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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物是人非事事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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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西市的晨雾如轻纱般弥漫,裹挟着饴糖那丝丝缕缕的香甜气息,悠悠地飘荡在每一条街巷之间。
江清离身着一袭枫红色的襦裙,裙摆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曳,宛如一朵在晨雾中绽放的花朵。江清离踮脚将最后一块桃符挂上门楣时,隔壁胡饼摊的老张头正把面团摔得啪啪作响。
"小江掌柜,今儿还是三块茯苓糕?"老张头在围裙上抹了把面手,忽然压低嗓子:"听说永宁坊昨夜又晶化了个孕妇,您可当心些,您知道的,武皇派遣禁军查这雪缘何而来,要是查到您有缓解晶华的法子那可不妙啊。这世道复杂得很,人心难测,万一有人嫉妒您的本事,到官府那儿告您个私藏妖术的罪名,那您可就麻烦大啦。”老张头说着,眼神中满是担忧,额头的皱纹也因为紧张而更深了几分。
青瓷糖罐在柜底发出细微嗡鸣,江清离不动声色地踩住松动的砖石。枫红襦裙扫过柜台下暗格时,兔耳形状的襻膊沾了糖霜,随着她舀糖的动作轻轻颤动。
"您老莫吓我。"她将琥珀色的糖浆淋在糕点上,甜雾里浮着几粒可疑的晶屑,"我这铺子连老鼠都不爱来呢。"
"阿离姐姐!"一个稚嫩的声音从街角传来。江清离转身,看见邻居家的小女孩芸娘搀扶着一位妇人,正一瘸一拐地向店铺走来。
她立刻迎上前,金丝雀羽抹胸裙流动如融化的金糖浆:"芸娘,这么早?张婶的手又疼了?"
芸娘点点头,大眼睛里噙着泪水:"娘亲昨晚疼得睡不着,手指关节又出现那些亮晶晶的东西了..."
江清离蹲下身,轻轻握住张婶的手。妇人的手指关节处果然泛着不正常的晶化光泽,像是皮肤下长出了细小的糖晶。她眉头微蹙,这种症状近来在西市越来越常见了。
"来,先进屋。"她搀扶着张婶进入店铺,顺手从腰间取下那个名为"玲珑龛"的糖罐。罐子上雕刻的兔子眼睛眨了眨,仿佛在好奇地观察来客。
蜜糖斋内,各式糖果在琉璃柜中闪烁着诱人的光彩。会变换颜色的星星糖、能发出鸟鸣声的蜜饯、做成各种小动物形状的巧克力...但在店铺最里侧,却有一个不起眼的青瓷小柜,上面挂着一把精致的铜锁。
江清离让张婶坐在柜台旁的矮凳上,自己则从怀中取出一枚银钥匙,打开青瓷柜的锁。柜子里整齐排列着数十个小瓷瓶,每个瓶身上都贴着标签。她取出一瓶标着"镇痛·晶化三期"的瓶子,倒出两粒淡蓝色的糖丸。
"张婶,含在舌下,不要嚼。"她将糖丸递给妇人,又从另一个瓷瓶中取出一粒红色糖丸碾碎,轻轻涂抹在张婶的指关节处。
不过片刻,张婶紧皱的眉头便舒展开来:"哎呦,舒服多了...江掌柜这糖丸真是神了,比太医署的药还管用。"
江清离微笑不语,只是将蓝色糖丸包好交给芸娘:"早晚各一粒,记得用蜂蜜水送服。"她顿了顿,压低声音道,"还有,别告诉别人是从我这里拿的药糖。"
芸娘认真点头,从怀里掏出几个铜钱:"江掌柜,这是..."
江清离将小女孩的手推回去:"留着给张婶买只老母鸡炖汤。"她揉了揉芸娘的头发,"上次你帮我分装糖果的工钱还没结呢,这就抵了吧。"
送走张婶母女,江清离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她回到青瓷柜前,仔细检查每一瓶药糖的存量,在账本上记下几笔。晶化症状的患者越来越多了,她得抓紧时间制作更多药糖才行。
"阿离姑娘,老样子,三斤梨膏糖!"一个洪亮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江清离迅速锁好青瓷柜,脸上重新挂起甜美的笑容。
"来啦,赵大叔!"她轻盈地转到前柜,从架子上取下一个青花瓷罐,"今早刚熬的,加了川贝和枇杷叶,保管您夜里不咳嗽。"
赵铁匠笑呵呵地接过罐子,却突然压低声音:"阿离姑娘,最近西市来了几个生面孔,总在各家店铺前转悠,尤其是你这蜜糖斋...你一个姑娘家,得多留个心眼。"
江清离眸光一闪,笑容不变:"多谢赵大叔关心,我记下了。"她从柜台下取出一包糖果塞给赵铁匠,"这是新做的姜糖,送给小虎子的,听说他染了风寒。"
赵铁匠连连道谢离去后,江清离若有所思地靠在柜台边。她不动声色地扫视街面,果然发现对面茶肆里坐着两个陌生男子,时不时向蜜糖斋张望。
"糖糖。"她轻声唤道,机关糖兔立刻跳到她肩上。她假装抚摸糖兔,实则低语:"去听听那两人在说什么。"
糖兔的长耳朵微微抖动,随即从她肩上跃下,借着街边杂物掩护,悄无声息地靠近茶肆。
江清离则如常招呼着陆续上门的顾客,脸上始终挂着甜美的笑容,手上动作麻利地包装糖果、收钱找零。谁也不会想到,这位被街坊亲切称为"糖果西施"的姑娘,耳中正通过糖兔传递回来的声音,监听着可疑人物的对话。
"...确定就是这家?"
"不会错,那糖罐和描述的一模一样..."
"再观察两天..."
声音突然中断。江清离余光瞥见糖糖急速窜回,三两下跳进她怀中。与此同时,茶肆里的两人站起身,朝蜜糖斋走来。
江清离面不改色,手指却悄悄移向靠在柜台边的十二骨油纸伞"赤璃"。伞骨中暗藏的三十六枚糖针机关随时可以发动。
"这位姑娘,听说你家的糖果能治病?"为首的高个男子站在柜台前,眼睛却不断往店内扫视。
江清离笑容甜美:"客官说笑了,糖果就是糖果,哪能治病呢?最多是加了些药材,润喉止咳罢了。"
男子不信:"可街坊都说,你有一种蓝色糖丸,专治关节疼痛..."
江清离心中警铃大作,这些人分明是冲着她的药糖来的。她故作轻松地转身从架上取下一罐薄荷糖:"您说的是这个吧?薄荷脑确实能缓解疼痛,但也就是个清凉作用。"
就在这时,芸娘突然慌慌张张地跑进店铺:"阿离姐姐!不好了!娘亲她...她..."
江清离立刻借机下逐客令:"两位客官不好意思,家里有病人,今日恐怕不便招待了。"不等对方回应,她便快步走出柜台,拉着芸娘的手匆匆离去。
转过两个街角,确认无人跟踪后,公孙离才停下来:"芸娘,怎么回事?张婶不是刚服了药糖吗?"
小女孩眨眨眼,从袖中掏出一张字条:"娘亲没事,是糖糖让我这么做的。它说有人要对你不利..."
江清离展开字条,上面是糖糖用糖浆写下的潦草字迹:"西域人,问星糖,危险。"
她心头一紧,迅速将字条揉碎塞回芸娘手中:"好孩子,回去告诉张婶,这两天别来蜜糖斋了。如果有人问起我,就说我去城外探亲了。"
送走芸娘,江清离没有立即回店铺,而是绕道去了西市后巷的一家铁匠铺。铺子门口挂着"兵器修理"的牌子,却鲜有顾客光顾。
"老周,在吗?"她轻叩门板三下,停顿,再两下。
门"吱呀"开了一条缝,露出一只浑浊的眼睛:"江掌柜?这个月还没到取货的日子..."
"我需要提前取货,再加三十六枚糖针,要淬过药的。"江清离压低声音,"有人在查星糖的事。"
老周的眼睛瞪大了些,随即打开门让她进去。昏暗的铺子里堆满各种金属零件,墙上挂着形形色色的武器。他从柜台下取出一个铁盒:"按你说的,改进了发射机关,现在糖针可以穿透皮甲了。"
江清离离检查了一下铁盒中的糖针,满意地点头,又从腰间"玲珑龛"中取出一个小瓷瓶:"这是浓缩的镇痛药液,淬上去。"
老周一边干活一边低声道:"最近不少西域商队在打听二十年前的事,尤其是公孙世家..."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江清离一眼,"你可得当心,姑娘。"
江清离没有接话,只是将几枚银钱放在柜台上:"多谢提醒。"
离开铁匠铺,江清离没有直接回蜜糖斋,而是在西市绕了几圈,确认无人跟踪后才从后门回到店铺。她迅速拉下门闩,将"暂停营业"的木牌挂到门外。
店铺内,她径直走向那个带锁的青瓷柜,却没有用钥匙打开,而是在柜子侧面某处轻轻一按。柜子底部弹出一个暗格,里面放着一个巴掌大的水晶糖罐,罐中悬浮着几粒星光般的晶体。
"果然冲着星糖来的..."江清离喃喃自语。她小心地取出水晶糖罐,罐中的晶体在光线下闪烁着奇异的光彩,时而如蜜糖般金黄,时而又如血液般鲜红。
正当江清离将水晶糖罐贴着心口藏好时,门环突然发出三声闷响。鎏金门缝里漏进几缕赤红雪光,映得柜台上未收的糖画泛起血色。
"掌柜,买糖。"低沉的男声穿透门板,尾音带着金戈淬火般的冷冽质感。
江清离指尖一颤,糖罐表面游动的蛇纹突然泛起血光。她迅速将琉璃盏藏入广袖,抄起那柄绘着赤色璃龙纹的油纸伞走向门口:"客官见谅,今日打烊了。"
"右金吾卫奉旨查案。"玄铁护甲撞击门框的声响震落檐上积雪,"最后说一次,开门。正当她准备将水晶糖罐重新藏入暗格时,店门突然被叩响。三声规律而克制的敲击声,伴着风雪灌入的凛冽寒意,惊得檐角琉璃风铃叮当作响。
江清离对着铜镜理了理兔耳绒球,故意将衣领扯松半寸,这才拉开门栓。漫天红雪裹着寒气扑面而来,门外男子逆光而立的身影几乎填满整个门框——他身披玄色明光铠,狮头肩吞在雪光中泛着暗金,猩红披风被朔风掀起时,露出腰间那柄刻着破军星纹的陌刀。
最惊心的是那双眼。
左眼鎏金如熔岩流淌,右眼却似封着千年寒潭的墨玉,异色双瞳在雪夜里流转着妖异光泽。几缕红金挑染的发丝从银冠中滑落,垂在棱角分明的下颌旁,恰似染血的剑穗拂过玉石。
“是......你?"
铜镜坠地的脆响淹没在风雪中,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往昔岁月如决堤之水漫上心头,长安城的旧时光景在眼前纤毫毕现——
这声脆响仿佛一把时光之钥,骤然开启了谢临言尘封已久的记忆之门。往昔岁月如决堤的春潮,挟着斑斓的碎片奔涌而至。
儿时的长安城在记忆中渐渐清晰,朱雀大街的槐花雨,西市胡商驼铃的脆响,还有那个总爱踮脚摘槐花的小姑娘。那时的江清离眼眸比曲江池的水更清亮,笑起来时颊边会旋出两个小小的梨涡,像盛着新酿的甜酒。她总爱攥着他的袖角穿街过巷,绣着蝶恋花的裙裾扫过青石板,留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最难忘是上元节的灯火里,她举着琉璃糖人凑到他眼前,糖稀映着彩灯在她脸上投下蜜色的光晕;或是落雨的黄昏,两个小脑袋挤在书肆的屋檐下,她呵着热气替他暖冻红的手指。可那年隆冬的离乱来得太急,就像被顽童突然打翻的走马灯,所有温暖的画面都碎成了雪片。
这些年他走过大漠孤烟,看过江南杏雨,却在每个灯火阑珊的转角都会下意识驻足——直到此刻,在这个染血的傍晚重逢。
而今绛珠仙草般的少女,已化作眼前这个将杀意藏在梨涡里的玉面罗刹。他抚过陌刀上犹带余温的血迹,忽然想起那年她踮脚系在自己腕间的五色缕,如今早褪成了苍白的痕。
物是人非事事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