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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折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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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江涑离开悬策阁后,角落才出来一道人影。
翛然从掩体树后缓慢地走了出来,怕被发现,他就没跟进悬策阁,只是在外面静静地等着,百无聊赖地摘叶子玩。
他也有点莫名自己在做的事,脑子想也没想就跟了过来。
也许是因为太久没见过江涑了,这位少主一向独来独往行踪不定,难得见到一次,翛然下意识就想多看看,也就这么做了。
少年抱着剑散漫地倚靠在树上。
想起刚刚看到的那一幕,他忽的垂头,凌乱的头发掩盖了眼睛,手轻轻抚上心口,感受着在胸腔里振动狂跳的心跳,有些忍不住发笑。
“哈……”翛然想起刚才看见的江涑,低笑出声。
这一趟,可太值了。
应该,没多少人能看到过少主笑起来的模样吧。
江涑。
少主。
少主啊……
什么都好,就是忘性太大了。
……
鹤夜半依山而落,占地庞大,下至谷地上至山腰。四面皆是深林,除非整一个大动静,烧光一座山,或填平整个谷,否则光这地势条件就极难攻上去。
晦明台在谷底,是鹤夜半改造出的宗祠,也是弟子思过处。
这处阴寒,待一会儿寒气入体都和刺骨般生冷。
但对江涑而言不算什么,他待习惯了。
宗祠上列满了灵牌,有历年阁主,也有逝去的长者。哪怕是普通弟子,代表着他们身份的木牌也好好地挂在各个墙上。
整个房间里布满了昏暗的烛火。
江涑端跪在偌大的宗祠中央,低垂的眉眼下目光沉静。
在他面前竖着两个灵牌,干净整洁,像是常被擦拭的。
字迹清晰可见。
【先妣鹤夜半 少主随氏觉灵之灵位】
【先考鹤夜半 觉灵之夫陈公昀昼之灵位】
烛火摇晃着。
时间在沉默里过去,香渐渐燃尽,江涑又拿出几簇插进香炉里点燃。
确定一切妥当了才站起身,对灵位行了一礼,离开时缓缓阖上宗祠的大门。
江涑不是个会沉湎在过去的人,尤其是在他已经把曾经的苦难百倍奉还仇敌之后,就更加没什么可怨恨执念的了。
但老阁主总觉得因为年少的阴影,让江涑变成如今这副拒人千里的冰冷模样,年少时的江涑有多意气风发,灿若骄阳,就越和如今的江折悯割裂。
他对江涑总有亏欠之意。
老阁主时常会想。
如果他当年没那么固执,早早同意随觉灵和陈匀昼的感情。
就不会和随觉灵置气,随觉灵也就不会带着江涑离开鹤夜半。
或者,多关注关注她们的行踪,就能早点知道她受皇后之邀去了京都。
而不是,
在年少的江涑被鹤夜半仇人绑走时毫不知情。
在江涑聪慧逃跑,混入饥民当中躲避追杀之后,才刚刚得知人在京都附近。
折悯,折悯。
这场意外里,江涑已经很冷静了。
成功脱身,还知道把自己隐藏到饥民当中。
知道饥民没有理智,自己手里有吃的还会避着人。
躲在树后,远离人群,慢慢咀嚼自己之前藏起来的冷饼。
小江涑甚至留下了鹤夜半独有的痕迹,知道父母早晚会找过来。
明明这将会是个有惊无险的意外,可在小江涑抬眼时,却对上一双灰暗饥渴的眼睛。
小江涑心惊了一下,在发觉对方只是个不到十岁的女孩后,才稳住了心神。
看着对方瘦骨嶙峋,又怯懦可怜的眼神,小江涑抿了抿唇。
因为一点怜悯之心。
他还是在躲起来前,把最后半块饼看似无意得留在了原地。
可人心太复杂,长在父母身边的小少主还不清楚。他低估了人心的善,也低估了人心的恶。
小江涑躲到了远处,看着那个女孩颤颤巍巍地捡起那半块饼。
明明饿得都快死了,小姑娘却硬是忍着没直接吃掉。
反而躲躲藏藏地回到人群中,悄悄地凑到一个孱弱的妇人面前,想把那半块饼给她。
可惜她太稚嫩,饥民又太敏锐。
女孩被踹倒,被打骂逼问这半块饼是哪里来的,她呜咽着,没有力气地抖着手指向一个地方......
那不是江涑在的地方。
她知道自己能拿到这点吃的是心善人的慷慨,所以她没有真正出卖江涑。
可江涑的位置是否被暴露已经不重要了。
饥民躁动起来,原本暴躁相残的人们此时居然空前团结,这样的动静何其明显,会让他父母注意到,但也会引来追杀的敌人。
循着痕迹,随觉灵和陈昀昼先找到了江涑。而敌人,在饥民群中,就在对面。
饿红眼的饥民不分敌我,凶恶的邪道也不在乎人命,只有名门正派出身的侠客,才会有怜悯之心,才会对手无缚鸡之力的平民手下留情。
要躲避追杀,要护着年幼的江涑,又被平民束手束脚。
等老阁主到时,已经太晚太晚。
随酩养了几十年的女儿,当时鹤夜半的少主——随觉灵死了。
那个他瞧不上眼,却为了护住妻子而自爆的陈昀昼,更是尸骨无存。
皇后亲卫从流民尸堆下找回了江涑,鹤夜半威严肃穆的阁主,在接过小少年后像瞬时苍老了十岁般。
他说江涑欠皇后一命,可实在要说,随酩怨皇室的不作为。
饥民是为何聚集在京都附近?又为何到了京都城外却还会饿红眼而发疯?皇室又为什么这么晚派军镇压?
也怨明明是皇后邀随觉灵到京都,却又不注意随行江涑的安全,让那么小的孩子被掳走,让敌人有可乘之机。
也曾怨过江涑的怜悯,怨随觉灵和陈昀昼的怜悯与迟疑。
最后随酩怨来怨去,又开始怨自己。
何必那么固执冷硬?非要拆散两个有情人。
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经历太痛心,没人愿意见悲剧重演。
所以随酩对江涑偶尔有点过于呵护了。
不让他去京都,不让他外出宗派。甚至因为担心江涑心软的性子,怕和门人培养出深厚情谊,减少同门与他往来。
折悯。
叫江涑折去怜悯,有时担心他有太多软肋,有时又担心他会不会孤单。
……
鹤夜半的人都有莫名其妙的滤镜。
老阁主更甚。
自家门人认识的少主和江湖上广为流传的鹤夜半少主,不说一模一样,简直毫无干系。
任谁都知道,听鹤夜半名号让三分,见鹤夜半的少主退十里。
尤其在他灭了阴风谷整个门派之后。
阴风谷溪水下游百里捞一捞,运气不错的话,至今仍能捞到断指残骸。
鹤夜半人说,自家少主清高冷傲,却实在心慈。
江湖人对此啐沫。
提鹤夜半江折悯,可止小儿夜哭。
别折了,再折,下一个阴风谷又得是哪个倒霉蛋?
......
几日后的长安客栈。
这儿是到达京都前的最后一个休整地,再往后赶一日车马就要到京都了。
很多旅人都会选择在这个地方休息一晚第二日再入京,哪怕不休息,总也会路过此处。自然了,这个地方向来热闹。
哪怕是大晚上。
“哐当!!咚咚!!!”
木桌四分五裂。
“唰——”
“哎哟,求您了客官别砸了啊啊啊啊!!!”
客栈老板躲在角落,抖得跟筛糠似的,是怕的也是气得,老板感觉心都在滴血。
这些江湖人士,打起来真是不要命的。
也不管赔偿!
客栈里的桌椅四分五裂,其他客人都避讳头跑出去了,大堂突兀地站着俩人,明显就是争斗的那俩江湖人士。
一个浑身腱子肉面容粗犷,一个身材矮小却阴森凶恶。
矮人阴狠狠地瞪着壮汉:“蛆虫,你敢挑衅我黑鸦盟?”
壮汉啐沫:“爷爷管你乌鸦们麻雀们的,把你们偷走的东西还来!”
矮人冷笑:“是个屁你的东西,就敢说老子偷。”
“大爷的,你从老子这儿拿的还厚脸说不是偷。”
壮汉抄起手边的凳子往前砸去,随后就跟着拳头。
俩人争夺的东西很小,小得从远处都看不清到底是什么东西。
矮人手上带毒又狠又准地往对方眼睛上戳,壮汉哀嚎了声,下意识就挥拳朝前,但矮人敏捷地躲过拳击,狠狠踹向壮汉的左腿。
壮汉砰地摔在地上,手里握着的东西脱力甩飞了出去。
矮人眼里闪过精光,想跳起来去抢,却被壮汉的手死死拽住了。
“该死的!”
眼睁睁地看着小东西在空中抛出个完美的弧线到客栈门口,一只修长白皙、骨节分明的手轻轻一抬,就接住了这个小玩意。
矮人瞬间压下眉眼。
江涑漫不经心地瞥了眼差点砸到自己的东西。
一个不大的琥珀,小巧,色泽一般。
不过是这么个东西。
他只是看了眼,就随便把这个难得的珍宝抛到身后,而跟在江涑后面亦步亦趋的身影一下子就凑了上来接过。
翛然声音清朗又随意:“琥珀啊......少主喜欢么?但这个成色太差嘛,少主要是喜欢,我便找个最好的来,啊,还有其他奇珍,终归都比这破东西好。”
少年懒懒倚在门栏边抛接着手里的琥珀,眉眼总是带着三分笑,眼尾的泪痣给他添了分邪气,对矮人嘲讽地勾唇。
江涑冷淡地瞥了他一眼。
翛然立刻直起身,乖戾不羁的嘴角生生抿出个乖巧弧度。
“啊,差点忘了少主还在让我禁言。”
江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