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有匪君子（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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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一滴血飞溅到了尘芥脸上。
紧接着，鲜红的血液在他们脚底蔓延开来，周遭白色消失殆尽。
几人的注意力瞬间被拉远，在他们身前的哪里还是空茫的虚无，这里红墙崔巍，碧瓦连云，俨然是一座气宇轩昂的府邸，他们就站在九曲回廊之中。透过那琅玕绿树可窥见院中正中跪着一群人，有男有女，有衣着华贵之人也有丫鬟仆从，其中一位妇人正紧紧抱着怀中尚不满周岁的孩子，手死死捂住婴孩的嘴。
“噔——”
一颗新鲜的头颅滚到了他们脚下，在即将触碰到裴惊澜时被他躲开了，于是那颗死不瞑目的头越滚越远，最后被一只靴子踩住。
“看见没有，这就是试图逃跑的下场。”
靴子的主人懒懒开口道，他轻蔑地看着院子里这些任人宰割的羔羊，丝毫不觉得这些人值得同情，只是时局变化下随手可以碾死的蝼蚁罢了。
他大手一挥，下令道：“搜！”
随即，一队训练有素的士兵从他身后涌入，他们和靴子主人一样身着黑衣，腰侧别着长刀，不同的是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蒙着一块黑巾。黑衣人们三五人一组，分别钻入不同的方向——如同一道道铁链，从四面八方将这个院子密不透风地捆绑起来。
那个捂着自己孩子的妇人哪曾见过这样的场面，吓得手脚发软，连头也不敢抬，她怀里的乳儿并不明白母亲的身躯为何在发抖，但却从这肃杀的氛围中察觉出了不对劲，也不安起来，两只小手胡乱撕扯着母亲的衣物。
妇人低头见孩子脸都憋紫了，害怕孩子喘不上来气，便悄悄给孩子松开了一点禁锢，不料就是这一松手，那婴儿便瞬间哭出声来，给这死寂的院子里平添了几分森然。
那为首的黑衣人甩了甩刀剑上的血，听见声音顿时扭头看了过来。
他盯着小孩看了半晌，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好玩的一样，诡异地笑了起来。他用刀指着那乳儿，吩咐候在身旁的人：“去，把那小孩抱过来。”
妇人紧紧抱住孩子，闻言，骤然抬起头直视那位黑衣人，眼神中流露出一点愤恨的杀意，满腔怒火支撑着她就要站起来，身旁一同跪着的女人却赶紧拉了拉她，低声说：“全府上下这么多人命呢，你也不是只有这一个孩子！”
女人想到了尚未出阁的大女儿，又看了看怀里连“娘”也喊不来的小儿，不过片息，一身敢死的激勇突然就消逝了。
对啊，她不是只有这一个孩子，无论如何，以后路还长着呢，总有出头日的，想到这，她用力闭了闭眼，两行清泪落下，滚烫的泪珠砸在乳儿脸上，她纤细的手指胡乱给孩子抹了一把，泪眼朦胧间还没能看清孩子最后一眼，怀里的孩子就被人抢了去，她徒劳地伸手要抢回，却被身边人死死拽住了。
婴孩被递给了那黑衣人，他新奇地看着这孩子，养的圆润白皙，听说当时出生的时候还不足月，也不知用了什么灵丹妙药养得这么好。
乳儿离了母亲，哭嚎地更大声了。
黑衣人看了眼那被人拉住，眼里满是悲痛和怒意却又不敢反抗的母亲，眼里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忽然觉得没意思极了。
他手一滑，怀里的孩子跌落在地，登时头骨错位，鲜血四溢。
“哎呀，”黑衣人笑道，“这孩子太沉了，一下没抱稳。”
然而下一瞬，他便收了笑容，指挥剩下的人：“圣上有令，不留活口。”
话音刚落，所有人都抬头望过来，方才始终沉默的那位跪在最前方的中年人颤抖着开口：“大人，是不是搞错了，圣上……不是下旨抄家流放吗？”
黑衣人亲切地笑道：“圣上拿给我的圣旨就是如此。”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块黄色卷轴，甩在地上。
卷轴滚了一圈，散开来，边角处碰上了不知是谁的血，满是尘埃。
中年男人伸手想去够，可手还没能触及到那卷写着他全家命运的绸布，便突觉胸口一凉，只听“噗呲”一声，尖刀便刺穿了他的心口。
他不甘地瞪圆了眼睛，看着笑眯眯的黑衣人，手无意识地往胸口探去，只摸到一片泥泞，他用最后的力气挣扎道：“你……不……是……凡人……”
黑衣人仍旧是笑脸相迎，既不肯定，也不否认。
中年男人再也撑不住，就这么不明不白地结束了潦草一生。
“啊。”
丹曦轻呼一声。
那些鲜血模糊地构建出她不曾拥有的儿时记忆，她下意识地想：原来鲜血是真的可以聚成那么深的一洼，那么当年我的亲人也是在这样的痛苦中被屠杀的吗……
裴惊澜拉过她的肩膀，侧步上前，将她挡在身后。与丹曦不同，他是真真切切有过一段与此情此景相似的、鲜血淋漓的过往。
“罪过罪过。”
尘芥闭上眼，嘴里念念有词。
裴惊澜不忍再看下去，那些尖叫和哭喊充盈耳边，血腥味弥漫在鼻尖，恍惚中与很多年前一个大雨滂沱的夜晚重合，他百忙之中抽出一点心神，控制不住地想另一个人，另一个也经历过这样痛苦的人。
他在哪……？
他还好吗……？
裴惊澜余光里忽然闪过一个影子，他立刻转头，不出意外地看见了一双熟悉的眼睛。
是宋凌。
原来这是宋家人，怪不得瞧着那个中年男人有些眼熟。
宋凌藏在一个被杂草和废弃物掩埋的角落，从他的方向看去，刚好能与他父亲的尸身对视，他全身都在发颤，却必须控制自己不能发出一点声响。
屠杀还在继续，宋凌咬着手臂，眼眶通红却落不下眼泪，喉咙里是咽不下去的血气。
男人女人，大人小孩，所有能喘气的人，全都没能得到活下去的机会。
那些黑衣人杀完人，开始检查这宋府里还有没有活口。
一双黑色靴子缓步往宋凌藏身的地方走去。
宋凌的衣摆被人拽了拽，他死命咬牙，在黑靴靠近之前最后看了一眼血流成河的宋府。
他的身上满是泥水，脸上有着大大小小的伤口，头发凌乱不堪，从前光鲜亮丽的模样再也不见。在身后人的催促下，他迅速从背后的狗洞钻出。
从腥臊的狗洞滚出去，往后他便不再是宋家公子宋万行，也不再是卞城神童宋凌，他将改头换面，他的人生在十五岁这年被割裂成了两半——
往后……他也不知道他会成为谁。
“呀，”黑衣人把玩着刀，自言自语道，“跑了呢。”
“可惜了，谁叫那姓宋的青天白日里便敢对寒玉仙人不敬……区区凡人。”
“你不想看就背过身去。”
裴惊澜叮嘱了一句，便敏捷地跟上宋凌，却在即将踏出宋府的时候被一层看不见的东西给堵住了，他只得越上高墙，勉强看清了带着宋凌离开的那人的脸。
那人长相平平，眼下有一块红色胎记，看起来像是颗比较大的红痣。他身形瘦小，分明也才总角之年。
“师兄。”
丹曦忽然喊道。
裴惊澜回头，丹曦脸上是一种比苦还难看的笑：“刚才我又尝试找了一下生门，但是我发现——我好像彻底感觉不到这个阵法了。”
若是说之前只是单单找不到这个阵法的波动，那么方才她就是完全丧失了对阵法的感应力，就像是五感闭塞的普通人，或者说，她也成了这个阵法的组成部分了。
裴惊澜并不意外，他早就觉得四肢沉重，仿佛回到了十九岁之前还是凡人的时候。
只是不知道最后他们会和阵法融合到什么地步……又还有多久呢？
裴惊澜抬头望去。
头顶，那两轮月不知何时又出现了，只是瞧着似乎比刚进来的时候要近了些，还泛着血色，倒想是被地面上的鲜血给染红的。
“开始不就说了吗，这阵法会把活人困住。”尘芥轻声说，“可惜了，还没在人间待够呢。”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注]——”
尘芥哼哼唧唧半天，最后也就只叹出这么一句话，声音悠长婉转，好似在哼唱曲调。而后他便背过身，在地上寻了个干净的地方盘腿坐下，闭上眼，再不开口。
明月高悬，风声凄凄，血色遍天。
裴惊澜跳下墙，踩到了一条正在爬行的寸长蜈蚣。
再抬眸，裴惊澜忽然愣住了，眼前闪过了许许多多不同的景象。
最初是一个脸上有着大片黑斑的少年挑灯苦读，夜深了还在奋笔疾书，却不小心打起瞌睡来，一头扎在墨迹未干的纸上。
等他抬起头，忽然就长大了些，眉眼间不再是少年模样，他不再倨傲，脸上挂着些许愁容，他叹了口气，看了眼窗缝里透出的点点微光，起身往外走去，屋子外与房间内一样简陋，一个盆子冲着他飞来，他习以为常地躲过，那边有正在吵架的夫妻，有顽童组队打闹。
青年走出门去，下一瞬他又苍老了些，背脊开始弯曲，他走走停停到了一众人围观的地方，费力地挤开人群，在周围人的谩骂声中从头往后逐字寻找自己的名字——依旧没有，于是他又转过身，摇着头叹着气往回走，每走一步便苍老一分，从黑发变为白发，脸上手上长出越来越多的周围，他的背也越来越低。
景象中的人在不停地衰老，而旁观的裴惊澜却只恍惚了一瞬。
他一转头，哪里还有精巧高阔的宋府，有的只剩荒草丛生，榱题崩坏，环堵萧然，方才的鲜红被绿色代替，就连朱墙上的红色也不再鲜艳。
而在颓杞的残垣里，徘徊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有匪君子（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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