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的第一个晚上》镜台

1、十六岁的第一个晚上

　　她沿着幽静的小路往回走，两旁草丛里的荧浆草的果实在夜风中摇曳，像落在草地上的星星，微微照亮她因为兴奋和饮酒而通红的面颊。她看着这些长着发光浆果的小草，想起曾经听人说，皇宫里本来没有这种在下贱地方随处可见的植物，是因为她的母亲喜欢，皇帝才要在每条僻静的小路边都种上它们。
　　她想起皇帝，想起她的父亲，已经感觉不到白天初次听闻那则流言时的不安和畏惧。她像跳舞似的踮起脚尖，旋转身体，让裙摆像鲜花盛放一样绽开。她跳着跳着，逐渐感觉自己现在是全世界最勇敢的人，拥有全世界最强大的力量——她真的不应该第一次喝酒就喝那么多。
　　也许就是因为喝得太多，她悄悄推开那扇门，看到壁炉前还坐着一个人时，迟钝的大脑竟然没想起那最有可能会是谁——宫廷管家不会在深夜坐在这张长沙发上，啜饮红酒。
　　她像触电似的退后一步，然而已经晚了——
　　“去哪了？”
　　她的父亲，帝国的第一公民，皇帝，对她发问。
　　她像被扎破的气球，刚刚膨胀出的虚假的勇气在听到皇帝发话的一瞬间就泄去了，但自小娇惯出来的刁蛮性情又让她不肯就这样向他认错。她说：“您说过我是帝国的公主，我想去哪都是我的自由。”
　　“我没说过让你甩开侍卫。”皇帝说，“去哪了，为什么不让人跟着？”
　　其实没去哪，去治安良好，有巡逻警察昼夜守护的街区。只是喝酒了。可喝酒也没什么，说出来不会怎样。不说的话，问题就严肃了。皇帝面前，不允许他发问而得不到诚实恳切的回答。
　　她盯着自己的脚尖。她不想说，不想让他知道。
　　“睡不着……出去随便转了转而已……”她说，语气还是不自觉变得弱气起来，没了她觉得自己该有的那种就算做错了也理直气壮的气势。
　　皇帝没有像往常那样在她犯错后毫不留情地叱责她，而是拍拍身边的位置。
　　“过来。”
　　在那一刻，她感觉自己心脏一紧，白天偶然听到的那个流言回荡在她耳边：
　　皇帝养着这位公主，不是因为他真的坚信她是他的女儿，而是因为她长得和母亲太像。
　　那张脸，那具□□——当年皇帝完全被那个omega迷住了，虽然后来又出于他反复无常又残酷冷血的性情送她上了断头台，很快却又后悔，把这个血统可疑的公主留在身边……现在公主终于长大了，不是吗？
　　她忐忑地在皇帝身边坐下，坐下以后，眼前的景象顿时变了样——原来皇帝不是坐在那里独酌，而是在看全息录像。现在，她也能看到了——
　　她的母亲。
　　那个美丽的omega懒洋洋地躺在白雾升腾的温泉里，时不时抬起手臂，闪亮的水花沿着她的白臂蜿蜒而下，水滴挂在她柔顺的发丝间，像青藤上的露水。慢慢地，女人转过头来看向镜头，露出一个柔媚的微笑，仿佛她知道自己有多美，也知道看这录像的人眼里，她有多美。
　　“你真是和你母亲一模一样，”她听到皇帝的声音，一转头，吓了一跳——皇帝正在端详她。皇帝很少这么认真地看她，直直地看她。皇帝说：“甚至更好，更完美——你天生就是一个omega。”
　　以前他们一起看妈妈的录像时，他也会说这样的话，但那时候她从来没往这方面想过。她感觉自己的心在突突地跳。勇气。她想。然后意识到自己在皇帝面前没有勇气。父亲。她想。
　　然后她就意识到，她和皇帝也谈不上有什么父女之情。虽然他给她公主的头衔，给她许多彰显他多么宠爱她的昂贵礼物，给她只会和她一起看妈妈的录像的殊荣，但是——她和他呆在一起时，从来感觉不到什么父女间的感情。宫廷总管或者侍卫队长比皇帝本人更接近她心中父亲的地位。皇帝，虽然名义上是她的父亲，但在她心中不是父亲，而是皇帝。有时候皇帝像她的朋友，但她觉得，他们各自和各自真正那些朋友的相处更亲密，更像朋友。
　　皇帝说：“今天其实是你的生日，你真正出生的日子。”
　　她紧张得手心出汗。公主长大了，不是吗？
　　他们前面的光突然暗下去，上一段全息录影到头了，开始放下一段。这是夜晚，她的母亲站在荧浆草组成的草坪上，身上的轻纱几乎是透明的，简直能看到她身上穿的细金链组成的内衣。她小时候看，只觉得很美。后来稍微长大一点，知道一个正常的父亲不该和自己的女儿看妈妈穿成这样在草地上跳舞。但是真的很美。而且那时候，她从来不觉得皇帝可能对她有什么□□的念头。他对她的确没有表现出任何父女间的感情，可也没表现出过任何情欲。
　　“你妈妈十六岁时发生的事改变了她的一生。”皇帝说着，摸向腰带——
　　她听过他讲这个故事很多遍了，妈妈十六岁时被□□了。后来，后来……后来她为了爬上皇帝的床，做了手术，从beta变成omega。
　　因为皇帝只喜欢omega。
　　皇帝把原本挂在腰带上的东西给她，那是一把匕首。
　　她看着它，刀鞘精美，一定是定做的，因为非定做的镶嵌着宝石的刀鞘上的花纹不会是荧浆草。她拔出来，是开刃的。她在雪亮的铁上看到自己的眼睛。
　　她的心不再慌乱，沉稳地跳动着，并且有些惭愧。因为她竟然一度相信了流言蜚语，而不是相信自己十六年来的感觉。
　　“这是我曾送给你妈妈的礼物，”皇帝说，“现在这是你的了。”
　　她点点头，轻轻说：“谢谢。”
　　皇帝摸摸她的头发，探身过来。非常非常稀少的偶尔，他也会像一个真正的父亲那样，亲亲她的额头。
　　“答应我，夜游也要让人跟着你。不然我就锁掉你的权限，让你没有能力进行你的冒险。”
　　“我知道了，陛下。再也不会了。”
　　“去睡吧。”
　　她站起来，揪着裙摆。她看着皇帝，头一次涌起这样的冲动。
　　“陛下，”她问出来，“你为什么要杀妈妈？”
　　皇帝的眉头慢慢皱起来，那往往是他训斥她的前奏。但是这次不是。
　　他回答她：“因为皇帝不能原谅欺骗，因为我不能原谅欺骗。”
　　当公主的身影消失后，皇帝为自己续上杯中的酒，继续看着录像里的人独饮。他想起自己的噩梦。梦里，这个omega就像现在录影里这样，对他微笑。
　　陛下喜欢我，她这样说，就算陛下现在知道了我不是omega，陛下还是喜欢我。
　　他在梦里看着她，这张脸和这具□□，情不自禁就伸出手去，就在要碰到她的时候——
　　她的头掉下来了。
　　他关掉了录影，看着壁炉里燃烧的火焰。
　　“她和你真像，”他轻声说，带着不经意泄露出来的一点点绝望，“可还是不是你，我知道，没有人会是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