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录》燊栖客

8、深潭

　　“小鹿啊，小鹿，你就不能容我多睡会儿吗？我可是身手重伤才捡回一条命的人，你每日盯我这么紧作甚呢。”
　　一处白雪皑皑的山谷当中，阵阵鹿鸣吵的人耳朵生疼，此时，谷中一颗大榕树下，草屋的门被打开，只见一位身上穿着兽皮，脚踩草编短靴的少女从中跃出，一把坐在那一人过高的鹿身上，双手握住鹿角，用力摆来摆去。
　　那鹿头被她摆得摇来晃去，巨鹿却好似并不在意，只是又叫了几声，少女哈哈一笑，道：“怎么样，服了吧，还吵不吵我了？”
　　那少女生的俊美非常，双眸若星，却不是那坠下山崖的楚知临又是谁呢。
　　原来楚知临坠下望月台，直直落入山下的水潭中，她被长剑穿胸而过，落入水潭又激起了周身奇毒，顿时如同被烈火焚身，便是身上外衣都被她撕了下来。
　　饶是如此，痛苦却并未减轻分毫，楚知临并不善水性，入水之后无法呼吸，不多时就被水流卷进潭底，待她醒来之后，已经躺在一处水岸边，四周是光秃秃高耸入云的石壁，身边有一只巨鹿正不断的舔舐着她。
　　恢复体力之后，楚知临将这小山谷看了一圈也找不到任何出去的路，想来若要出去，只怕还得从水路之中寻找方法，可无奈楚知临水性不好，况且身中奇毒，又受此重伤，能活多少时日尚且不知，她是个天性洒脱之人，当下便决定就在这小谷之中了此残生也好。
　　那巨鹿不知在谷中生活了多久，颇有些灵性，竟带着楚知临找了不少补气养血的草药，靠着这些药，楚知临在谷生活了数月，死里逃生，竟然将那一身伤养好了。只是夜里每每入梦，总能梦到那面若冰雪的女子将长剑刺入自己胸口。
　　这段时间，楚知临在谷中搭建草屋，在巨鹿的带领下猎误入谷底的野兽，给自己做兽皮御寒，若说乐天知命这件事上，她楚知临说第一便无人能称第二了。
　　这一日，她又梦到那日望月台上可怖一幕，门外便传来巨鹿的叫声。
　　楚知临教训了它一通，从它身上滑下欲走，谁料那巨鹿竟然用嘴扯住了她身上的衣服。
　　“哎呀，干嘛，大冬日的，你把我衣服扯坏了我可要被冻死了。那就没人陪你玩了。”
　　楚知临伸手去拉自己的衣服，谁知那巨鹿竟怎么都不松口，她这才反应过来，“你是不是又发现什么有趣的东西了？”
　　巨鹿松开楚知临的衣服叫了一声，楚知临笑了起来，“看来我猜对了，那你带我去瞅瞅。”
　　跟着巨鹿一路往小山谷的南边走过去，那是一处水潭，也是当初楚知临醒来的地方，此刻，已经入冬，那水潭之上结了一层厚厚的冰，冰下许多小鱼正自由自在的游动着，楚知临看着这些鱼，又看着一旁守着的巨鹿，不由瞠目结舌。
　　“小鹿，你该不会是要吃鱼吧？可是，这是你吃的吗？”
　　楚知临看了看鹿又看看鱼，看看鱼，再次看看鹿，只觉得怎样都无法将这两样东西联系在一起，于是道：“还是别吃鱼了，我还有些野果，你等着，我去拿给你。”
　　说罢，楚知临从冰上退了回来，正要离开，那巨鹿叫了几声，竟又是将她的衣服含在嘴里不让她离开。
　　“诶？”
　　楚知临伸手挠挠头，神色颇为苦恼，“一定要吃这鱼吗？”
　　巨鹿叫了几声，楚知临只好重新走到冰面上，道：“好吧好吧，我想想办法。”
　　说罢楚知临寻了一口石头，开始凿冰，谁料刚开始凿，那巨鹿就又立刻叫了起来，一声高过一声吵得楚知临头疼。
　　“哎呀，别叫了别叫了，我这不是正在帮你捕鱼吗？”
　　站起身来楚知临预备捂住巨鹿的嘴，然冰面难行她一个不稳，摔了个四脚朝天，这一摔摔得她眼冒金星，却意外看到前方山壁之上好像有什么东西闪闪发光，好似是几行大字。
　　“那是？”
　　楚知临连忙爬起身来，那山壁上的大字此刻却又看不到了。
　　“这是？我眼花了？”
　　重新趴在冰面上，那些大字便再次出现在那山壁之上。
　　“天地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万法能长生者，由丹田始，观北斗，守南山……即为生死海，造化炉……”
　　这是什么意思？
　　将那数十字略读了几遍，楚知临心中不解，这些文字只看文意很难说得通，又读了几遍还是不解文意，楚知临被冻得周身发冷，只好爬了起来退到岸上。
　　这次，那巨鹿倒没有再拦她，楚知临便一溜烟跑回草屋之中御寒不在话下。
　　随后几日，巨鹿每天都来赶楚知临去那冰面之上，每次楚知临那山崖上都会有几行大字，次次不同。楚知临不解其意，可巨鹿却不让她离开，百无聊赖之间她也只好将那些晦涩难懂的句子记下来。
　　山中岁月容易过，如此又过了几日，一场大雪突然降临，山谷中狂风大作，飞扬的雪花让人难辨五步之外的事物，楚知临的小草屋已经被大风掀翻了一角，害怕草屋倒塌，她索性从草屋里走了出来，在大雪之中摸索了许久，这才找到巨鹿栖身之处，那是一处山崖上裂缝，外表看起来虽然平平无奇，里面可是一间石室，比楚知临自己住的草屋好多了。
　　只是这是巨鹿居所，如若不是今天天气异常恶劣，她是不会来打扰的。
　　“小鹿，外面风雪太大了，我今天跟你挤一挤吧。”
　　从裂缝向里面探了探头，巨鹿本是蜷缩在石室中睡觉，听到楚知临的声音抬了抬头，而后又把头缩了回去，想来是同意了。
　　“啊，还是你这里暖和啊。”
　　楚知临开心的走进石室，周身寒意慢慢退散，身上说不出的舒服，这处裂缝中的石室有凿痕，并非是自然形成，初来之时楚知临四处看过，可是又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于是索性撂开不管。
　　她从怀中摸索出几个野果，放在打瞌睡的巨鹿身边，道：“你看，我可没有空手而来，给你带了好吃的，你醒了记得吃。”
　　巨鹿头也不抬的叫了一声，似乎闲她有点吵，被巨鹿嫌弃楚知临也不恼，只是嘿嘿一笑，靠着山壁透过缝隙，朝外面的呼啸的风雪望过去，不多时，思绪就渐渐远去……

　　“阿楚。”
　　山洞外风雪呼啸，一般这样的季节里，为了减少毒发，强健身体，楚知临不会再外出了，好在这个冬天有沈沉心的接济，洞里的物资很丰富，不用挨饿。
　　楚知临紧紧的裹着棉被，隐约听到风雪之中有人呼喊，直到那山洞前密集的雪花中出现一个熟悉的人影，她才惊觉不是幻觉。
　　“沉心！”
　　一把从床上跳下来，楚知临忙把沈沉心迎了进来。
　　“这么大的雪，你怎么来了？不是说冬日山路难行，就不见面了吗？”
　　将沈沉心拉到火盆旁边，楚知临伸手帮她拍去斗笠上的雪，“快过来暖暖。”
　　见沈沉心脸颊被风雪吹得通红，楚知临拉起她的手呼了呼气，给她搓了搓。
　　“我没事。”
　　沈沉心见她这样，忍不住微笑，虽不习惯与人亲近，却也没有抽回自己的手，待楚知临感觉无事松了手，沈沉心这才指了指放在洞口的竹筐，道：“今年风雪太大，我怕你炭火不够，给你送一些来。”
　　“前些日子你才送了一些来。我还没开始用呢。”看着那洞里两大筐炭火，楚知临忍不住笑道：“我知你是担心我的身体，才总是来给我送东西。放心吧，今年有你这么照顾着，我定会没事！”
　　楚知临向来说话直爽，却不知沈沉心是个性子内敛的人，凡事只是去做，少有表达，如此猛然被楚知临戳破心事，她忍不住红了脸，好在方才被风雪吹出的红晕还未散去，倒也没有惹人怀疑。
　　“哪有，你总这般胡说。”
　　沈沉心嗔怪的看了楚知临一眼，楚知临笑道：“我才没有胡说，我知道是前次毒发发你吓坏了，不瞒你说，前次我自己也觉得自己快死了，还好你发现的及时。”
　　听了这话，沈沉心不语，将将入冬之时，自己在河边苦等楚知临不止，赶到山洞才发现她毒发晕厥，鼻息微弱，若不是自己及时为她运动，只怕当真就毒发身亡了。每每想起此事，沈沉心一阵后怕。
　　想来，自己与楚知临虽性格各异，却是难得遇到这般相投之人，自己平日并不善言辞，与人相处若不是事事细心周到，便容易惹人误会。故而在青涯峰中，沈沉心时刻留意着周遭事务，生怕行差踏错。
　　好在遇到年纪相仿，性格洒脱真诚的楚知临，许多时候，便是自己不语，对方也能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什么。她豁达开朗的性子也能时时感染自己，让自己偶有松懈。
　　故而沈沉心打从心底珍惜楚知临。
　　记得那天，两人一同烤火看雪，难得的聊了许久。
　　可是，沉心……那一剑……你到底是不信我，是不是？

　　思绪猛然飘到望月台那天夜里，楚知临不由的心中一痛，回过神来，她深吸一口气欲平复心中难平之意，却突然觉得浑身剧痛起来。
　　不好，毒发了！
　　似是被抽空全部力气，楚知临直直倒在了地上，一旁原本酣睡的巨鹿立刻醒了过来，它走到楚知临身边，不停舔舐她的脸似乎想让她清醒，却是无济于事。
　　全身血液像是被冻住，这次毒发比往常任何一次来的都猛烈，如同血液化作了一根根细小的冰刺在四肢百骸游走，剧痛之下，楚知临神志不清的一头撞在地上，却正是这一撞，她脑子里忽然闪出一句话来。
　　“由丹田始，观北斗，守南山，即为生死海，造化炉……”
　　丹田……此莫不是内功运行之道？
　　想起过往毒发，均是成封，沈沉心等人运动疗伤，自己因中毒太深，无法修习内功自救。可如今孤身一人在这冰天雪地里，楚知临纵然洒脱，但人对生之本能到底让她不愿如此死去。
　　于是她翻身而起，细细思索起这句话来，由丹田始，若说的是真气引入丹田，那观北斗，守南山是何意？
　　难道是真气引入左右有北斗，南山之位的各大穴位之中？剧痛让她浑身颤抖，却不想思维却少有的越发灵动清晰起来。
　　不对，我虽不知武学之道，可断没有如此运行真气的道理，如此下去，难保不会爆体而亡。可是……算了，事已至此，横竖一死，还有何惧！
　　念及此处，楚知临盘膝而坐，忍住剧痛将那些句子细细思量，而后按照自己的理解慢慢聚气与丹田之间。
　　洞外风雪呼啸，只见楚知临一时青筋暴起，脸上像是要滴出血来，一时面如白纸，肤若死人，周身空气不时发出爆裂之声，十分可怖，如此不知过了多久，洞外风雪渐渐停歇，楚知临这才于混沌之中慢慢睁开眼，只见她长长吐出一口气来，如星的双眸之中竟有精光闪现，只是她自己浑然不知。
　　这天下至宝《万法心经》竟然在这般生死一线之间，被那毒发的少女练成了第一章，《万法心经》乃出自一位隐士高人之手，乃集齐百家武学之精要而成的至高内功心法，能练成此心法者，内力集齐百家之长，更有甚者，只观一招，便能对其武学信手拈来，克敌制胜。可那高人完成心经之后便骤然离世，心经还未现世就随他一同葬身此处，故江湖之中从未有人练成过这心法，可谓是只闻其名，未见其形。再者，这心法第一章太过玄妙，其内功修习之法需行气于左，又需固守于右，此乃其一。
　　其二是这等修习之法可谓是九死一生，故曰生死海，造化炉。谁知楚知临身中奇毒，毒发之时或是烈火焚身，或是寒冰刺骨，这些年来倒是造就了她独特的身形脉络。生死之间她这一番蛮横行气，竟让她成功以万法心经重塑经脉，聚真气于体内完成了心经中成万法之源的一步。
　　楚知临哪里知道这其中原委，她只觉自己又逃过一劫，按照那些句子行气之后，体内说不出的舒服，于是隔天恢复了体力，修好房屋后，她便把这些时日所见的句子抄录了下来，细细研读起来。

　　春去秋来，楚知临在这无名山谷中已经呆了四年之久，令她没想到的是自从那次毒发她按照那山壁上的句子运行修习之后，她体内的奇毒已经很少复发，待她将那些句子全部练完，整整两年不仅奇毒没有复发，她体质更强了，便是在夜里双目也能清晰视物，对几里之外的声音也能感知的十分清楚。
　　就是那一直练习用来强身的南风巡花步也似乎像是变了一套功法，使起来几乎快得叫人连影子都看不见。
　　“小鹿啊，小鹿，多亏了你，我才捡回一条命，练了这神仙功，你说我该怎样感谢你才好呢？”
　　山壁上的句子全部背完，楚知临也不知道这功法叫什么名字，只因它救了自己的命，于是就唤它神仙功。此时听了楚知临的话，那巨鹿蹭了蹭楚知临，心满意足的叫了一声。
　　楚知临笑道：“你呀你呀，在这谷底自由自在惯了，无欲无求，真好，若我也能这样就好了。可惜……”
　　说到这里，楚知临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
　　可惜人总是善于得寸进尺，越是可以拥有，就越是想要更多。
　　曾经楚知临时时刻刻面临毒发暴毙的处境，于是无论是何种境地，只要活着她都觉得自己是幸运的。
　　故而困在这山谷里，她也甘之如饴。
　　可如今，她体内奇毒已经解开了，她又想要去那广阔世间走走看看，以弥补这些年来东躲西藏，避世而居等死中耗费的日子。
　　“算了。”想到往事未免伤怀，楚知临索性摇了摇头，站起身来一把跃入水中，自从练了“神仙功”她毒解了，呼吸都变得绵长有力，因此闲来无事，也学会了泅水。
　　虽然游得不像样子，但果然应了那句越是废，越是爱折腾，她这样在水下折腾了一会儿，正要上岸。
　　岸上的巨鹿突然大声叫起来，这叫声不似过去，此刻叫声焦虑非常，似乎在提醒什么。
　　其实，楚知临此时也发现周围的水有些不对劲起来，一股十分巨大的吸力将她整个人缠住，直往那水滴拽过去。
　　楚知临大惊，可她此刻凌空，周身没有一处可以借力之处，她急忙运气守住丹田，真气瞬间暴涨，竟然连同身边的水都硬生生架空了。
　　只是这水中之力非人力能及，楚知临这般僵持了一会儿，终究不敌，直接被卷进水底，黑暗中，那声鹿鸣极为凄厉，可此刻，楚知临已经无法安慰它了。
　　世间的分离总叫人这样猝不及防，上次如是，这次亦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