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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修】满堂花醉三千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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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风裹挟着鹅毛大雪纷扬而下,战鼓如雷轰鸣。
各门长老端坐在观战区,笑言此战并非决胜之局,何须如此紧张,推杯换盏间,众人的视线却落在一人身上。
那漆黑的剑鞘恰似蛰伏的巨蟒,吞吐着凛冽寒气,竟将洒下的清辉尽数吞噬。少女年约十七八岁,乌黑长发以玉簪束起,风拂过,鬓边碎发轻轻扬起。她身着半旧的月白色长袍,十指修长。虽身形小巧,眉眼中却凝结着千年不化的寒冰。她轻呵一口气,白霜瞬间凝结在唇边。此刻,她指尖紧紧攥着剑柄——这柄剑与她惯用的兵刃大不相同,沉甸甸的分量压得手腕生疼。
“听说了吗,这就是听松门的弟子,沈初意。”台下好事者低声议论。众人的目光随即投向另一边,只见男子身着道袍,与台下众人无异。
“听松门?怕不是那位·······”几个弟子突然闭嘴。
沈初意白了那些人一眼,一群没见识的家伙。
道童手捧铜铃示意,大钟“咚——”地一声巨响,惊起林间鸟雀。
“三,二,一!”
随着一声清喝,少女身形如离弦之箭,腾身跃上试剑台。剑影如闪电,一招“飞燕逐月”直取敌手。她巧妙借力,以试剑台的石柱为盾,卸去对方凌厉攻势,旋即绕至敌后。剑穗翻飞如月,黑鞘如巨蟒吐信,寒芒乍现。对手尚未看清招式,便被凌厉剑气震得跌坐在地。
“倒是厉害,不过也太咄咄逼人了。”对手冷笑一声,随即躲在落石后调息。转眼间,真气涌动,落石尽数化作地刺,狞笑着向沈初意不断袭去。
台下观者大气都不敢出,最中间的白须老者抚须赞叹:“不愧是真人关门弟子,此招已练到九层纯熟之境。”四周一片应和之声。一旁道童提着茶壶,将滚烫的茶汤倒入紫砂茶盏中,看来长老们都觉得在茶凉之前,胜负已定。
然而,一道劲风突然袭来,茶汤飞溅在白须老者身前,茶碗四分五裂。
沈初意朝座位后面笑了笑。
“小意啊’小意,胆子也太大了。”后排,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抵在盖碗上。身后,一人高的重剑光芒夺目,盖过了身上所有金银玉石的华彩。这人刚将茶盏边缘置于唇边,便将剩余茶汤尽数倒掉。
“今年没什么好货。”言罢,师叔叶问川离席。
冰面倒映着沈初意的影子,她似乎看见六年前的自己。
漫天的火光,什么都看不见,明明是冬日,但是热浪将她烤的剧痛。
当时十二岁的沈初意被阿爹阿娘挡在身下,她除了哭以外什么都不会,阿爹阿娘说,活下去。
城外兵马攻进来,攻城木和巨斧头劈开了城门,碎木片和石头、瓦片像雪一样的落在每个人脸上。烈焰翻涌而上,火舌贪婪舔舐着城墙每一寸肌理,灼人的灰烬纷扬如赤色落雪,将这座城葬入火海炼狱。
等待马蹄声和撞击声渐停,她把焦黑的尸体挪开,拜了三拜。
身后传来零星的兵器碰撞声,追兵或许随时会来。这座生于斯长于斯的城池,此刻只剩断壁残垣与刺鼻的血腥味。门前的小河被尸体断流,她果断跳进河道,没再回头看。
过去的回忆就像积雪,一点点化掉,白茫茫却不留痕。
走,脑子里只有一个字,走,双腿不受控制,只会麻木的向前,没有方向,就是向前。
山里有野兽,有山贼,她每晚爬到树上,饿了吃树皮草根,渴了就嚼一嚼积雪,几日几夜没合眼,她的神经趋近崩断的弦。
听马队的声音,听马蹄传来的震动,有马队就说明有商道,有商道说明前方就有安全的大城市,看那些被积雪掩盖的车辙,那些积年累月的痕迹不会被一时抹去,她的预感不错,循着若隐若现的车辙印,她在积雪中艰难跋涉,深一脚浅一脚,积雪漫过了小腿。
终于,一抹袅袅炊烟刺破天际,一座驿站在暮色中若隐若现。
门口的小厮一脚揣在沈初意腰上,“哪里来的叫花子。”她吃痛的蜷缩在地上,骨头碰撞,好像浮冰在撞击。
水蒸气笼罩在小店上空,后厨的大锅不断引诱者沈初意,像是魔鬼的低语。
爬到马棚,马鼻子扇动,呼出冬日的白气,马草在石槽里躺着,那些汉子们谈笑间,流露出的北方口音证实沈初意的猜想,押镖的,这条路直通皇城。
门口的小厮似乎发现了沈初意,她立马缩进黑暗中,小厮骂了几句,将泔水桶倒入臭水沟,吸引来了野狗撕咬,汉子们纷纷捏着鼻子直说晦气。
沈初意闻到了食物的气息,近似腐败的气味此时不断刺激沈初意的味蕾,她只能想到阿爹阿娘嘴里那三个字活下去,这时候做畜生又有什么,她似乎忘去了身上的疼痛,冲向水沟。
野狗朝她嘶吼,咬向她的腿,她将小小的手握拳,一拳打到眼眶,温热的血液溅到她手上,乘胜追击,她一扑,撕咬掉半块带骨的毛皮,那些败犬夹尾而散,混合着泥土的不明液体吞入肚中。
她没有力气站起来了,天上的月亮好亮,好想家,可是已经没有家了。
她感觉污水渗入她的身体,刺骨的寒冷不断吞噬她的体温,月亮不听她,还是静静的冷冷的,沈初意讨厌寒冷,讨厌月亮。
寒光中,地面发出微微的颤动,是与铁器的共鸣,来人与那些五大三粗的军汉不同,是熟悉的江南口音,身上的金银玉石就如星空,而身后一人高的重剑夺取了所有华彩,修长的手握着一块馒头,眼里却是欣赏。
“做个交易,跟我走吧。”
男人叫叶问川,是叶家商行的二少爷,这只商队的领头人,沈初意握住了男人的手,她不知道什么是前路,也不知道之后会怎么样。
篝火边,火星噼里啪啦,沈初意往边上缩了一锁,叶问川擦着重剑,剑刃照出了他的眉眼。
“我可以学这个吗。”沈初意想,只要学了点本领,是不是就能活下去了?!
那些镖师都笑,还没剑高的女娃娃想学武?怕是做梦!
沈初意接过了剑柄,重剑落地,给大地劈开狰狞的伤疤,挥、劈、砍、刺,各个像样。镖师们喝彩起来,沈初意像受惊的小鹿,顿时停下手中的动作,看向叶问川。
叶问川摸了摸他的头:“是个好苗子。”
沈初意觉得,离阿爹阿娘说的活下去,又进了一步。
擂台不过二十步见方,稍有不慎便会跌落台外。几番交锋,两人都如在钢索上行走般惊险。沈初意稳了稳身形,而对面那人虽机敏,却不知在这狭小地形上周旋的诀窍,殊不知这早已是她平日练剑时烂熟于心的技巧。
霎时,地刺化作暗金色锁链,盘龙柱亦变为盘龙锁缠住沈初意的脚踝。对手周身蓝气暴涨,万千道剑气如暴雨倾盆而下,每一道都裹挟着细小冰锥,所过之处,石板瞬间结出蛛网状的冰纹。
“糟糕!”沈初意心中暗忖。剑鞘撞击金锁,火花四溅,黑蟒状的剑鞘从进攻转为盘在她脚边,张开大口将金锁尽数碾碎吞噬。她施展“掠水”之招躲开攻击,好险,这招我可真没见过。
对手也绝非等闲之辈,一点寒星自天边飞来,雪花竟化作暗器。殷红血珠从沈初意脸上滴落,在月白色衣纹上绽开朵朵梅花。她闪身回转,小步后跳,寒气擦着衣角掠过。下意识间,她向前冲去,一束青丝被剑气削断,散落空中。
沈初意长发飞扬,周身浮现出青色气旋,竟将坠落的碎石与剑气尽数绞碎。突然,一声惊呼:“雪花!”但见她身侧,雪花全部悬停在空中,时间仿佛为她停滞。众人见状,无不倒抽一口凉气,不知这是何招。
陡然间,风声呼啸,百年石台发出哀鸣,地基摇摇欲坠。终于,巨蟒的本体显现,剑光照亮被乌云笼罩的上空。风似乎也为这剑助威,剑气倾泻而出,万吨威压将试剑台扫空。此前嚣张的盘龙锁尽数瓦解,沈初意随着爆炸气浪跃至半空。而对手早已将剑气凝聚在脚下太极图案中,剑光脱手飞出,直取她的咽喉。七层气剑化形成天然牢笼,太极图案轰然爆炸。随着气剑消散,两人剑锋对撞,火星四溅!
“松下问月!”沈初意大嗬一声,内力全部涌出,如浪,打在对阵,将呼吸的余地不断压缩,蓝色大阵突然启动,内力如水流般莹莹流动,白龙黑龙在阵中盘旋争执。
“当啷”一声,蓝色剑穗如残花般散落雪地,黑剑则安静地回到腰间,仿佛温驯的家犬。
“听松门,沈初意,胜!”道童清脆的喊声回荡在山谷间,台下叫好声如潮水般涌来,“进入试剑台终比!”
与此同时,几位黑衣者,正落于檐上,观察着欢腾的人群,不同于修道者的打扮,在其中格外突兀,有如一群乌鸦伺机而动。
曾经的小女孩已出落的亭亭玉立。岁月终究不曾饶人,叶问川靠在栏杆上,闭目片刻,却听到有人暗自议论。
沈初意的剑法,很像一个人。
与那被赶出宗门的剑尊简直如出一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