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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对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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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里斯完全陷入黑暗前的最后感知,是利威尔将他抱起时,那种罕见的、近乎沉默的安全感。他像一块被潮水反复冲刷的岩石,意识在一点一点地剥落,最终沉没在无边的黑暗中。
“他的情况比看起来严重得多,” 法兰的声音透过风声传来,语气里少见地带着紧迫,“这不是普通的疲劳。”
利威尔没有回应。他怀中人的体重比预想中轻得多,那种不真实的空泛感让他本能地收紧了手臂。他调整姿势,让西里斯的头靠得更稳,随着时间推移,利威尔能清晰感受到对方呼吸愈发浅弱,唇色淡得几乎看不出血色,整张脸像被水洗褪了色,苍白得近乎透明。
“走最近的路线,” 他沉声开口,眼中极快地闪过一抹忧色,“用立体机动装置。”
“可他现在这样——” 伊莎贝尔不安地说着,声音里有一丝迟疑。
“他撑不了太久。” 利威尔打断她,目光掠过西里斯鼻翼下还未止住的血痕,“用最短的时间送回去,是他唯一的机会。”
法兰迅速判断形势,干脆地应下来,“我在前面开路,伊莎贝尔殿后。你带他能维持稳定?”
“能。” 利威尔答得简短,手上已经扯过绷带,紧紧绕过两人腰际系紧,确保在高速移动中不会松脱。
伊莎贝尔扫了眼西里斯的脸,眼底闪过一抹决绝:“我们得尽快找到韩吉。”
三人立即分工行动。法兰第一个跃起,钢索射出,身形迅速滑入林间高处;利威尔紧随其后,一手操控装置,一手牢牢将西里斯护在胸前;伊莎贝尔殿后而行,双眼不断扫视周围,防备可能的突袭或意外。
穿行林间的风声迅猛刺耳,钢索飞掠、树枝断裂、叶片掠面而过。他们以近乎搏命的速度疾驰回营,留下一路破碎的灌木与尘土。
西里斯已经全然无知觉,额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在利威尔怀里无意识地轻轻颤抖。额头渗出冷汗,鼻血虽然减缓但仍未完全停止。利威尔一边腾挪跃行,一边本能地压低身体,将对方护在自己胸口最稳妥的位置,尽可能减缓每一次震荡的冲击。他能感觉到怀里不自然的热度,却没有多余的手去擦拭西里斯额头的汗水。
临时营地的轮廓终于出现在视野中,法兰立即调整路线,直奔实验区。
"韩吉在哪?"
周围几名士兵被这群沾满尘土与血迹的归队者惊动,尚未来得及反应,一名年轻女兵已迅速站直:“韩吉队长在实验室!我这就去——”
“不用。” 法兰截住她的话,已经开始奔跑,“带我们过去。现在。”
年轻女兵点头,立即带路。利威尔紧随其后,怀中的西里斯已经完全失去了反应,只有微弱的呼吸证明他还活着。
几人穿过营地数条简易搭建的走廊,在一扇写着“实验区-未经许可禁止入内”的门前停下。女兵刚要伸手敲门,法兰已经一把推开。
实验室内,韩吉正专注地摆弄着某种装置,听到突然的响动,她抬起头,眼镜后的眼睛闪烁着好奇和惊讶。
"哦!看看是谁回来了!利威尔小队和——"调侃戛然而止,她看清了横躺在利威尔怀里那熟悉的身影,神情骤变, "把他放在那张床上,快!"她厉声说道,几步冲上前。
利威尔轻轻将西里斯放在指定的位置,韩吉立刻俯身,熟练地探查他颈侧动脉,又拨开他眼睑检查瞳孔反应。
“怎么回事?”她一边解开西里斯的外套,一边飞快问道,手下动作不停。
“训练途中他救了利威尔,后来就越来越不对劲。” 伊莎贝尔快步跟上,语速急促,“开始是头痛,然后流鼻血,最后在湖边直接昏过去了。”
韩吉的动作顿了半秒,视线在西里斯苍白的面容上停留一瞬,眼神变得极其复杂,“他有说什么?叫你们来找我?”
"是的,"利威尔确认,"他说'只有韩吉能帮我'。"
韩吉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后转向一旁的柜子,取出一个上锁的小盒子:"你们三个,出去等着。现在。"
“我们应该留下——” 法兰下意识想抗辩。
"出去,"韩吉打断他,不容置疑地开口,"这是医疗命令。"她顿了顿,略微软化了语气,"我会尽力救他,但需要空间和专注。拜托了。"
利威尔与韩吉对视一秒,似乎在评估对方的可信度,随后简短地点头:"走吧。"他对法兰和伊莎贝尔说。
门在三人身后关闭,走廊里恢复了短暂的寂静。伊莎贝尔靠着墙,一言不发地闭上眼,强忍着疲惫才没有滑坐在地。法兰双臂抱胸站立,眉心紧蹙,显然仍未完全从刚才的冲击中平复下来。利威尔则站在最远处,沉默地望着那扇实验室的门,神情沉着如常,但那目光似乎要穿透厚木与墙垣,牢牢盯住那个尚在昏迷中的身影。
“他会没事的,对吧?” 伊莎贝尔忽然开口,声音低而干涩,眼里带着克制不住的担忧。
法兰没有立刻回应。他略微移了下视线,这一瞬的沉默本身就足够说明问题。
“他的状况……不太寻常。” 他低声说,语气比以往更为谨慎。
"那种救援也不寻常,"利威尔突然开口,目光却未曾挪动分毫, “他在树枝断裂之前就改变了方向。”
走廊再次陷入寂静。这个话题,他们三人默契地避开了整整一天,直到此刻才终于被挑明——西里斯是如何做到那个几乎不可能的救援的。
"你注意到了?"法兰谨慎地问,声音压得很低。
利威尔轻轻点了下头:“太快了。他的反应快得不合常理。”
“除非他提前知道树枝会断……” 伊莎贝尔说到一半,却有些动摇,“但这不可能,对吧……“她犹豫着看向其余两人,却没人回应她的目光。
“或者,他有某种我们不了解的方式。” 法兰接过话头,尽管仍试图保持冷静,话语里却难掩狐疑,“某种……手段。”
"无论是什么,"利威尔平静地说, “他都用自己的身体付了代价。”
空气又凝滞了几分。三人不再言语,只是沉默地站在门外,脑中各自翻涌着对西里斯的回忆与怀疑。门内隐约传来韩吉的忙碌声响,偶尔夹杂着低沉的自言自语。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压抑的沉默几乎凝成实质。终于,实验室的门被拉开,韩吉站在门口,神情疲惫却不慌乱,眼镜上覆着一层细微水汽。
"他的情况暂时稳定了,"她说,摘下眼镜擦了擦,"但需要休息,至少24小时不能被打扰。"
“他会好起来吗?” 伊莎贝尔几乎是本能地追问。
韩吉犹豫了一下,谨慎地挑选措辞,“这取决于他的恢复能力。我已经做了必要的处理,但……”她顿了顿,目光落回门内,“他这次把自己逼得太狠了。身体负荷过了极限,需要时间恢复。”
"我们可以看看他吗?"法兰问。
"最好不要,"韩吉摇头,"他现在需要绝对的安静。"她看了一眼利威尔,补充道:"而且,埃尔文想见你们三个。他已经得知了训练中的'意外'情况。"
利威尔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姿态却微不可察地紧绷了些许:“什么时候?”
"现在,"韩吉回答,"他在办公室等你们。"
法兰与利威尔交换了一个眼神,伊莎贝尔则紧张地咬着下唇。三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他们必须立刻面对埃尔文,解释今天发生的一切,而西里斯不在场,无法提供任何支持或解释。
“我会留下照看他。” 韩吉轻声道,眼神中带着罕见的郑重,“你们放心去吧。”
利威尔最后看了一眼紧闭的实验室门,转身朝营地另一头的指挥室走去。法兰和伊莎贝尔一前一后紧跟其后,三人的背影透着一种无声的团结。
韩吉目送他们离开,等走廊重新归于寂静,她轻轻叹了口气,回到实验室内。西里斯静静地躺在床上,脸色仍苍白得近乎透明,额前湿透的碎发黏在皮肤上,浸着尚未退去的虚汗。他额头上的湿毛巾微微滑落,被韩吉轻轻调整回原位。
"你这次真的太冒险了,西里斯。"韩吉低声说,混合着责备和关切,"透支能力的后果不是闹着玩的。"她看着西里斯平静的面容,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补上一句, "不过......你救了利威尔。埃尔文的计划似乎进行得比预期更顺利。"
韩吉重新戴上眼镜,检查了一下西里斯床边的药剂输注情况,确保一切正常运作。然后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准备开始漫长的守夜。
"希望值得,"她轻声自语,视线不曾移开那仍沉睡的少年,"希望一切都值得。"
指挥区设在营地西侧的一顶大型军用帐篷内,压抑得几近闷热。帐内没有铺设木地板,只有被反复踩踏而变得坚实的黄土,中央立着一张折叠军用长桌,上面铺展开好几张地图,四周简陋的支架上挂着作战图与几盏油灯,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火油味与纸墨气息。
帘布门半掀,像是早就等着他们进来。利威尔轻叩一声算是知会,未等待回应,直接掀帘走了进去。
帐篷内,埃尔文正俯身在桌前标注地图,听见动静,他抬起头来,神情藏在光影之间,却依旧沉稳,像是一切都已预料在前。
“利威尔,法兰,伊莎贝尔。”他目光一一看过三人,神色如常,“欢迎回来。训练的成果,我已经听说了。”
利威尔没有答话,只冷冷地盯着他。伊莎贝尔紧随其后进来,神情不安,法兰则直接上前一步,毫不掩饰自己的愤怒:
"你是故意的。"
埃尔文的目光在三人之间扫过,最终落在利威尔身上,语气仍旧从容,"我收到了米克的报告。看来你们遇到了一些...计划外的情况。"
"计划外?"法兰冷笑,开口就是明晃晃的讽刺,"那些被处理过的树枝难道不是你的安排?"
埃尔文没有否认,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是的,那是测试的一部分。但我没有预料到西里斯会如此…...极端地介入。"
“他救了我。"利威尔突然开口,眼中寒光闪烁, “现在他还昏迷不醒,情况很糟。”
埃尔文眸光微动,但很快恢复平静:"我很遗憾听到这个消息。但既然目标达成——”
“目标?”法兰打断他,近乎质问,“你的目标就是逼我们把命搭上?”
埃尔文走回自己的椅子坐下,双手交叠放在桌面,"野外训练的目的是检验你们作为一个小队的凝聚力和应对危机的能力。这不是演习,是预演。真正的壁外调查中,危险随时可能发生,你们必须彼此信任,学会救援与应变。"
"用这种方式测试?以生命为代价?"伊莎贝尔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因愤怒而微微颤抖,"利威尔差点——"
"但他没有,"埃尔文平静地打断她,"正是因为你们四个已经形成了一种默契。这正是我想看到的。"
"而且,"男人的目光转向她,眉眼间浮现出一种不容抗辩的肃然,"每一次出墙,都可能是以生命为代价。这不是游戏,伊莎贝尔。墙外没有安全网,没有第二次机会。我必须确认,当真正的危险来临时,你们不会犹豫,不会背叛,不会丢下彼此。 “
“为什么?”
利威尔的声音突兀地插入,低沉冷厉。他站得笔直,目光如刀,直逼埃尔文,“你凭什么笃定,西里斯会救我们?”
埃尔文轻轻挑眉,眼底浮出一抹模糊的笑意,“我不敢说了解他,毕竟真正共事也不过四个月。” 他说得平缓,从容得近乎刻意。“但我见过他在关键时刻的判断——冷静、果断,也足够出人意料。”
他微顿片刻,视线略偏,望向帐篷掀起一角的风帘,像是在回忆某个画面,又像在遮掩一丝深藏不露的考量。“西里斯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士兵。他从不单纯服从命令,但他的行为方式很明确。他不会袖手旁观,更不会眼睁睁看着同伴白白送命。”
埃尔文目光重新落回利威尔脸上,“他有一种......不肯让人死得毫无意义的执念。”
“因此,他不见得会听命于我,却一定会在必须之时,做出正确的选择。”
“所以你在赌。” 利威尔神色未动,只一字一顿道:“你根本没把握。”
那句判定平静得可怕,甚至不带质问的语气,只是一个结论。
“是的,我在赌。” 埃尔文毫不避讳地承认,目光与他对峙着,没有丝毫动摇。“但这不是把你们当作筹码,而是我对那个人性格的判断。”
利威尔听着,没吭声。他的眉头深锁,眼神却越发沉静,一寸寸剥开对方言语里的虚实,直觉告诉他——埃尔文没有全说实话。
“你隐瞒了什么。”
埃尔文没有辩驳,只是轻轻一笑,把话题揭了过去:“半个月后,我们将进行一次关键的壁外调查。这次任务是否能成功,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你们这支小队的协同表现。”
“即使是在被你算计之后?” 法兰的声音带着讥刺,冷冷插进来。
"尤其是在那之后,"埃尔文不为所动,神色依旧沉稳,"危险和逆境才是真正检验团队的试金石。"
帐篷内陷入短暂的凝滞。伊莎贝尔站在原地,眼神游移不定,仍在挣扎;法兰倚着帘边,嘴角扯着不屑的笑,显然对他的解释嗤之以鼻;而利威尔仍旧沉默,像是在衡量什么。
"那次壁外调查,"他终于开口,没有掩饰眼底的警惕,"有什么特别之处?"
埃尔文望向他,目光一寸不移地锁住他的眼睛:"我只能告诉你们,这是一次关键性的任务。具体的细节我会在适当的时候告知,但现在,我需要知道你们是否愿意作为一个团队继续前进,尽管有这次的...不愉快。"
法兰冷哼一声:"你给我们选择的余地了吗?"
"总是有选择的,法兰,"埃尔文语气微顿,缓了几分锋芒,"我只是希望你们的选择能基于团队的利益,而非个人的愤怒。"
利威尔仍旧神色冷淡,却已然做出判断,"我们会参与那次调查,但有一个前提。西里斯必须康复。如果他因为这场所谓的 ‘测试’留下任何后遗症,协议就此终止。”
埃尔文注视着利威尔片刻,随后缓缓点头:"公平的条件。韩吉是我们最好的研究员,相信我,她会竭尽所能确保西里斯完全康复。"
三人转身准备离开,埃尔文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顺便说一句,你们的表现大大地超出了我的预期。作为一个团队,你们有无限的潜力。"
法兰没有回头,只是带着嘲讽咕哝了一句"真是莫大的荣幸",然后大步走了出去。伊莎贝尔紧随其后,面色复杂地掀帘而出。利威尔在门口停下脚步,回头望了埃尔文一眼:“西里斯知道你安排了那个陷阱吗?”
埃尔文神情一敛,沉默片刻,才低声答道:“不,他不知道。这对他而言,同样是一场测试。”
利威尔盯着他看了几秒,试图从他脸上读出更多东西,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点了下头,转身离去。
夕阳已经西斜,天光被抹上了一层金红。三人走出营帐,踏上回实验区的小路。晚风掠过,营地在余晖中沉静下来,远处传来断续的鸟鸣与士兵低语。
直到走到僻静处,法兰才低声开口:“这场测试,不只是为了训练。你们也看得出来,对吧?”
“他在筹谋什么。” 伊莎贝尔低声说,眉头紧锁,“不只是一次调查任务。”
“他不想告知细节,” 法兰说,“但肯定牵涉到极高的风险。否则他不会动用这种方式来 ‘锻造’我们。”
"还有西里斯,"利威尔突然说道,"他知道的比我们多。"
法兰点头,语气凝重:“而且他和韩吉之间……不像是普通同僚。”
“那我们怎么办?” 伊莎贝尔轻声问,转头看向两人,“我们的计划,还有埃尔文提到的‘特殊任务’……”
"我们等西里斯醒来,"利威尔冷静地作出决断,"然后再决定。"
三人默契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心照不宣。
翌日清晨,撤营开始。伤员陆续被安置进运输马车,帐篷也一顶顶拆除。韩吉亲自安排了西里斯的转移——他仍未清醒,但状态趋稳,至少短期内已无生命之虞。
归途漫长,山风时而吹乱缰绳,偶有飞鸟掠过林梢。伊莎贝尔沉默地骑行在队伍一侧,时不时回头看一眼被韩吉小心安置在马车中的人;法兰则安静地守在车尾,不动声色地警戒着周围动静。利威尔一言未发,神情冷峻,目光始终未离开那辆缓慢前行的车厢。
直到傍晚前最后一抹红光沉入地平线,远方营地的轮廓,终于在暮色中显现。
两天后的清晨,第一缕微光透过帘布,洒在西里斯苍白的脸上。他的睫毛微微颤动。终于缓慢而艰难地,睁开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