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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初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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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校第一个学生冲出教室,仿佛一声令下,其他学生也陆陆续续离开教室。住校生前赴后继地向食堂跑去,走校生勾肩搭背地朝着校外走去,人头攒动,在校门口不远处形成两股泾渭分明的人流。
高二三班空荡荡的教室却还有一道身影。
为了达到学校的卫生检查的要求,三班的班主任决定每天除了打扫卫生还要立一个值日组长。如果当天扣分的话,卫生小组重扫,值日组长不但要罚扫地一个星期,还得额外写一篇检讨。这项举措的效果立竿见影。
而今天刚好轮到林知贺值日,他提着水桶去卫生间打水。
五中的老教学楼修建于上世纪九十年代,不但设施老旧,连卫生间都是一层楼共用一个。不过还好建设面积不大,一层楼的人数不算多,各楼层的卫生间虽然超载运作,但勉强可以应付过来。
林知贺没有选择在本楼层的卫生间打水,而是去了下一层的低年级的卫生间。
刚进厕所,他的余光就撇见了两道正在抽烟的熟悉的身影。
林知贺的心脏咯噔一下,连心跳都漏了半拍,不过表面上还是装作若无其事地来到水龙头前,放上水桶,拧开水龙头。
等到水装的差不多时,关上龙头,林知贺提着水桶准备离开,却发现门被人挡住了。
“林班长见人怎么也不打个招呼啊?”靠在门上的人将手中燃尽的烟头按在墙上碾灭,笑嘻嘻地看着林知贺。
林知贺将水桶放在脚旁,低着头沉默不语。
“啧……哑了?”
黄兴见林知贺半天不回话,皱起眉头,将身后的门关上,踱着步子来到他的面前,伸手揪住他的衣领狠狠一拉。
“他妈问你话呢?”
浓浓的烟草味扑面而来,林知贺突然感觉有些反胃。
“就这么多,我没多的钱了。”
这些钱是林知贺这个周一点一点省出来的,都是纸币。
一张十块,两张五块,还有四张一块和一张皱巴巴的五毛。
钱很整齐地叠了起来,那张五毛钱林知贺捋了很久才把它捋顺。
黄兴伸手想接过林知贺手里的钱,没成想一下子还没拽动。林知贺将钱抓得很紧,也不知到那样瘦弱白皙的手臂哪来这么大的力气。
也许是觉得在同伴面前丢了脸,黄兴狠狠对着林知贺的肚子踹了一脚。
林知贺踉跄了一下,慌乱中,手掌下意识地想抓住些什么,但下一秒就重重的摔到在湿滑的地面上。
“妈的,就这么点。”
“有就不错了,这小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家里还有个残疾老妈呢……”
“哼……”
施暴者交谈的声音渐渐远去。
林知贺安静地躺在肮脏不堪的地板上,鼻梁上的眼镜不知飞去了何处,微微侧头便看见敞开的门,门外昏沉的落日换了个角度看就像一把正在轰轰烈烈燃烧着的火炬。
这个时间点的教学楼人很少,林知贺不怕被人看见,就算看见了也无所谓,他早就学会无视他人异样的目光。
就当躺下放松了吧,林知贺想着,缓缓从地上爬起,感受着背上传来的火辣辣的疼,抚平衣物上的褶皱,在角落里找到眼镜,用衣角随意擦拭了一下镜片,发现镜脚折断了。
林知贺只能把眼镜揣进兜里,好在他近视不算太严重,不带眼镜也能对付。
做完收尾工作,林知贺收拾好卫生工具,背起书包离开了教室。
为了响应国家的教育改革,促进学校教育方式的转变,并适应新高考的到来。五中自今年开始,不再强制走读生上晚读及晚自习,住校生也不再强制上最后一节晚自习,充分发挥学生的主观意识。当然,仅限于高一高二,高三的学生还是得老老实实地呆在教室里。
林知贺低着头走进灯光昏黄的小面馆。
此时的面馆正忙得热火朝天,周燕不但要煮面,还要时刻注意着客人的呼唤声。所以她并没有注意到林知贺。
“妈妈,我回来了。”
无人回答。
林知贺背着书包,避开正在吃面的客人,敏捷地在桌与桌之间穿梭,来到里间,推开一扇被布挡住的小木门。
一道由木架搭成的梯子出现在眼前,踩上去嘎吱作响,林知贺弯腰撩开门帘,沿着梯子向上爬,很快便来到了二楼。
狭窄的客厅有些拥挤,但该有的东西都有。林知贺把书包换背在胸前,翻跃沙发,顺手将肩上的书包丢进自己的房间。说是一个房间,其实也就是用隔断墙圈出一块十几平方的地而已,一张床便已占去大半空间。
走进卫生间,褪去身上的衣服,镜子里那道长长的伤疤在如女人般白皙的胸口上格外显眼。
林知贺微微侧身,大块的淤青自背后浮现了出来,令人触目惊心。但林知贺也只是若无其事地摸了摸,然后打开了花洒。
一阵淅淅沥沥的水声自卫生间里响起,好似有人在低声哭泣。
天色渐晚,面馆的食客来少去多,多是附近一些白领阶层和学生。
洗完澡的林知贺站在天台,把手中湿漉漉的校服外套挂上铁丝,身上换上了刚取下的被洗到发白的体恤,细嗅仿佛还能闻到满满的温暖的肥皂味。
林知贺揉揉酸疼的腰肢,看着在晚风中微微摇晃的衣物,心中充满了成就感。角落不知名的灌木到了花季,不知何时已经悄然开放,迎着最后一缕晚霞肆意妄为的生长,鲜艳的花枝丝毫不受小小花盆的限制,朝着太阳落下的方向蔓延,几乎快要越过围墙。照这个天气,一夜过去自己的校服肯定会干的透透的,他一点也不担心明天会穿不上校服。
低头看看时间,差不多了,林知贺拍拍手,趿拉着拖鞋踩着木梯朝楼下走去。
如他所料,人很少,稀稀拉拉地分散在面馆不多的座位上。平时见惯了生意火爆,现在乍一眼看上去竟有种人走茶凉的落寞感。
周燕正背对着林知贺站在挡板后忙碌着,一个吃完面的男人擦擦嘴,把钱压在面碗下起身离去,林知贺见状便将面碗端起,点点钱确认无误后,把空碗给周燕送去。
推开挡板,周燕闻见声响回头发现是林知贺显得有些惊喜:“儿子!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周燕张开怀抱想抱住林知贺,但忽然想起自己在洗碗,双手满是油污,于是只得作罢。
林知贺看出了她的心思,把碗放到一旁张开怀抱轻轻抱了一下周燕,有些无奈地说:“妈妈,我早就回来了。”
周燕尴尬地用手臂擦去额头上的汗珠,一边打开水龙头洗手:“是这样吗?”一边说着,周燕一边把手上的水珠随意抹在围裙上。林知贺原本还想帮忙来着,但只要一有丁点儿动作,周燕便会立马制止他,最后更是直接按着林知贺的肩膀连推带搡地把他驱逐出去:“在学校待了一天了,饿了吧,快去外面坐着,妈马上给你煮面吃!”
林知贺只好上楼把书包里的作业拿下来,乖乖坐在灯下等待。
不多时一碗热腾腾的牛肉面被端了上来,满满的一大碗,光是肉便占去一半,在橘黄色的灯光下雾气飘渺色泽鲜美。连林知贺也主动放下作业,拿起筷子狼吞虎咽起来。
“慢慢吃,别噎着了,不够妈再给你煮。”周燕笑着摸摸林知贺的头,眼底满是宠溺,转身离去时的身影却一歪一扭好像随时都会倒下。林知贺抬头刚好看见了这一幕,吃面的动作一滞,心中满是心酸,好好学习争取让妈妈过的更好的念头再一次被坚定。
午后的篮球场上散落着几颗无人认领的篮球,深蓝色的天空高远而透彻,云海在天际翻涌。在这个五月的末尾,夏天悄悄来临。
篮球触及时地面发出清脆的响声在空荡荡的篮球场回荡,于祈左手运球,恍若在花叶间纷飞的蝴蝶,轻巧地绕过拦在身前的人影,来到篮板下腾跃而起,来了一个帅气的背扣。
松开篮框,于祈落地后拍拍手,弯腰拾起地上的篮球,笑着回头对着江晨揶揄:“过你就像过马路,盖你就像盖锅盖。”
“我靠!你有本事别长这么高啊!?”江晨虽然嘴上愤愤不平,但语气却带着笑意。
“没办法,天赋如此。”于祈一甩头发,做出一个骚包无比的动作。
“我受不了了,你快来把他拉爆,给咱长得矮的长长脸!”江晨对岸渡说。
话虽说如此,但其实江晨和岸渡都不算矮,一米八出头的身高在每周一的升旗仪式上,站在主席台下的人堆里怎么看都鹤立鸡群。可奈何于祈太过变态,一米九的身高,完全超出了绝大多数亚洲男性的标准。
岸渡从不远处的树影阴凉处撑起身子,低头整理了一下裤腿,与江晨擦肩而过时拍拍他的肩膀。
他接过于祈传来的球,交换示意双方都准备好后,这场单挑正式开始。
于祈弯下腰,宽阔厚实的肩膀如两块互相分离的板块上的山脉般下沉,浓密的剑眉下是对比黑夜更黑的眸子,仿佛一头垂眼用鼻尖轻嗅蔷薇幽香的猛虎。
一阵清凉的夏风吹来,树梢轻动,于祈如脱缰野马,带着不可匹敌之势向前窜去。
变向。变向误导。背身过人。
少年的汗水挥洒在金光灿烂的地面上,两道灵动的影子交缠又分离。
于祈再一次胯运,打算把岸渡晃开,可是每当他回头时,岸渡都会站在距他一步远的位置,死死卡在他与篮框之间。无奈,于祈只好后仰跳投,姿势完美无缺,可惜篮球擦着篮框转了几圈,最后还是因为惯性而滚落框外。
攻守交换。
“技术退后了啊。”岸渡伸出手,和于祈击掌后打趣到。
“年纪大了,身体比不上你们这些年轻人。”于祈挑挑眉头。
再次准备示意后,岸渡立刻启动,鞋底擦过地面发出有些刺耳的嘎吱声。
他最擅长的就是运球突破,进攻比打中锋的于祁更加迅速。
于祈贴身防守,不给半点机会。
第几波未能突破,岸渡退回了三分线,也只能在无奈中投出三分。
那枚篮球划过天空,重重落在框上再次起跳,飞过篮板,飞过树枝,一蹦一跳地滚远了。
“技术落后了啊。”于祈嘴角上扬。
“年纪大了。”岸渡拉起衣角擦了擦汗,无意间露出了少年人虽然依旧青涩,却已如幼鸟渐渐硬挺的翅膀的腰腹肌肉。
篮球一路向前滚动,在林荫道上逐渐减速,最后停在了一只白色的板鞋旁。
挎着帆布包的林知贺弯下腰双手抱起篮球,抬头看向不远处的三人。
“那不是你的班长吗?”岸渡碰了碰于祈的手臂。
“不熟。”于祈回头看了一眼,冷淡地说了句,然后便向林知贺的方向跑去。
于祈来到林知贺的面前,接过他手中的球:“谢了。”
指尖相接,林知贺还没反应过来,怀中的篮球已被夺走。
岸渡接住于祈丢来的篮球:“怎么了?”
“没事。”
闻言,岸渡闭上了嘴,他一向不是一个喜欢刨根问底的人。
既然于祁不愿意说,那就算了。
“来,继续打球,我攻你防。”于祁说。
清脆的篮球声再次响起,断断续续,时急时轻,经久不停。
“本学期我这科的知识点就讲完了,在进入一轮总复习之前,我想给大家简单讲几句提醒大家。”老班把手中的粉笔头扔进粉笔盒,把鼻梁上那副又宽又厚的黑框眼镜向上抬了抬。
台下的同学们顿时放下手中的笔,松了一口气,连最后一排昏昏欲睡的于祁都睁开了眼睛,把屁股朝前挪挪,稍微坐直了身体。
没办法,听鸡汤总比上课舒服,至少不用动脑子,而且谁不知道三班的班主任上课出了名的笔记多,也不管你写不写的过来,一顿啪啪念,常常是一节课过去什么也记不起来光去记笔记了。
坐在第一排的林知贺放下笔,肩背挺直,双臂交叉放在桌前,眼眸亮晶晶的,俨然一个乖乖学生模样。老班见状心中也不免感到一阵欣慰,在这样一个妖魔鬼怪横行的班级,居然还有一心求学还谦虚勤奋的学生,简直是可歌可泣!
“等这届高三毕业你们就是高三了,作为高三的学生,如果你们还像现在这样每天浑浑噩噩的找不到自己的事情做的话。”说到此处,老班停顿下来冷哼一声,锐利的目光在教室里不断环视着:“那就别怪我下手不留情了,还有就是你们最关心的假期的问题,我的回答是想屁吃,都高三了你们有心思天天想着放假?暑假只放二十天,想玩的自己考个好大学再慢慢玩。”
台下一片哀声怨道,抗议声此起彼伏,但也只是鱼上了砧板——无用挣扎罢了。
老班听见这一片嘈杂声用力拍了拍讲台,教室立马又安静下来:“叽叽咋咋啥呢,你以为只放二十天的只有你们吗?我们老师还不是跟你们一样,我们还要给你们出模拟题……”
说是简单讲几句,可这一讲二十分钟就过去了,下课铃准时响起,老班却仿佛没听见一样继续站在讲台上喋喋不休,台下立马又开始。
“行了行了,下课了,走吧走吧!”老班无奈地挥挥手,揉揉发胀太阳穴,看见这群调皮捣蛋的学生就头疼。
一阵欢呼后,班上的同学就像出笼的鸽子,在开门的一瞬间扑棱着翅膀,朝四周飞去。当然,但这其中不包括林知贺,今天又轮到他值日了。
教室慢慢空了下来,留下的几个都是平时就走得很晚的。
人们常常说越不想什么来,那什么就越会来,提着水桶走进厕所,那个让他恐惧又厌恶的人正用指节敲打着手中的烟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哟,林班长,久见啊。”
林知贺低着头,沉默不语。
“最近兄弟这手头刚好有点紧,正想着来找你救救急呢,你说,是不是该表示表示?”说着黄兴把快要燃尽的烟头随手扔进便池,凑上前来,笑嘻嘻地整理了一下林知贺的衣领。
林知贺只感觉胸口发麻,转身逃离的念头自脚底疯长,顷刻间包裹全身,脑海一片空白却又像是掀起了巨浪狂涛,下意识把兜里的零钱掏了出来递了过去。
下一刻,隔间的门被人一脚踹开,撞在墙壁上发出一声巨响。
二人同时看去。
是于祁。
林知贺对这个人的印象不多,只知道他是老师眼中典型的坏学生,作业不交,上课迟到,成绩差还经常找借口翘课。
而另一边的黄兴反应就没有这么平淡了,好像看见了什么凶神一样,脸上的肌肉都在不正常的抽动:“祁哥,您怎么在这儿?”
“肚子不舒服。”于祁眼眸低垂,显得有些面无表情,“你影响到我拉屎了。”
黄兴手忙脚乱地从裤兜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烟盒,打开从其中抽出一根递到于祁面前,点头哈腰:“祁哥,抽烟……”
于祁看了他一眼,低头叼住了烟蒂。
见状黄兴连忙摸出火机,护着火苗走上前替他点烟,于祁吸了一口,抬起手观察着指间正不断燃烧的烟头:“挺有钱啊,抽软中?不过我还是喜欢抽利群,那个劲儿大。”
“也不知道吃了什么,这两天一直拉。”于祁几口下去,一支烟便已燃尽:“所以我这两天都在这厕所拉屎,懂了?”
“明白!明白!”黄兴不断点头,脸上带着谄媚的笑容:“那我就先走了,祁哥您慢慢拉……”
“等会儿。”于祁叫住了他:“最近手头紧。”
于祁把手中的钱递给林知贺,还在发呆中的林知贺反应过来连忙双手接过,感谢的话还没出口,于祁却已经与他擦肩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