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我还是他》柳大可

10、第十章

　　王淼从医院回到家里，颓然坐在沙发上。他回想着今天李倩说她要结婚的事，他依旧觉得难以置信。这些年来，虽然李倩嘴上并没有答应他什么，但是他和李家的相处、李倩爸妈的态度、还有李倩常对他露出的笑，都让他感觉，她只是在考验他，而他，只是在等待她点头。可他没想到，就这么短短十几天的时间，她就走向了别人，而且走得彻底，不给他留一点希望。
　　王淼从冰箱里拿出一罐罐的啤酒，摆在茶几上，一口酒，一口回忆：
　　十年前的那天，他情绪郁结，不敢在宿舍里哭，也不敢在校园里哭，只好走到学校附近的公园，找到一处凉亭，默默拭泪，偶尔放声。秋风中，手臂上的白纱同他的身体一起瑟瑟发抖。
　　终于发泄了一通，他掏出上衣口袋里的纸巾，擦泪、擤鼻涕，满满一包纸巾，用到只剩最后一张，他看了看，将它收回口袋。站起身，四下望出去，只见一处的菊花开得很好，黄的淡雅，白的高洁，都笼罩着一层悲凉的美，开在萧瑟的秋风中。似乎有命运一类的东西牵着他，让他的身体不受控地就往那边走过去。
　　他边走边看，这和昨天爸妈葬礼上的菊花不同，这些花都是有根的，都是活着的，没有被裹成一团花束，也没有被钉在花牌上，他为它们的鲜活和自由感到庆幸。走到狭窄的拐角处，他还是不看路，因为他的目光一直没舍得离开那些有生命的菊花。
　　一个刹那，一声尖叫，等他去看时，一个女孩子摔在一辆自行车旁，他这才反应过来，是她怕撞到他，躲闪不及，摔了。
　　他忙过去查看，两人却异口同声道：“你没事吧？”接着，两个人都会心一笑。
　　王淼将她扶起，让她坐在一旁的大石头上，他又去扶自行车。这时，女孩子说道：“幸好没撞到你。我可不希望自己第一天学骑车就撞了人。”
　　听到这话，他拉着自行车把的双手紧紧地握着，因为过于用力，微微有些发抖。如果，每一个第一天上路的人，不管是自行车还是汽车，都能小心点儿，再小心点儿，就不会撞到人，就不会让人须臾间失去父母！
　　他用力将自行车往地上一推，几块干草带着泥被蹭飞出去。
　　女孩子被吓了一跳，正要责问他，岂料他冲着她大叫：“不会骑就不要上路！撞死了人你要偿命！”
　　女孩子看着眼前这个人，他怒目圆睁，双拳握起，随时要揍人的架势。她气得顾不得膝盖上的伤，站起来瞪着他，用更大的声音回敬：“我是在公园练习，我没有上路，而且自行车也撞不死人！”
　　他被对面这女孩的话惊醒，才发现自己刚才的反应过了头。看了看对方卷起的裤筒下露出来的膝盖，那是怕撞到自己而受伤渗血的膝盖，他本来气红的脸又羞得再次红起来，一个劲儿地点头说：“对不起，对不起。”
　　女孩儿本以为对面是个碰瓷儿的家伙，可这一句句的对不起，让她瞬间觉得像是重拳打在了沙包上，自己刚才的反应也有点儿大了，于是也降低了音量说：“没事，没事。”然后一屁股坐回大石头上，这才感觉到伤口的疼痛，“嘶啊嘶啊”地倒吸凉气。
　　他难为情地蹲下，掏出口袋里仅剩的最后一张纸巾，小心翼翼地帮她把伤口上的血渍和脏污擦掉。她抽动一下，他居然也觉得自己跟着她疼了一下，于是眉头也皱一下，手上的动作更轻柔一些。
　　她瞥见了他手臂上的白纱，立刻理解了他刚才的过激反应，所以她柔声说道：“没事了，这点小伤，睡一觉起来就好了。”
　　他顿时觉得这个声音很好听，柔柔地吹进耳朵里，似乎在说他的伤也能好起来，他抬起头看了看她，很好看的一张脸，说不上哪里好看，但就是好看，尤其是迎着秋日午后的阳光，还挂着善意的微笑，就是好看。

　　“怎么了？！”一个男孩子气喘吁吁地跑过来，眨眼间便冲到了眼前，在女孩子膝盖前蹲下，查看她的伤势。
　　这时的他尴尬地站起来，将手里刚用过的那张纸巾塞回上衣口袋。
　　“没事，我刚才差点儿撞到他，摔了一下。”女孩子看着那男孩子，满眼的温柔。
　　“只有膝盖吗？别的地方呢？”男孩子的声音还是那样急切。
　　“别的地方，好像，没事吧……”女孩子的表情很轻松。
　　“怎么没事，手腕也擦破了，让你等我回来再骑，怎么我买瓶水的功夫你就出事了？！真会逞能！”男孩子急切的口吻里带着责备，但眼神里却只有关心。
　　“别人说学骑自行车不摔两次是学不会的。”女孩子说得轻松，说着还冲王淼笑笑，仿佛摔倒是理所当然的，不赖王淼。
　　“我护着你学，就不会摔。”男孩子愤愤地说完，就要去抱女孩子。
　　“你干什么？！”女孩子吃惊问道。
　　“带你去清洗伤口，旁边卫生间里有香皂。”说时，男孩子已经抱起了女孩子。
　　他连忙阻止道：“要不，我们送她去医院吧。”
　　女孩子笑了笑：“就这点儿伤，去什么医院。”
　　男孩子接话道：“是啊，就这点儿伤，我都搞不定，一定会被她笑死了。你走吧，我们自己会处理的。”
　　“哦。”只有他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两人走后，他将自行车扶起，小心摘掉粘在车胎上的干草，仔细擦掉各处沾着的泥土，将车子停在一旁。本来要走，可鬼使神差地坐在女孩儿刚才坐过的大石头上。
　　习习凉风吹来，带来菊花的清香，定睛一看，才发现刚才那转弯处，黄白的菊花越来越少，其他颜色的菊花越来越多，紫的优雅，粉的柔美。他觉得轻松了一些，这才起身走了。

　　第二天，他来别人家里做客。女主人是他妈妈的老师兼忘年交，男主人在厨房里忙活。
　　女主人头发花白，满脸慈祥，拉过他的手说：“孩子，以后就把这里当家，常回来吃饭，难过的事情，该哭哭该闹闹，摔摔东西，发发脾气也没什么的，别憋在心里。生活上有什么困难，就来找我。”
　　他点点头。这时传来开门的动静声，还没看见人，那人的声音就先传过来了：“我回来啦！哇，爸，你做了什么菜，好香啊！”
　　他一下子认出了这个声音，因为昨天公园里，还有昨晚的梦里，都是这个声音。
　　接着这声音却没走进客厅里来，而是从厨房那边，和男主人的声音接连着传过来：
　　“有红烧肉！我要吃十块儿！”
　　“今天有客人在，你悠着点儿……别用手，哎呀呀，你呀，先洗手！”
　　“我帮你尝尝咸淡！”
　　“洗手！然后去盛饭，今天盛四碗。”
　　“哇，老爸你手艺越来越棒了，这个凉菜汁儿怎么调的啊，教教我！”
　　他听着，似乎看到了自己从前的幸福模样，只是这样的烟火气，从今往后，他却只能在别人家里感受到了。
　　“你先出去和客人打声招呼，快去！”
　　从听见那个声音起，他的目光就紧紧地盯着厨房的方向，他要确保她出现的第一秒就能看见她！这种确认对他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他说不上来，可就是很重要！
　　真的是她！
　　他看见她的一瞬间就“噌”一下站起来，上衣的下摆连带着桌布，差点儿掀翻了他面前的茶杯，他慌乱地扶正杯子，又忙整理了一下头发，还理了理领口。他看着冲他走过来的女孩子，她的手腕上还贴着创可贴。
　　“怎么是你？！”女孩子一脸的惊讶。
　　他尴尬地笑笑，顿时手足无措，只好挠了挠发烫的耳根，说：“是我，我叫王淼。”
　　“李倩。”女孩子大方地伸过手来，他赶紧伸出手握了握。
　　李妈摆了摆手示意两人都坐下，继而对李倩说：“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我学生的儿子，王淼，和你一个专业，不过人家是在市师范。”
　　李倩“哇”一声，嘴巴夸张地张成圆圆的形状，眼神里都是崇拜，“好厉害！那可是全国最好的师范哎。”说着，冲王淼举了举大拇指。
　　他笑着摆了摆手，耳根处的红延伸到了脸颊和脖子，谦虚说道：“还好啦。”
　　李妈继续说道：“小淼今年校内保送读研。”
　　李倩继续“哇”着。
　　他实在受不了这样的恭维，转问道：“李倩读哪个师范？”
　　“首师大。”李倩脸上的表情很复杂，有点不满，又有点骄傲，又有点无奈，最终，都化成了坦然。
　　“也很好啊。”他由衷夸奖道。
　　李妈笑着说：“都好，都好，你们都是教书育人的好苗子。”说着拍了拍王淼的肩膀，又冲女儿点头笑笑，满心满眼都是赞赏和爱意。
　　李爸的声音传来：“都过来吃饭吧，边吃边聊。”
　　在这张饭桌上，他又重新找回了一些失掉的东西，很宝贵的东西。刚开始，他只是感受着另外三人的热闹，可神奇的是，他们就这么拽着自己，把自己也拽进了这些热闹里。
　　原来，他小时候跟着爸妈来这里玩儿过，只是自己不记得了。李爸李妈说着他小时候的趣事，穿开裆裤、总流鼻涕、帮李倩拼玩具、跟李倩抢糖吃、把李倩的小辫儿揪乱了又歪歪扭扭地扎起来……两个老人讲得热情洋溢，不记得这些往事的两个年轻人听得哈哈大笑。
　　饭后，李爸泡了壶好茶，李妈静静喝着，李倩表示喝不懂门道。他则是捧场地夸赞，可究竟哪里好，他一句行话也说不出来。
　　李爸大笑一声：“没事，以后常来，我教你！”
　　“好！”他开心地答应。
　　在这一刻，他知道，昨天公园里那样好看的样子，那样好听的声音，是怎么来的，就是从这样温暖的家里来的。这样温暖的地方，只一次，他就上瘾了，他贪恋到迟迟不愿离去，贪恋到以后想方设法要来。这样温暖的她，只一次，他也上瘾了，他贪恋到眼睛根本移不开，贪恋到耳朵根本听不够。
　　吃饱喝足，他实在不能再逗留下去，打扰老人家午休，所以起身告辞。李倩送他到公交车站，他开口道：“可以，加你的微信吗？”
　　“当然可以。”李倩说着，已经打开手机，“你扫我。”
　　他“哦”一声，急急忙忙掏出手机，手有些抖，没拿好，差点儿掉地上。
　　“别着急，车还没来。”李倩笑着安慰道。
　　加好微信，他收起手机，假装无意地随口问道：“刚才，李妈说你没男朋友，可是，昨天那个……”
　　李倩的脸上顿时染上一抹粉红，嘴角含笑，说：“他是我男朋友，只是，刚开始交往，还没稳定，我不想在确定之前告诉爸妈。”可立刻，她的脸上又蒙上了些忧愁，接着说道：“我妈，刚查出了胃癌，下个月手术，我爸，常年高血压，而且他们年纪都大了，万一我闹分手，会害得他们担心。所以，先请你替我保密。”
　　“好。”他因为她的这一句“还没稳定”竟高兴起来，自己都被自己这突如其来的念头吓了一跳，这时见公交车来了，赶紧冲她说了“再见”就跳上了车。

　　至此之后，他真的常常来李家做客，跟李爸学做菜、学泡茶品茶，听李妈传授做老师的经验和师生间的趣事，最重要的，是来看李倩，和她聊天，并借由李爸李妈去了解她，了解她的过往，了解她的现在，甚至他贪心地想了解她对未来的想法。和她相处的每一次，都温暖如春，快乐如家。
　　他甚至会去她学校找她，以各种借口和名义。不爱运动的他还鬼使神差地也加入了她所在的大学生登山队，只是，常常碰到她的男友，那个叫许子诚的男孩。可令他崩溃的是，他渐渐了解到，她所谓的“还没稳定”却已是“坚定不移”。
　　有一次登山，休息时间里他无意间听到她和男友的窃窃私语，她说：“你这个样子，很像一只护崽儿的鸡妈妈，哈哈……”
　　“他的确像只会趁虚而入的鹰！”
　　原来，他的心思，在情敌眼里早已一目了然。

　　想到这里，王淼发现茶几上的啤酒罐都已经空了，胃里翻江倒海地难受，可脑子却依旧清醒。他清醒地意识到，那只诱人的小鸡崽儿，无论鸡妈妈离她是近还是远，他这只处心积虑的鹰，都无法将她俘获。
　　他起身去厨房取出来一瓶红酒，他太想醉了！因为如果醉不了，就又会是一夜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