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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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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木头木脑地撞开了那扇门,完全是下意识的,他似乎被自己的大胆举动吓住了,“你想干什么?想怎么样?”他脑子里嗡嗡地响,模模糊糊觉得似有一个声音在愤怒地责问。他甚至没敢四下张一眼,只是糊里糊涂感到她就在那儿,就在床边的某个地方。他完全给她的光彩罩住了,陷进她光华的网罗里,不能迈步,不能抬头,甚至于不能呼吸,空气凝住了。他能真切的感觉到心的狂跳,这也是他此时唯一的感觉,他觉得他必须扶住什么,才能避免栽倒。
当时的情形真是太可笑了,他就这么呆着,像一个罪犯,正在接受这世界的审判。慌乱中,他草草射一眼,正好给她的目光接着,她微微一笑,笑很浅很浅,在眼角轻漾,在嘴角轻漾,绝不蔓延到心灵上,只是稍稍绽放一下,就凝成一尊美丽的大理石像。可也绝不至于生气,她永远是那样一副神气:温柔亲切,端庄优雅。
她似乎很了解他的脾性,很知道应该如何待他,甚至没有一句最简单的问候,只是笑眯眯地朝她身边的一张小方凳一努嘴。
这一笑,好像重新建立了他和这个世界的联系,一切忽然真实了,他身体柔软了,耳聪目明了,那光洁的地板、桌子、椅子都变成真实的东西了。他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了。
她刚才正贯注在一件织品上,银针刚刚穿过一半,一只手正拈在针上,这个姿势定格了好一会儿。接着,一切恢复了应有的秩序,湖水平静了,又开始映照万物。
她也很习惯他的古怪的突然杀出,习惯他这种无声无息的、默默的守候了,一会儿就好像忘掉了他的存在,手臂又重新舞动起来,彩线听话地跟着起舞:出溜,滑翔,纵跳,腾跃。她的神情是那么专注,似乎用她全部心血、全部希望给花儿灌注生命。一朵大红花就要完满了,娇艳欲滴,也许只要最后一针刺透,血脉就接通了,它就会一跃而挣脱那死沉沉的面料,在这屋子里得意洋洋地开放着,摇曳着,吐放出清香,也就格外映红了司花女神幸福的笑颜。
他就呆在她身边痴痴地看纤手舞蹈,彩线的戏法,没有一句哪怕最无聊的话打破这略带紧张,却甜蜜无比的沉静,很享受似的——是的,一间屋子,一个□□,就是这样,无言相守,看着一朵花以它全部的富有如何绽放成辉煌,用无言来领受天国的全部赐予,日子便就此永远这样过下去了。
周围很静,远处几个孩子在呼叫,几只苍蝇在舞。她的胸脯起伏得很均匀,脸上有一个小酒窝忽深忽浅,有时忽然消隐了,她那低眉顺眼、俯首沉肩的神气显得低回婉转,很让他着迷,极像她绣出的那朵傻呵呵的花儿。
忽然,他闻到了她的体香,幽谷花魂一般,一缕一缕拂过来,像渺远的天国对灵魂柔声的叩问。
“哗——”血又奔涌起来,又要将他淹死,他再一次感到胸闷气短,他的身心都在胀大,周身似有看不见的绳索在一根根绷断,灵魂赤条条蹦出来,他扭曲的脸上泼发着兽性的张狂,饥馋的眼睛好像要将她吞下去。突然,他“噌”一下跃起,抓住她的膊子。她好像早就料到这一幕,并没有慌张,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停止了刺绣,并不看他。可是他能感觉到她的手臂微微颤动,他的狂躁传染给了她。
他突地扑倒在她膝下,额头放在膝上,泪汩汩地涌出来,激情终于找到一个出口,在尽情释放,身体涨痛的感觉忽然消失了。猛然间他抬起头,像天神一样勇敢而骄傲,他雄辩滔滔了——
“知道吗?今天,我是提着脑袋来的,我必须把一切全告诉你,就是今天,没有明天,没有未来,没有太阳重新露脸的哪一刻,没有,没有,只有今天,现在——我怕什么!要打要骂全由你,你愿意和世人一起羞辱我,一起踩我,踏我,我全认了,生命算什么,一碗白水湿一块地,就这么回事……”声音不高,却坚定有力。她惊异的盯着他,一眨不眨,就像从来就不认得他。
他顿了顿,接着说道:“一切的一切,都见他的鬼,当热情奔腾泛滥起来,一切都滚蛋,一切都让开道,让可怜的傻瓜大叫着‘羞耻’。那些个刚刚学会两条腿走路的小毛毛虫,就以为是上帝;那些个天天剥皮,然后吸骨打髓却满口仁义理智的小猴子,他们就要来制定法律,对着造物的种子指手画脚,给一切贴上标签,来分割世界,肢解鸿蒙,大言不惭地说道:这个是,那个非;这个好,那个坏;这个善,那个恶……那些个小演员,那些个吵吵嚷嚷的红脸、黑脸、白脸、花脸,其实都是小丑,小丑,小丑……”
他咬牙切齿的吼着,忽然,她发出一阵短促的呼叫,原来他一直抓着她的胳膊,弄疼她了。他终于回过神来,松开了手,热切的注视着她,那个腼腆的他似乎又回来了,努力地想笑一笑,却涌出了两眼泪,他叹口气又说道:“ 你这活冤家,你这冰冷的大理石,上辈子必定欠你的,你真不知道我有多亲你,多想你——我的亲人,在这世上我还有什么呢?你不是我唯一的牵挂?一看见你,我就整个软化成一堆露水,有时,我真想把你噙在嘴里,像小孩子嘬“糖蛋蛋”那样化了你……见不到你的日子有多可怕!我的天,你知道我每一天、每分每秒是怎么挨过来的吗?多少个不眠的夜晚,在黑暗中瞪着,我的眼就是两盏吹不灭的灯,眼眶眦裂、灼痛,可是,在这茫茫黑暗中,那是一个多么遥远的亮点!天哪,似乎我的眼、我的嘴唇、我的耳朵、我的手臂都在绝望中张开了嘴,一齐呼唤着你,那种火烧火燎,那种煎熬我再也受不了啦……”他脸色苍白,眼角挂着一颗泪珠,说得简直透不过气来。她只是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似乎忘记了自己的存在。
他长长的透一口气又说道:“可是,可是——看见你,听到你,梦见你,我的天,毒药,毒药,一剂毒药,我每时每刻都能感受到撕心割肺的药性:到处都是你,满世界都是你,月亮是你的脸蛋,星星是你的眼,花香是你的呼吸,云彩是你的衣裳,枕头是你的胸膛,你让我躲……”
忽然,他感到一只手抚在他头发上,慢慢将他搂向怀内,冰凉的嘴唇触到他额头上,深深叹息道:“可怜的孩子——”似乎要将心吐出来了。
他的雄辩忽然停止了,一时感到自己很累了,此时,在她怀内,他安静得就像一只吃奶的小羊羔,只知道仰望,仰望,她的气息呼在他脸上,他能真切地感到她心的扑腾。天哪,一双泪水润湿的眼有多美丽、多柔和,正默默倾注;娇艳的嘴唇啊,造化倾注了多少心血,才捏成了这样一双傻呵呵的爱娇,他真不愿去尝一尝,似乎经他恶俗的一触,花儿顷刻凋谢,永恒在一吻之间偷偷地溜掉,他只想用眼睛抓住这永恒的美。
巨大的暖潮一阵又一阵袭来,汇成了幸福的海,他很享受这种被渐渐淹没的感觉。“天哪,我在做梦吗?生活可以这样美妙吗?”在她温柔的搂抱里,他浑身哆嗦,他觉得他消受不了这突然来到的幸福。“钧天的诸力升降匆匆,上下传递着黄金的吊桶(歌德)……”在“钧天的诸力”里,他找到了平衡点,他归化了,身体似乎无所凭依,飘飘悠悠,飘飘悠悠,飘向虚无,飘向无限,飘向无知无识,飘向混沌初开……舒卷的白云……鼓翼的天使……舒伯特的夜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