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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第四十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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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斐深挥手让他们不必拘礼,开口却与梁锦瞳想象之中截然不同,也与他的相貌给她留下的印象大相径庭。
她不禁搜肠刮肚,昔年究竟有没有听到过赵斐深开口说话。
男子的嗓音残破喑哑,更似风烛残年的老者,犹如北境关外一指流沙悉数沥过喉咙。
“那位云游四海的独云客,正谦可请来了?”
他对洛铭道。
赵斐深左右环顾,目光看定坐在椅中的梁锦瞳,瞳眸中神色不明,沉深翻浮似海。
“恕我直言——这位小女,可不像是传闻中的神医啊。”
一声沉过一声。
少女年纪轻轻,一副涉世未深的模样,还有点儿病怏怏的孱弱,与十余年前便名震江湖的神医独云客压根对不上号。
虽是碍于他身在高位,恭敬地垂眸望着地出神。实是忽闪着大眼睛得空便乱瞧,长睫闪得叫人迷离缭乱,每一下都令赵斐深满心失望,不悦压过了来时的激动与狂喜。
乃至于说到最后,话里话外都压着暴躁的怒火。
——洛铭这个早该死透了不得翻身的鬼,好容易从九泉之下爬出来还不安生,胆敢拿人开涮么?
梁锦瞳稳坐着纹丝不动,不动声色地看着他。目光一轮,又转向了洛铭。
洛铭不紧不慢地为赵斐深斟茶。
她如今顶着易容过后与洛铭几分相似的脸,在洛铭开口介绍她的身份之前,无须轻举妄动为好。
洛铭微微翘起唇角,劝赵斐深喝茶,“殿下不必心急。这茶是今岁新茶,虽说定然比不上御贡,在本地湳州却也久负盛名,也是别有风味,殿下不妨来品品尝个鲜。既然是殿下要的人,洛某必会为殿下请来,不然洛某的人头随殿下处置。殿下又何必急于一时呢?”
赵斐深只得接过茶盏,浅浅品了一口,不露声色。
洛铭又温声对他道:“说来,洛某不过是块砖石——抛砖引玉罢了。”
说罢,转脸一笑,“阿锦,不妨去内室洗去易容罢。你想知道的东西,二殿下恐怕能解你心头之惑一二。”
洛铭并没有悄声附耳说话,而是光明正大地让赵斐深听得一清二楚。
赵斐深来了兴致,支颌看梁锦瞳:“哦?”
——不破不立。
梁锦瞳咬了咬牙,洛铭费尽周折把赵斐深引来,恐怕真得叫她暴露身份才行得通。
可她太好奇了。
尽管,自从洛铭说出口那句话伊始,她心里一沉。
当即便知晓,赵斐深恐怕没有机会离开这座孤岛了。
在洛铭眼里她恐怕也一样。
洛铭不是一个守信义的人,不介意出尔反尔。
……
娇怯清秀的面容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张七分纯真之下藏了三分掩不去狡黠的皎洁面孔。
漂亮得让人一时间哑口无言。
赵斐深蹙眉。
少女分明是向他见礼之后坐在原位,动作没有变化,一如既往低垂眼眸毕恭毕敬,却犹如那身壳子已悄然易主。
“是你?”赵斐深讶异道。
赵斐深与她见过屈指可数的几面。
见到这个围着他那位东宫皇弟打转的姑娘时,饶是见惯美人的皇叔都会一时语塞,对她隐含了一丝好奇。
都京中纷传过一阵,说梁氏幺女与东宫可谓是一对璧人相得益彰,风采势头平分秋色。
赵斐深知道这些流言有许多都是这姑娘自己放出去的蜚短流长,可他那位皇弟居然并无动作,照单全收地默许。
可梁氏幺女委实漂亮灵秀,那些引人发笑的蜚语并非虚言,哪怕她还小,年岁尚浅。
漂亮之中埋着捉摸不透的毒,便让这几分仅因面容留下的印象难以磨灭。
即便是不常居于都京的赵斐深,也很难不记得梁锦瞳。
那时他总以为皇叔是动了其他不可言说的龌龊念头,还暗自嘲讽过皇叔一派光风霁月的皮囊之下果然掩藏不住的令人作呕。
赵斐深与苏檀玉道不同不相为谋,认为苏檀玉不过酒囊饭袋,只盯着赵卿珏一举一动。
既然是盯着赵卿珏,便顺理成章地,也会分出些心思给他身边形影不离卯足劲攀高枝儿的梁锦瞳。
但赵斐深很失望,并无所得。
他自小就明了,那位皇弟城府深沉不在他之下,偏偏在皇帝面前装得不学无术,装得浑然天成。
连赵斐深都险些要信了赵卿珏的邪。如果不是他少时在赵卿珏身上总是占不到便宜,还当真要被赵卿珏次次说自己吉人天相运气真好唬得一愣一愣。
——何其见鬼的谦辞!
这次更甚,他欣喜若狂地围追堵截,竟发现他苦苦追赶,拦下一队人,不过是伪装成赵卿珏商队的人。
他虽然上了当,却也并非一无所获。
那队人马却是他四皇弟赵旻熙派来的人。
跟赵旻熙杠上无异于黏上狗皮膏药,甩也甩不脱,反让他叫苦不迭。
他们自作聪明地以为自己才是伺蝉的黄雀,殊不知天真得可以,不约而同地被赵卿珏耍着在跟另一方兜圈子。
赵斐深猜测,赵卿珏对这个粘着他别有用心的姑娘,原是存了先用后杀的心思。
毕竟身边有个跳梁小丑似的人,怎么看都不像赵卿珏会轻描淡写无视的。
蠢姑娘自以为聪明绝顶,对身边的危机无知无觉。
所以,几年前梁氏莫名其妙地覆灭。
梁锦瞳能活到如今毫发未损,大抵与他那位皇叔也脱不了干系。
赵斐深这才想通一节关窍,恐怕苏檀玉也不似全然沉迷酒色之徒。
联想到苏檀玉眼中那一丝好奇,今日再见到梁锦瞳面容,悉数回想起来,自是与私情无关。
——原是他浅薄。
赵斐深的掌中握过兵权,焉能不知争权夺利间多少迂回曲折。
端看这世上从阴曹地府中爬出的厉鬼不止洛铭一人。
“只是,她与独云客有什么干系呢?”
赵斐深不耐地问。
梁锦瞳望向洛铭,那张平静的面容如灯下观荷,她冷冷一笑,道:“恳请沈大人示下?”
洛铭呷一口茶,徐徐道:“那些日子洛某流离失所,无奈东躲西藏,有幸曾蒙受独云客二人大恩,洛某与二人相伴走了一段路,于是得知,二人与家中小妹不慎走散……”
他意味深长地停顿。
“……小妹下落不明,只知大致去往都京方向,手上戴了一串极为特殊的药引。世间仅此一颗珠子。”
说着,他上前几步,躬身捞起少女的手腕,拨动那枚手串上悬坠着的镂空玉珠。
玉珠在灯下旋了几圈,于桌上撒下变幻的疏影。
赵斐深霍然站起。
“我如今替二位寻到了小妹,他们定然会来见罢。即便是二位身有要事脱不开身,家中的小妹大抵也耳濡目染曾获真传,想来也能为二殿下诊治。”
洛铭笑得愈发和煦。
梁锦瞳无心在意赵斐深的激动,只盯着洛铭的脸。
洛铭一错不错地注视着她,见到她眼里终于划过一丝难以名状的不可置信。
灯影寥落在他们的面容,一切都在温淡的光中摇曳恍惚,好似洛铭真是青面獠牙的恶鬼般,恨不能手头得来一面铜镜映照出他画皮下的真面目。
她掐了掐手心,笑笑,“你见过我阿姐和姐夫,他们托你寻我?”
似是勉力字斟句酌着措辞。
洛铭乘胜追击般,用她一贯的托辞道:“运气好罢了。”
梁锦瞳点头。
而一旁的赵斐深却陡然发出一声刺耳的讥讽冷嘲:“她?不论她与独云客是何种关系,不要以为本王好诓!分明她连自己的性命都难保,遑论来救人!”
穿得明丽都难掩气色低黯。
若非病入膏肓,怎须时时戴着清余毒的药引子?
——洛铭和梁锦瞳是在故弄玄虚!
赵斐深这些天被赵旻熙的人缠扰,那些人如同对待狗一般指引着他东奔西跑,把他使唤得团团转。
他在背地里疏通关节,和县令一同好容易才把赵旻熙的手下打发走。那群人个个不是慈眉善目的良善人,见钱眼开狼心狗肺,闹过事便顿悟,折转着要杀了他。他又干脆斩草除根送了一程。
若非皇帝对那个傻儿子表现出难得的宽容,不然只消被有心人利用,赵旻熙那些大不敬早早就会被翻到皇帝面前,永无翻身之日。
自从得知赵卿珏想要秘密前往珑州的密报,赵斐深多方查验证实,绝非赵卿珏为掩人耳目而故布疑阵。
报给他此消息的是他手下的一个幕僚,实乃能人异士,不仅料事如神,情报灵通也似能通达鬼神。也正是这个幕僚向他提了江湖侠医独云客或许有法子解毒,并举荐了在丰漕只手遮天的“沈大人”。
赵斐深兴致勃勃派人前往,截住的竟是赵旻熙的人,让他又气又喜。
气在赵卿珏又使计狡猾脱身,喜在意外收获。
这时,赵斐深已身在湳州,得到了幕僚提供的情报,知悉赵卿珏是巧妙地避过了他的耳目。
他行至丰漕附近,与沈正谦接头,惊异发现,此人居然是往日的故人,洛铭。
这些日子,他围追堵截赵卿珏,几拨人派出去试探,如泥牛入海不见回音。
而他自来到湳州地界伊始,手里的麻烦越来越多,三天两头有事给他寻烦恼。
不仅是赵旻熙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把他越引越远离丰漕,还有他自身属地的事务冗杂,譬如时有流民闹事,甚至下月宫宴要召他去提前准备。
时至今日,多亏有了洛铭襄助,让他免于当局者迷,解决了那批杀手,于今日入夜顺利到达这里。
赵斐深越想越忿然,心里一块小结越纠越死,绞尽脑汁解不开。
只觉得自己定是替他人做了嫁衣裳。
“你叫我如何信?信你编的故事?信一枚破玉珠子?独云客究竟会不会现身?你先前可不是这般允诺本王的!”
赵斐深近来被耍得躁郁无比,思绪变绳结百转。他是不爱想事的人,几欲想拔刀。
倘若不是洛铭信誓旦旦承诺今日大事既成,他压根不会傻呆呆地跟洛铭坐在这儿周旋。
梁锦瞳眨眼,眸子清亮,漾开的声色只余下□□的笑意,沉声静息地道:“殿下,我是积重难返,只是我不慎落下的病根,和殿下比起来自然难治。”
“殿下是昔年南征北战,在边关戍守时中了些毒?面上不显异常,只是入冬疼痛难忍,如同万虫噬心,哪怕无意识地抓挠到皮开肉绽,大夫还是瞧不出病因。久而久之,这毒在体内越积越盛,似乎如菟丝子一般可自行生长,直到缠死宿主方休。殿下便是吃了这个大亏,差点儿留在北境难返,是被迫弃了兵权。”
“那是北境草原上某个部落代代相传的一种特有奇毒。极难制成和保存,如今能制作这种毒的人存世百不足一,这毒涂在箭上只对敌用。昔年我随着阿姐见识过,解法也有,虽说失传久矣,但阿姐曾经尝试复原。究竟能否根治不敢妄下定论,不过痊愈七八成足矣。”
“殿下不敢再拖了,是吗?”
梁锦瞳笑吟吟地问。
“作为交换,我问殿下几个对殿下而言无关紧要但对我而言至关重要的问题,殿下可要如实回答我。”
——有半点儿虚言,就不会交出方子。
少女眼里明晃晃的狡黠。
赵斐深急病乱投医,不得不应。
他被说中,端起茶盏敛下迫切心思。
梁锦瞳又道:“殿下,这茶不便再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