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巴士》兆昜

1、第 1 章

　　月明星稀，闷热潮湿，空气中似乎飘扬着一股黏着而猩甜的气息。

　　作为一个寻常的夏夜，同往常一般并无任何区别，只是路上的行人似乎格外稀少，好半天才瞧见一位穿着铅笔裙的公司女白领踩着顿挫的脚步，干枯分叉的长发垂落在肩头。

　　她低着头双眼无光地划动着手机，最终停驻在公交车站前。

　　这是她本周第三个加班日，虽然今天才周四。下班前，相熟的同事嘱托她要早点下班，但淹没在工作中的她来不及在意时间，抬起头时办公室就只剩下她一人。

　　手机上的群消息接连弹出，映照在女白领的眼底。

　　【你们还记得上个礼拜，隔壁部门死的小伙子吗？听说赔偿方案终于出来了。】

　　【摔跤磕到后脑勺的那个吗？赔了多少？】

　　【还能是哪个啊？最近死的不就这一个吗？具体数额不知道，但听说不低于7位数。】

　　【是该拿这么多，听说才28岁吧，这么年轻，还是家中独生子，也没有结婚生孩子。这下家里可就难过了。】

　　女白领苦涩地抿了抿双唇，她和这位意外过世的男生是同期入职，同样都是28岁，一个只有在死的时候才会被说年轻的年纪，其他时候的评价都是年纪也不小了，是时候该结婚生子了。

　　她划动着屏幕，面无表情地看着满屏的惋惜，谁知下一秒话头竟然转向她，【婷婷，我记得你和这个男生是同批的管培生吧，你们关系怎么样？】

　　看着弹出的消息，她的动作停滞一瞬，然后打下一串【你们说的是应衡吗？我和他不太熟，但听说他人还不错，性格好能力也很强，确实很可惜。】

　　她的回答料想是不契合众人暧昧的想象，很快就淹没在接连涌出的其他闲言碎语中。

　　只有相熟的同事姐姐，私下里关心了两句，【婷婷，我刚刚还收到你的邮件，你这会儿不会还在加班吧？今天可不适合夜晚外出，早点回家吧。】

　　【已经下班了，这会在等公交了，今天有什么特别的吗？】女白领回忆几秒，又回复道：【今天确实是应衡的头七，但他应该不会害我吧。】

　　同事姐姐的回复也来得很快，【那可说不定，他还是死在公司里的，这可是大凶！！！】

　　迎合着惊人的三个感叹号，对面还发来张牙舞爪的小猫表情包，完全吓不到人，还引得女白领下意识笑了一声。

　　她继续滑动屏幕，想要发一张与之相匹配的表情包，然而同事姐姐又发来一句。

　　【而且今天可不光是那男孩的头七，今天可是中元节！】

　　那一瞬间，头顶上方的路灯倏忽闪烁几下，衬得手机屏幕格外刺眼。

　　女白领的动作顿住了，拇指悬浮在屏幕上，慢慢抬起头。

　　一辆公交巴士悄无声息地停在她的面前，不偏不倚正正好。

　　洞开的车门中似乎还冒着雾气，内里漂浮着幽暗的光，悠悠落在面前的车门台阶上。

　　她看不清车内的一切，却忽然觉得在那雾气中隐隐藏着无数双赤血的竖瞳，充满食欲地扫视她的全身，一直穿透进肺腑中。

　　“你不上车吗？”背后传来冒着寒气的嘶哑声音，焦躁不安却压抑晦涩。

　　“...我，”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倒退半步，脑中满是尖锐的蜂鸣，不行，她决不能上车！上去了就一定回不来了！

　　然而她没有第二个选择，身后那个声音忍不下去了，一股巨大的力量将她猛然推进了车厢中！

　　她仓皇地跌倒在车厢中，甚至还被蹭破了膝盖上的皮。

　　但她来不及顾虑膝盖上针刺般的痛楚，猛然回头，却只看到车门关上的瞬间。

　　而她身后空无一人，仿佛身后的那股力量从未存在过。

　　七月流火，暑气难消，但她的脊背却陡然冒出一层细密冰凉的汗珠。

　　她紧紧地握着拳头，压抑着想要尖叫的念头，僵硬地扭转脖子看着车厢内的乘客们。

　　那些僵硬的人形们坐得笔直似乎都看着她，但当她抬起视线朝向这些人形的面孔时，所有五官却又都模糊在晦暗中，看不分清。

　　若不是先行注意到巴士的异常，换做平日里埋首于手机的她绝对不会注意到这些鬼魅怪诞的人形，因为他们乍一眼和常人并没有区别，都穿着普通发灰的衬衫。

　　但若她拥有极高的灵视，那么在她眼中将是完全不同的世界，红衣画皮、独目赤鬼、黑脸山魈等诸般怪异齐聚一堂。

　　窗外的树影匀速远离着，而她分明没有感受到巴士起步过，她不知道目的地会是哪里，但料想不是什么活人该去的地方。

　　她瘫坐在原地，无法动弹，或者说也找不到动作的勇气。

　　“你还好吗？”忽然一只凉玉般的手伸到她的面前，“能起来吗？”

　　那是一个干净的男声，听起来分外耳熟。

　　女白领抬起头，一张深藏在记忆中的脸就这样毫无防备撞进视野中。

　　他看起来还是和初见时一样，如此神采俊逸，鲜衣怒马。

　　唯有过于惨白，失了血色的肌肤突兀地贴在男人的身上，昭示了他已然不存人世的现实。

　　“...应衡？”女白领嗫嚅着双唇，颤抖着问道：“你，你是应衡？你不是已经死了吗？”

　　“邵婷婷？”应衡也认出了她，“你没死？那你怎么上了这辆车？”

　　邵婷婷不敢触碰应衡的手，但见到熟人的现实，多少让她捡回了一点理智。

　　她狼狈地撑着巴士的地板爬起来，然后低着头看向手心，上面没有一点尘埃，反而是沾染上了细密的露珠，阴冷至极。

　　“我也不知道，”邵婷婷垂着脑袋，不敢抬头看应衡或是车厢中的其他乘客，小声低语着，“我刚刚才下班，等公交的时候被...从后面推上车的。”

　　“是吗？”应衡笑着道：“我还以为你也死了呢。还想说那我们这批管培生是一个都不剩了。”

　　邵婷婷心中一惊，“什么？！其他人也死了吗？！”

　　“乘客们，别聊了，请回到位子上坐好。”一个懒懒散散的声音被压在他们的对话之下。

　　应衡连忙摆了摆手，“没有，没有，其他人没我这么倒霉，他们只是离职了而已。哈哈哈。”

　　但邵婷婷却笑不出来，尴尬地抓紧帆布袋的肩带，带着期许般试探道：“那我还有机会活下去吗？”

　　“没事，你等等下车就行了。”应衡看向邵婷婷看不到的站点指示，“这辆巴士的下几站都还在人间，之后的第两站会路过一个办公楼宇，那边活人多阳气足，你到时候下车会更安全一点。”

　　“坐好，别聊了，还没有到站呢，后面上来的也别愣着了。”

　　邵婷婷忙不迭地点点头，应衡看起来还是和生前一样温和友善，让她自上车起就漂浮不定的心终于稍稍安定下来。

　　她偷偷瞥了一眼车厢，那些悬浮在灰雾中猩红眸子正一错不错地注视着她，她小小地惊喘一声。

　　虽然对这辆阴间巴士，她心中还藏着万千疑问，但面对这幅光景，她如何问得出口。

　　犹豫再三后，她只敢问出最想知道的那个问题，“你，到底是怎么死的。”

　　应衡一愣，尴尬地抓了抓头发，“我还以为你不会问的，我就是没吃早饭，低血糖后犯晕，然后磕在桌角了，真倒霉啊，我刚还完房贷，还没享受过无贷人生呢。”

　　“巴士即将起步，请乘客们坐好。”

　　邵婷婷抓紧肩带，“那你不能和我一起下车吗？”

　　“当然不行，我已经死了。”应衡看着飞驰而过的窗外景色，“做好准备吧，你马上就该下车了。”

　　邵婷婷点点头，不出意外的话，这将是她漫长人生中最后一次见到应衡了。

　　她想要说一些告别却又不至于太过伤感的话。

　　然而就在这时，她身后的晦暗尘雾突然无端盘旋起来，一只肌肉虬结的巨手从中猛然窜出，握向邵婷婷脆弱的脖颈！

　　“老子他妈听够了！这是我的猎物！谁允许你小子放跑的！”

　　应衡作为已死之人，比邵婷婷更快注意到到异常，一把拉过邵婷婷的手腕，将其甩在身后，“我说怎么邵婷婷一上车，我就闻到一股鬼气，我当时还以为她也死了呢。原来后面还跟着一个厉鬼。”

　　虽然应衡很快就松开了手，但阴冷的寒意仍旧迅速地钻进了邵婷婷的皮肤，仿佛瞬间遁入数九寒天，但她无暇顾忌这些，此刻面前正显出一个青面獠牙的厉鬼！

　　“这可是老子选中的猎物！”厉鬼向着他们一人一鬼步步逼近。

　　原来就是这厉鬼生生推了邵婷婷一把，将其陷入如此境地。

　　应衡咬着牙，他才刚死没几天，怎么比得上这种苟存无数年月的凶恶厉鬼？

　　眼见他们已是退无可退，厉鬼的巨手就要按在他们的头顶时！

　　“我说了多少遍了！都给我坐好！”

　　厉鬼身形一顿，下一秒凌空被一股巨力扯了回去！“砰”地一声，撞在车厢的最前方！

　　玄色衣衫的少年从巴士的驾驶位上起身，他抬起纤细的脚踝，轻飘飘地一脚踏在厉鬼的胸口，但瞬间便形成一个巨大的凹陷！

　　他冷声道：“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就敢在我的车上撒野！”足尖微微用力碾动两下，这厉鬼连叫都叫不出来，边缘的轮廓都开始消散。

　　“饶命！饶小的一命！”那厉鬼的身形急速缩小，变成一团软趴趴的烂泥，“您一定就是青爷吧，是小的不长眼，不知道上了青爷的地盘。”

　　“哼，”少年冷哼一声，“这话你去和七爷说吧，老实待着！不许逃！”他一松了脚，那小鬼便屁滚尿流地龟缩在角落中。

　　少年不置一眼，转而向车厢后方走去，一挥手车门瞬间弹开，对着邵婷婷软和了声音道：“妹妹，你先下车吧，下次可得仔细着点，别上错了车。”

　　邵婷婷也不敢反驳这看着就比她年轻多了的少年，对着少年迅速点了几下头，小声道了句谢就冲下了车，直到她跨出车厢的前一秒，她才猛然转过身，对着应衡大喊道：“再见了应衡，你有什么想要的，我回去就烧给你！”

　　应衡一愣，下一秒竟然不假思索道：“那你回去把我的电脑烧给我吧，上面还有我的研究成果呢。”

　　他没能听到邵婷婷的回答，车门已经阖上，再度隔绝了生与死。

　　应衡转向面前矮上半个头、眉眼精巧的少年，下意识地抿了抿唇，语调微颤着道：“师傅，刚刚真是谢谢您救了我们。”

　　“师傅？”少年微蹙着眉，猫儿般的圆眼中满是疑惑，“我并没有收你为徒。”

　　“额，我们现在一般都是这么叫司机的，”应衡解释道：“我前天才第一次上车。听说这条线路是所有阴间巴士中最好的。”

　　少年上下打量着应衡，勉为其难地点点头，“哼，算你识趣。”他转回身，走向驾驶位。

　　而应衡亦步亦趋地跟了上来，“刚刚听那厉鬼喊您青爷。那您的名字是？”

　　“纪淮青。”少年的语调也似猫儿一般，高高地昂着，“世人只知阴间有七爷八爷，那我高低也得算个小九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