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定洄游》纸说纸话

5、空弦

　　“没、没想什么。”易居恒动动右手，手指被胶带包裹的感觉很奇怪，透明的甲片覆在他自己的指甲上，有点像做了素色美甲。

　　看着耳廓微微泛红的易居恒低头研究指甲的样子，林洄深坐回了凳子上。

　　“试着拨动琴弦。”林洄深声音轻轻的。

　　易居恒用戴着指甲的右手拨动琴弦，却是用的弹吉他的方式。

　　这一动作把林洄深看笑了，他嘴角勾起，眉眼含笑地看着易居恒。

　　“看好了，像我一样，右手握成一个空心的圆，四指并拢，大拇指轻轻搭在食指上。对，但是大拇指的指关节立起来一点。”

　　易居恒每做一个动作都要抬头看林洄深一眼，妥妥的初学者状态。

　　“现在把你的手放到拴着四根琴弦的这个小木板的上方，四根并排的手指隔一小段距离放在最细的那一根弦后面。”

　　林洄深用手敲了敲拴着琴弦的小木板，接着给易居恒一一介绍琵琶各部位。

　　“这个小木板叫复手，我们接下来准备弹的琴弦是一弦，是四根弦里最细也是最常用的一根。依顺序是二弦、三弦和四弦。我们现在主要以四弦琴为主流，但是在唐代，五弦琴是流行。我不确定你那部戏用什么琴，不过我们先学四弦的应该就够了。”

　　林洄深将这些话的时候很认真，一双眼睛专注地一一扫过他讲的琵琶部位，带着柔情，仿佛在看一位老朋友。

　　“手放松一点，从手指到手腕再到手肘都要成一条直线，”林洄深用手托着易居恒微微下垂的手腕，把他的手摆正，“对，就这样不要动了，保持这个动作。”

　　林洄深靠近的时候，易居恒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香味，他不知道怎么描述，有点像初雪被太阳融化过后，空气里带着点湿意的冷冽。

　　“现在试试看把食指笔直地送出去，用甲片拨动第一根弦。大拇指不要动，自然落到中指上方。”

　　易居恒的第一声琵琶声弹出来声音小小的，带着初学者的底气不足。

　　“这样。”林洄深示意易居恒看他的手，白皙纤长的手指做出标准的动作，笔直地送出时指尖因为用力，指甲盖边缘泛着红。接着大拇指轻松抬起，食指收回，拇指又落下，重复了几遍动作，林洄深抬了一下下巴示意易居恒模仿。

　　照葫芦画瓢般，易居恒完成了一个弹挑的练习。

　　“现在用点力气，在一弦上重复这个动作。这是琵琶最基础的指法，食指弹出为弹，大拇指回挑为挑。左手就像刚刚一直那样自然搭在这些小木板上就好。我们先做空弦练习，也就是左手不按弦的弹奏。”

　　林洄深握住易居恒的左手手腕，把易居恒的左手搭在琵琶面板上最长的一根木板上。

　　“这些木板叫品，上面这些叫相，由于左手按弦弹奏出不同的音，你会弹吉他应该懂。”

　　林洄深手腕上的黑色珠子随着他的动作在易居恒的眼前晃来晃去，易居恒一分心，右手弹琴的动作就停下了。

　　“专心一点。”

　　林洄深的声音从耳边传来，耳廓比之前更发烫了，易居恒心跳得有点快。

　　嗯了一声，易居恒回过神，继续空弦练习。

　　长时间的机械式重复这个弹挑的动作，易居恒的手臂有点酸。看着他不自觉下垂的手肘，林洄深喊了停。

　　“右手练累了的话，我们现在学左手。左手动作我觉得对于你来说应该不难，你先把这些品对应的音级记下来，右手可以搭在腿上休息一下。”

　　林洄深又一次站起来，弯腰用手指着每一个品，一一告诉易居恒这个品对应的四根弦的音级是什么。

　　易居恒这次没有再分心了，他不敢看着林洄深的眼睛和嘴巴，眼睛一直盯着林洄深在琵琶上按弦的手指，有模有样的学着林洄深的样子按下琴弦。

　　在又练了两轮空弦训练后，林洄深从包里拿出一份简谱，简单告诉了易居恒谱子上的记号对应的意思后，他示意将琵琶给他。

　　抱着琵琶，林洄深弹奏着他拿出的那份谱子的旋律。初学者的谱子很简单，没有多余的复杂指法，却被林洄深弹出了高级感。

　　易居恒坐在一旁，看林洄深手指翩跹，每弹一个音，林洄深细密的睫毛都会下意识微微颤动。

　　现场听大抵是和经过视频网站处理过的音质有很大不同的，视频里的林洄深永远都是坐在氛围灯下，不露脸的神秘感和复杂的改编技法使易居恒沉溺；但现实里，坐在他身边不到一米的距离的林洄深弹奏着最简单的曲子，窗外的阳光照不到他，落在他的脚边，随着时间的流逝而缓慢移动。

　　肯定是练习得太久了，易居恒缠着胶带的手有点微微发胀，酸胀感从指尖顺延到心尖，林洄深扫出的每一个音符都变成投湖的石子，在易居恒心里的湖面荡起微弱的涟漪。

　　*

　　结束教学任务的林洄深拒绝了易居恒留他一起吃晚饭的邀约，也无视了手机里周荇宸发来的去他家玩的请求，背着包前往地铁站。

　　林洄深一边走，脑子里一边不自觉浮现易居恒那张发愣的脸。带着初学者的笨拙，连抱着琴都小心翼翼的。他示范曲子的时候，易居恒眼神里透出他的身份和年龄难得有的仰慕，耳朵甚至还是红的。后面他走的时候，易居恒说话声音都变轻了，但是约他一起吃晚饭的时候又很坚定，眼睛亮亮的。被拒绝了眼皮立马就耷拉下来了，但是还是笑着跟他说再见。

　　特别有意思的学生，特别有意思的大明星。

　　“咚咚咚”

　　突兀的电话铃声打断了林洄深的回想，林洄深每次都被这个手机自带的铃声吓一跳，但是也懒得更改。

　　来电显示“父亲”，犹豫了几秒钟，林洄深按下接听键。

　　“喂，爸。怎么了。”

　　“听小周说你最近带了个学生？不是心高气傲吗，怎么还是收了学生。”

　　林致响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到林洄深的耳朵，林洄深眉头蹙起又松开，半晌，回了林致响一句：

　　“乐队我已经凑齐了人，我正在做我想做的事业。这个学生是我自己选择的，跟你们塞给我的不一样。“

　　听筒里传来林致响的叹气声，林洄深没说话，静静等着电话被挂掉。

　　踏入丁珈煦的琴行，林洄深随意吃了两口茶点，就跟丁珈煦去了琴行里面的一个隔间。

　　丁珈煦今天把头发扎了起来，高马尾配圆领衬衫显得脖子很长，利落干练。虽然是长头发，但是丁珈煦五官并不圆钝，反而是很锋利的秀气型长相。狐狸似的，上扬的眼角使他目光带有攻击性的同时又多了一丝慵懒随意；嘴唇很薄，嘴角是微微下垂的，显得有点厌世；低山根高鼻梁则让他的长相立体却不失秀气——但代价是总是架不住眼镜。

　　好比现在，丁珈煦在听林洄深讲起乐队规划的时候已经推了三次金丝眼镜。

　　“潘湛昱下周才回国，卢品钦最近都有空，我也是。”

　　“那我们等小潘回来之后找个时间开始练曲子吧。”

　　潘湛昱是他们的朋友，擅长吹笛子，卢品钦则负责拉二胡。林洄深做自媒体的时候就谋划着搞乐队的事情，可惜一开始只有丁珈煦表示感兴趣，人数太少于是便拉了在国外留学的潘湛昱，而卢品钦是自己通过联系林洄深的自媒体账号认识的，还是个大学生，不过二胡拉得很好，而且对这个乐队很感兴趣。

　　“行，那我们现在群里说一声？”丁珈煦又一次推了一下眼镜。

　　林洄深点点头，拿出一份手写的谱子，跟丁珈煦开始商量着分给每个人的部分，以及怎么改编最好听。

　　待林洄深走出琴行，月亮已经挂在天边。

　　林致响的叹息声仿佛还在耳边一样，林洄深心情有点沉重，不觉步伐也就加快。

　　不会拿筷子的年纪已经会乱拨弄琴弦，身为琵琶世家的独子，从小就被寄予厚望，父母希望他能够跟祖祖辈辈一样弹一辈子琴。

　　林洄深小时候喜欢琵琶，可能是受到了熏陶，他觉得琵琶好听好玩；中学之后他恨琵琶，他恨日复一日的练习，他恨琵琶本身不够酷不够潮流，同学都嘲笑他，他也觉得琵琶不好听，可是他却还得弹，父母把弹琴看得比学习重要，于是叛逆期的他便拼了命的学习，考上了最好的大学却收到了戏剧学院的录取通知书。得知父母偷偷改了他的志愿的林洄深一度崩溃，但最终还是去了戏剧学院。

　　只是在校期间，他改了他的专业，转去学表演。家里知道之后跟他大吵了一架，宣布跟家里决裂的他跟着导师参加了去国外交流的项目，他在国外打零工凑齐生活费，靠着奖学金免去大半学费，才不致过得太过穷困潦倒。

　　他已经打算一直留在国外，当个华人演员从此再与琵琶毫无瓜葛，琵琶却又再出现他的生活中。

　　华人在国外其实待遇并不好，找工作很难，想在影视圈找到一份工作更是难上加难。

　　林洄深记得那是三年前，终于找到一个剧组收华人演员跑龙套。他长相好，演技也出色，竟出乎意料顺利拿到了这个角色，在开机前的饭局上，坐在一旁的林洄深又一次见到了琵琶，却不是抱在他的怀里。

　　坐在饭局中心的女子穿着汉服，像个展示品，抱着琵琶凄凄惨惨地弹着，好听是好听的，林洄深却听出凄惨来。

　　金发碧眼的老外们对着女子开着放肆的玩笑，导演大声说了句，华国的乐器只有小情小调，上不得台面，怪不得只能偶尔给他们玩玩，真正的大雅之乐还是他们的西洋乐。接着便是无数人发自内心的捧场，有人甚至对着林洄深吹了声口哨，笑容里搀着讥讽。

　　林洄深生平第一次这么愤怒，他将手中的瓷碗砸了，碎瓷片掉了一地，偌大的饭局鸦雀无声，全被林洄深突如其来的这一下吓了一跳。

　　林洄深走下那个女子所在的圆形舞台，所有人都在看着他的举动。

　　女子望着他，他不仅是对女子说：

　　我来弹一曲，告诉你们，什么才叫真正的音乐。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