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花落丽娃河》荷晓夏

2、车过四平

　　列车误点近四十分钟，到达四平时，已是下午二点半时分。作为东三省重要的交通枢纽，四平站每天迎来送往的车次达到上百个。
　　站台上等待上车的乘客不是太多，估计大多数人都没买到座票。透过车窗望去，只见人们纷纷向车尾奔跑，大概他们被前面车厢拥挤的现状吓坏了，幻想着后面车厢的空间会松散些。
　　3号车厢只上来几位乘客。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位高高瘦瘦的男孩，年龄大约十七八岁的样子，满脸青涩，穿一件略显肥大的白色长袖衬衣，黑色长裤，脚着一双灰色革质凉鞋。男孩左手拎着一只鼓鼓囊囊的白色编织袋，右手提着一只用来装酒的纸箱，纸箱仿佛是一位囚徒，被绳捆索绑着。他还穿肩斜挎着一只印有五角星的帆布书包，这种老式书包本来应该是军绿色的，但由于长久使用且多次洗涤，颜色已经严重剥落几近灰白。我甚至闪过一丝恶作剧的念头：这个书包说不定就是来自中国摇滚之父崔健所赠。我曾在崔健的唱片封面上不止一次地看到过他肩挎着这种类型的书包，作为演出的道具。
　　男孩挤到我面前，突然停下来，全然不顾后面乘客的催促与推搡。他盯着我对面空下来的那个座位，眼神熠熠闪烁，如同夜空的星光。
　　“这个空座有人吗？”男孩喘着粗气，急切地询问。
　　四周没人回应。见我抬眼看他，他的脸倏地红了。
　　“请问小姐，你对面的这个空座有人占吗？”声音低下许多，语气中分明有些气馁。
　　“那人去餐车吃饭了，大概过一会就要回来。”虽然一声“小姐”让我有些不快，但看到他满脸的羞怯与无助，我还是回应了他。
　　这年月，语言也在与时俱进，有些词汇随着时代的发展，已然变味，社交场合下不宜再随便运用，比如“同志”、“小姐”这样的称呼。如果你向公务人员求助，张口就来这么一句：“同志，请问……”或“小姐，打扰一下……”，你不吃白眼才怪。因为“同志”这样的称谓即使不被理解为同性恋者的尊称，也会被视作没文化、没品味的那一类词汇，这类词汇已被扫入历史的垃圾箱；而“小姐”一词早已成为某一特殊行业从业者的专称，虽然书面语中她们被称为“性工作者”。男的你最好尊称为“老师”或“先生”，尽管他的职业与教师不沾边；女的年龄只要不超过40岁，只管叫她“美女”便是，哪怕她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恐龙。
　　“那……”男孩颇有些忧虑地回顾了一下四周的拥挤，“我先坐一会，等主人回来我马上让开，可以吗？”
　　出于好意，本来我不应该鼓励他坐这个空位的，但那双直望着我的求助似的眼睛让我于心不忍，因此我点了点头，起身从空座上拿起我的饮食袋。
　　“谢谢！”男孩坐下来，将手中的两件行李叠放在自己脚下。看到我正在饶有兴趣地观察着他，他再一次脸红起来，抱紧他的帆布书包，神情窘迫地把头扭向车窗方向。
　　我赶紧假装低头看书，心里却在琢磨这个象女孩一样羞涩的男孩会是什么身份。是刚刚考上大学的新生？还是探亲访友的无业者？我倒很希望是前一种结果。
　　当那个纹身男子出现在我的视野中时，我突然感到一种莫名的紧张与恐惧，这种担心并不是因为我自己，而是为对面的男孩。我拉了拉男孩的衣袖，用急促的语气催他快起身：“座位的主人来了，你快起来躲到一边去啊！”
　　“主人……在哪儿呢？”男孩有点茫然与怀疑。
　　“正往这边走呢！”我压低嗓音，朝他身后的走道呶呶嘴。
　　男孩没有回头去看，他拎起纸箱，犹豫着站起身来。正在这时，纹身男子已经分开众人，凶神恶煞般地立在自己座位旁边。他满身酒气，嘴里叼着一根牙签。
　　“喂，喂，这座有人不知道吗？走开走开。”纹身男人呸地吐掉牙签，一边叫嚷，一边不由分说地揪住男孩的衬衣前襟，用力往外一甩。男孩趔趄着被抛出座位，身不由己地撞到过道对侧的一位乘客身上。而纹身男子则就势一屁股坐在他的位置上。
　　这瞬间发生的一切让男孩猝不及防。“对不起！对不起！”　男孩慌忙起身，忙不迭地连声向被撞的乘客道歉，眼中似乎潮起晶莹的泪珠。那位乘客什么也没说，还帮男孩捡起迭落在地的纸箱。
　　我对纹身男子怒目而视，却敢怒不敢言。面对着狼狈不堪的男孩，我感同身受，内心升起强烈的自责：如果自己报警再及时点，也许可以让男孩免受这番侮辱。
　　纹身男子用充满报复与挑衅的眼神斜睨了男孩一眼，便开始故意踹踏脚下的编织袋，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个不停：“这他妈什么破玩意！快拿走。害得老子腿脚都伸展不开。”
　　我满怀极度的厌恶瞪了纹身男子一眼，伸手将他脚下的编织袋拖到自己的座椅下面。男孩赶紧过来，伸手要将袋子拿起。我语气坚决地阻止住他：“就放我脚下吧，我帮你照看。”
　　“谢谢！”男孩的声音小得只有我才能听见。他倚在我座椅靠背一侧，不再言语。一时间周遭陷入了令人窒息的静默，只听得列车飞驰时所发出的有规律的“咣当”声。我低下头企图继续我的阅读。但压抑的气氛令人感到呼吸不畅，思绪怎么也集中不到文字上。
　　纹身男子似乎也感到了无形的压力，他晃动着两条粗壮的大腿，双眼微闭，摇头晃脑地哼唱起一段东北二人传。他的唱腔毫无美感可言，特别在模仿女声时，那拿腔捏调的不自然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这民间戏曲本来无辜，今天不幸遭受此番玷污，真是明珠暗投，伸冤无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