子沁想不通他妈的脑子怎么长的,一次次的,还没被男人骗够吗?
转眼他就在学霸男那里栽了个头。
教导主任骂他是精神病态,学霸男一声不吭,一副“我是被他勾引的”狗屁样子。周子沁上前就给了学霸男一个震天响的巴掌。
而周芳此时恰好推门入内。
周芳愈发坚定自己要再生一个的想法,用2025年的话来说,就是弃号重开,她不愿接受儿子是个同性恋,还是个心理变态的同性恋。
周子沁懒得理她,照谈不误。后来妹妹出生了,周芳让他给妹妹取个名字,周子沁让她把妹妹的姓改回“周”,她同意了。
妹妹叫周江星。
和学霸男就这样有疾而终,周子沁坚持认为是自己甩了那个懦夫。
周子沁再次看回那个影影绰绰的身影,他的十几任男友如水般流走,不过回顾他的感情史,只能说换得快,不能说乱。他有洁癖,而且对上床的兴趣也不大,除非对方愿意让他当个躺1,不然别谈,要谈也别做。
地藏提醒他:“都不是,你忘了一个人。”
周子沁翻了个白眼:“我没忘,就是那个谁,我甩了他三次还要黏上来的……”他的眼泪突然止不住。
有个人。
好烦啊。
那个人。
周子沁记得第一次见到那个人,是在前公司,他那时是总经理实习秘书,忙得脚不沾地。有一日股东大会结束后,他勤勤恳恳收拾会议桌,尽显打工人的苦逼,谁知一转头,看见一个个子比他高的大男生,卷毛,笑得十分羞涩,对他说:“你好,周秘书,你比照片上还要漂亮。”
“漂亮吗?”周子沁笑眯眯的,一身西装衬得他身材瘦而匀称,半长的黑发扎成一束,很有点斯文败类的感觉。他反反复复打量对面的大男孩,觉得是自己的type,于是不正经地说:“上一个说我漂亮的男人,已经被我甩了哦!”
说完便随意地摆摆手,头也不回地走出会议室,还没走出几步,忽然被大男生抓住了胳膊,那男生斯斯艾艾地说:“我叫——”
“季、青、木。”
周子沁咬牙切齿道。
雾气幻化成卷毛大男生的模样,两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周子沁。
“真是日了狗了。”周子沁对地藏骂道,“我当时怎么没反应过他是老总的儿子,我一边对着他诅咒他爸,一边和他上床,他爸是我们的调情剂么?”
地藏道:“施主,勿造口业。”
周子沁翻白眼。
地藏又道:“你与他,情缘难断,七年里分分合合三次,足以越过离恨天,踏入灌愁海,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周子沁沉默。
许久后,他才艰涩开口,对着那个虚幻的人影说:“季青木,你忘了我吧,你含金汤匙出生,而我是个又当又立的婊/子,我死了,你别再来纠缠我了,好不好?”
那道人影歪了歪头。
真像条大狗。
周子沁苦笑,他习惯把对象当成自己的狗,一种情趣而已,他不玩S/M,也不搞D/S,只是单纯觉得自己的男友们,至少要有一条以上狗的优点。
毕竟他养的真狗老秃子是条聪明绝顶的边牧,除了头顶的白毛太像秃了以外,非常完美,是那种发到网上会被人评价“边牧是边牧,狗是狗”的好狗。但老秃子毕竟是条真狗,被人投毒,死在周子沁的27岁,找不出是谁干的。
而对于季青木这条大狗,周子沁毫无疑问是块巧克力,吃了会死,但只要一闻到香味,他又巴巴地凑上来,狗不改本性。
说的肉麻点,季青木爱惨了周子沁。
而周子沁不比他自己当年的初恋学霸男好到哪里去。走肾不行;走心又走肾,不过感情不深,也可以;一旦彻底走了心,周子沁就害怕了。
季青木说:“周子沁,我爱你。”
不止一次。
周子沁害怕所谓的“真爱永恒”。也许是他亲爹太过脑残,周芳生他的时候给他用脐带意念传输了“不要信男人鬼话”的思想烙印,用时髦的话术说叫作“回避型人格”,总而言之,周子沁反反复复甩季青木。
可他良心不安。
季青木来找他,可怜巴巴的一条落水狗,他禁不住心软,稀里糊涂又上了床,完事后季青木说他是枕头公主,他叫季青木滚蛋。
那七年全世界都是他们play的一环。
之前邓宇骂他是“被人包养的婊/子”,就指的是季青木包养周子沁。周子沁26岁辞了职,专心在家画画,实际上除了房子是季青木的,他俩生活开销都是AA,如果季青木要全部包揽下来,他就不理季青木。等狗应激了,主动蹭上来求和好,他才勉勉强强同意。
他是个非常非常恶劣的坏男人。
这样坏的男人,玩弄感情的男人,忘了也好,不是吗?反正世上没有人会记住他,就像他的那些画一样,别人看过了,就是看过了,再也没有然后。
如果让季青木一个人记得自己……
太残忍。
地藏说:“也罢,你既然欲与他诀别,我也不便拦你了,你且去吧。”
雾气散开,周子沁发现自己已身处站台,转身发现季青木的雾气还未离去,像条失魂落魄的狗,缀在他的后头。
周子沁笑笑,朝它勾了勾手,雾气便猛的冲过来,将他抱了满怀。周子沁一时恍惚,还以为是真的季青木。男人的怀抱温暖,肩膀宽厚,周子沁又忍不住流眼泪了,如果他还活着……幸好他没活着,不然也许因为贪恋,不愿去死。
雾气不见踪迹。
周子沁站在原地,擦了擦眼泪,又看向铁轨与轨道尽头的宇宙,心说没关系,我会变成星星,季青木你一定要记得多抬头看看我,不然我变成陨石砸死你。
“大哥哥,你为什么在哭?”一个衣服破旧的男孩走到他身边,睁大双眼,诚恳地问。
“没什么。”周子沁说,他低头看这帮小孩,他们都围了过来,长得像儿童绘本里的人物,一个个线条简陋,色彩鲜艳,透着惊人的生机。
忽然,那个衣衫破旧的男孩大叫起来,拉住周子沁的手说:“你看!”
一辆老旧的火车呼啸而来,它通体红色,有着黄澄澄的铜铁装饰物,车内布置温馨,有一排排橘黄色的小灯。
周子沁的心彻底地宁静下来。
他知道,这是他永恒的归宿,一辆通往天国的列车,天国不在地球,在宇宙的尽头。
他问男孩:“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笑着回答:“我叫乔邦尼!你呢?”
他笑:“我叫……周子沁。”
小孩们已经开始排队买票,周子沁排在队尾,等到他的时候,卖票员迟疑了片刻,然后把票递给了他,说:“先生,我需要您支付我一个秘密。”
周子沁挑眉,俯下身,对着矮小的老人说了什么,老人神情震惊,身体微微颤抖。周子沁笑笑,拿起那张儿童绘本风格的车票,走进了车厢。
车厢里孩子们捧着十字架,轻颂圣歌。
火车呜呜地响,随后发出一声叹息,缓缓向宇宙驶去。周子沁靠在车窗旁,神情淡淡,看窗外的银河浩浩荡荡,如温柔的银丝带,泛着乳白色的光芒,在火车的一侧永恒不息地流动。
中途不断有小孩下车,或在天鹅座站,或在大熊座站,或在仙鹤座站……直到最后,车子里只剩下周子沁与乔邦尼。
乔邦尼问:“马上就要到终点站了,大哥哥,你是怎么死的?”
周子沁说:“小孩子还是不要知道比较好。”
乔邦尼忽然指向窗外:“大哥哥你看,夜鹰之星。”
璀璨的光芒涌入周子沁的眼睛,他微微睁大双眼,看见一只娇小的、丑陋的鸟,在宇宙之中熊熊地燃烧。它无疑是极丑陋的,麻石一般斑驳的羽毛,尖锐的短喙,不讨喜,也难怪其他星座不喜欢它,于是它只能燃烧自己,把自己变成一颗星星。它无疑是极耀眼的,银河在它的身后闪耀,亿万颗星子在它身侧浮动,它如同火炬,热烈地燃烧、燃烧、燃烧!周天的宇宙仿佛是万华镜里的情景,玻璃一样的宇宙,珠宝一样的宇宙!
周子沁趴在车窗上,泣不成声。
乔邦尼是懂事的孩子,他掏出手帕,为周子沁擦去眼泪,男孩说:“你不要哭啦,我不歧视自杀的人,面对死这件事,大家都是平等的。”
自杀。
是的,周子沁是自杀。
他支付车票的那个秘密,就是他的死因。
委实而言,周子沁确实活不下去了。
27岁,他的狗死了;28岁,他妈周芳肺癌没了;29岁,他的画依然无人赏识。他是一个失败的人,庸庸碌碌,愚昧无知,在尘世里何其悲哀。
老秃子死了,他不想再养狗了,满心自责,哭了很久,季青木给他带回一只更贵的伯恩山犬,他不要,他只要他的老秃子。
周芳死了……对她而言,不知道是不是解脱。
她也庸庸碌碌活了一辈子,年轻时美貌,遇人不淑,狗男人跑了,留下一个大肚子和一大笔债务,她咬咬牙,硬扛着,一天干三份工,抽烟提神,总算把债还清了。好不容易嫁了个好男人,就是丑了点,生的女儿也不好看,塌鼻子,可她很满意。周子沁吐槽周江星不好看,周江星就挠他,骂他:“你就很好看吗!”打打闹闹,但兄妹的关系很好。而周芳用了大概三年,接受周子沁是个同性恋的事实,又用了三年,接受了季青木的存在,然后她在人生即将美满的前夜,嘎嘣一声,死在了肺癌之下。
也没太受罪,查出来没几天,就走了。
周子沁开始戒烟。
季青木陪着他。
周子沁开始生病,很奇怪的病,不想动弹,要么睡不着,要么狂睡,对一切都很淡,情绪敏感,看到画布就会呕吐。
他知道这是什么病。他很听话,在季青木的陪同下去医院开药,盐酸曲唑酮和阿戈美拉汀,过了两个月,效果不明显,又换成舍曲林,加上实在睡不着,医生再开了思诺思。再过一年,情况好一点,这一年他29岁,画画事业依然毫无起色,在网络上或许小有名气,可依旧达不到他想要的程度。他呕心沥血地画,没日没夜地画,药又换了,换成了碳酸锂,吃完副作用躺一天。
他听喜欢的乐队,说锂电池能给人充电,说夏天恐怖又令人向往,说不知道还能见证几个夏天。他想,创作不出来,不如死了算了;没有人记得他,不如死了算了。
那时他和季青木又分手了,他开始不愿出门,不爱收拾屋子,往日的洁癖消失得一干二净。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自虐式画画,惶惶不可终日,与臆想中的周芳对话,然后躁动,然后沉郁。
季青木每天都来找他,不放心,他没理。
周子沁开始讨厌创作。
当一个令你终日热爱的事伤你至深,你可否还有勇气再一次拿起笔,面对漫长的、注定碌碌无为的一生?你是否接受自己的平庸?
周子沁画完那副夜鹰之星,再也没有碰过画板。
他趁季青木不注意,跑去一个无人的烂尾楼,他反复踩点了很多次,跳湖不够快,只有跳楼,痛但迅速。他想起邓宇,不知道那个赌鬼死的时候,有没有后悔。
也是可笑,他没能当场死,摔在车棚上,在医院里半死不活。
而现在他真的死了,坐在通向天国的列车上,他看见了他梦寐以求的那颗夜鹰之星——无人赏识,即使丑陋,也要燃烧的星星。
眼泪一直停不下来。
“各位乘客请注意,终点站:天国,已经到了,请各位乘客收拾好行李物品,有序下车。”
周子沁一只脚踏上满天的星河,忽然乔邦尼问他:“你还想画么?”
他茫然地点了点头。
“那就请活下去吧。”乔邦尼笑说。
天地一片白茫茫。
周子沁费力地睁开眼睛,看见眼睛布满血丝、头发乱糟糟的季青木,看见塌鼻子大哭的周江星,看见他妈那个唯唯诺诺的老公……
白费力气。
他自嘲一笑。
兜兜转转,到头来,天国就是人间。
“十七号床的病人……昨夜心脏骤停……抢救……”
……滴嘟滴嘟。
“老哥……”
“子沁……”
他曾经是那样的想死,想一了了之,不肯与过去和解,可他还是活了下来,继续他庸庸碌碌、无能为力的一生。
他还要去画那该死的画,还要去学怎么爱一个人,还要痛苦又挣扎地活着。
活着啊。
那首歌怎么唱来着的?
诚心祝福你捱得到新天地。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