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南明客》明亮时

28、同心佩

　　“若在他指婚前，我就死在西丰……”敬春林才指出这样的可能，就见薛灵安与樊兴南面色难看起来，“莫慌，总得将每种情形都考虑好。”

　　他说这是最坏的情形。

　　主动赴死那一天无论何时到来，敬春林和长公主都能平静以待。可这并不意味着他们知道，该如何熬过突如其来的死亡。若敬春林先一步死在西丰，长公主就得怀着无限悲切与苦痛留在平康。

　　独自留在平康。

　　她是回不了南明了。她只能在平康等待薛灵安夫妇，等他们去将狄玉仪接走，尔后便靠着思念度日。思念相隔两地的狄玉仪，更思念天人永隔的敬春林。

　　这简直是坏到不能再坏的情形，一想起，敬春林心口，便似有千万只蚂蚁在攀爬啃食。他逼自己不去想那跃跃欲试的蚁群，对薛灵安和樊兴南说：“到那时，若袅袅能同你们家循之心有灵犀，便再好不过。”

　　他畅想一番几人两家结亲的景象，为那仿佛近在咫尺的幸福之景大笑，然后毫无预兆地停下。敬春林朝薛灵安夫妇低下头颅，“若不能，请兴南和弟妹允她为自己的婚事做主。”

　　薛灵安心中存有疑虑。在敬春林设想的情形抵达时，那个在他口中入宫后便“性情大变”的狄玉仪，真能将母亲抛在平康，一人前往南明吗？

　　可她看着再度笑起来的敬春林，终究没有将疑虑说出口。敬春林未必不懂这个道理，点破事实于他而言太过残酷。薛灵安答应他，无论是哪种情况，都会将狄玉仪好好接回来。

　　所有人都以为敬春林已面面俱到，他设想的那么多可能，总有一条能够成真，无论如何都足够应对。可最后的结果是……谶语得以验证，却只有前一半是真。

　　敬春林的确身死西丰，长公主却并未留在平康。若人死有灵，心愿未了、徘徊不散的敬春林大约也要反复发问：容娴怎随自己走了？他会像狄玉仪一样不解，容娴这样坚韧的人，怎随着自己走了？

　　曾梦寐以求的南明，忽然就轻易可达了。和顺帝不再阻拦，料想会不愿意的狄玉仪，也因在平康了无眷恋，主动提出前往南明。

　　薛灵安等人计划前往平康时，她先一步来信。信中写着：再过三月，玉仪将往南明。请樊叔叔、薛姨母务必不要为我奔波。

　　可平康、南明隔着千山万水，狄玉仪才丧亲不久，就要长远奔波。莫说樊家，曾住过萍水庄的一群人又如何安心？

　　收到信件当日，樊兴南等人欲直接出发，薛灵安堪堪拦着，“你那三脚猫功夫，去了又顶什么用。”

　　薛灵安原也是无法安心的一员，可她隐约自信中窥见，狄玉仪有着同她母亲相似的执着。待狄玉仪抵达南明，观她拘礼谨慎的模样，薛灵安便知自己没有做错。

　　“若真放任他们去接你，你来时一路可要艰难度日了。”薛灵安为缓和旧事带来的阴霾，笑语几句，“又得应付数不清的问题，又得接着各样吃食，赶路尚没法累死，却得先渴死、撑死。”

　　甫一停嘴，薛灵安也不等狄玉仪接话，先撇过头去看樊循之，他为了叫薛灵安别再继续讲，可说将各种口型、眼色使了个遍。见他在自己目光中消停下来，薛灵安才朝樊兴南一招手。

　　得了指示，樊兴南麻利捧起手边木盒，小心翼翼递到薛灵安面前，又替她打开盒盖。薛灵安接过，将木盒推到狄玉仪面前，她一看，盒中是两块莹白透亮的同心佩。

　　玉佩乃是定下娃娃亲时，敬春林和长公主交给樊家的信物。虽说定亲只是一时权宜，这同心佩却实实在在是为狄玉仪备下的。他们怕意外突至，没机会亲手交到狄玉仪手中，索性一并放在樊家保管……也当是一种托付。

　　“原想着，今日来或许能见你们佩上。”薛灵安笑儿女心事难猜，“但瞧你们如今这样，怕是不知要等到哪一天了。既如此，也该将它们物归原主。”

　　薛灵安握了握狄玉仪的手，“往后，玉仪想将它交给谁，尽可由自己做主了。”

　　“玉仪实在不知，还会不会有那么一天。”它们已近在眼前，狄玉仪没法抑着自己不去触碰。她摩挲着柔润无暇的白玉，寒凉的玉身被掌心焐热，她恍然间以为，是父亲母亲留在上面的温度还未散去。

　　狄玉仪轻轻盖上木盖，扣好锁扣，又将盒子推回薛灵安那边，“薛姨母，您保管的很好……玉仪尚不知几时才能用上它，反倒没有信心妥帖收纳。”

　　“玉仪想再将它们托付于您。”狄玉仪不是粗心大意的人，却太害怕弄丢这份包含父母浓厚感情的凭信，“等我真要成婚那天，还望您能亲自替我佩上。”

　　“玉仪，是不是和顺帝不允你嫁在南明？”樊兴南没憋住问了一句，“你跟樊叔叔讲实话，只要你心中愿意，管他是皇帝还是神仙，谁反对都没用！”

　　狄玉仪摇头欲答，薛灵安叫她别管，“樊兴南，你在这里嚣张些什么？早说了你三脚猫功夫不顶用。怎么，到时去了平康，打不过便跪地求他同意？”

　　樊兴南讪讪，“灵安，多少留我一些面子。”

　　“你何时竟有了这种东西？”薛灵安嗤道，“我怎么不知道？”

　　“薛姨母和樊叔叔恩爱甚笃。”狄玉仪因两人一来一往忍俊不禁，“同我父亲、母亲一样。”

　　“跟他们没法比——”薛灵安才摆手嫌弃樊兴南，想举些例来佐证，就见樊循之又开始挤眉弄眼。她硬生生将话拐了个弯，“若樊循之欺负你了，只管来找薛姨母，我帮你主持公道。”

　　她象征性问问樊循之，“你可有什么意见？”

　　“意见是下回不要随便冤枉我。”薛灵安要走面上功夫，樊循之便很好意思给出意见。该说的重点眼看着说完，他起身欲走，自然要拉狄玉仪一起，凑近了见她眼下郁郁，还是没忍住撇嘴，“到底是谁欺负人。”

　　薛灵安看他圈人手腕的架势熟练得紧，哪里肯随便放人。樊循之几次开门未果，只好肃容保证，“若我欺负袅袅，您只管家法伺候。”

　　虽还是对着狄玉仪喃喃了一句“也不知你父亲定这亲事是错是对”，但薛灵安总算对樊循之的正经模样满意，放人出门。

　　才走出百丈，狄玉仪面色肉眼可见垮了下来。樊循之叹气，“我便说了，袅袅不喜欢听的、听了难过的，直接打断便是。”

　　“两者便不能共存吗？”狄玉仪也不在他面前强装了，“玉仪就是既难过，又想继续听着。”

　　“自然可以。”樊循之同她讲道理，“既要共存，袅袅不该将你的难过表现出来吗？”

　　“此刻不是表现出来了。”狄玉仪知道他要追问什么，先一步答了，“在长辈面前垂丧着脸，成何体统？”

　　“你这是还将我爹娘当外人？”

　　“兄长也是，不要冤枉人。”狄玉仪真是对他张口就来的本事叹为观止，“又非人人都像兄长这样，喜欢看人难过。要让玉仪在人人面前都如在你面前一般，岂是一日便能成的？”

　　“袅袅管他们喜不喜欢看。”樊循之如是答完，剩下些“樊循之”式的道理，被狄玉仪一句“兄长未免太急功近利”堵回去。他无奈妥协，“且给你时间慢慢来。只是在我面前，便保持此刻模样，万不可再强装了。”

　　“那可说不准。”狄玉仪也不知自己怎还有心情玩笑，不等樊循之发难，先问他：“兄长早知这段因由吗？”

　　“怎会知道。”那年樊循之说要取消婚约，樊兴南宁可将他打一顿，也不讲敬春林的苦衷。方才听完来由，他先是有此疑问，细思才明白，为何此时才肯讲，为何他们不让自己插嘴，却要将他喊来。

　　“那时爹娘若与我说了，我大约是要一边敬佩你父母，”片刻前才捋明白的东西，樊循之当下便能坦诚告知狄玉仪，“一边又觉得，他们是为虚幻的以后困住了自己……也困住了我、困住了远在平康的你。”

　　若那时说了，樊循之会想，他们只愿想些坏的以后，而不愿去想许多好的可能。谁知狄玉仪往后不会喜欢上平康的公子哥，谁知她又会不会寻到平康的好，或许她其实并不像父母那样向往南明？

　　樊兴南和薛灵安并非时时刻刻都能摸准他的心思，可大多数时候，他们太明白樊循之对某些事的看法。他们宁愿被儿子斥独断专裁，也不想让敬春林与长公主的所托变为他口中的“庸人自扰”。

　　“其实兄长也并未说错。”狄玉仪倒没有因此生气，只是好奇，“只短短两月，兄长便不觉得父亲禁锢住你了？”

　　“不觉了，他是有理的。”樊循之点头。从前他自觉眼界宽阔，同狄玉仪相识后才明白，只看广阔天地，何尝不是一种目光狭隘。

　　世上意外之事太多，他可以肆无忌惮说“到时再看”，是因为心知自己的日子平稳地不能再平稳。意料之外的事，对他造不成沉痛后果。

　　“可有些人不得不计划，为每一个坏的可能想好退路。”樊循之直视着狄玉仪，承认自己的浅薄，“因为他们生活中的‘意外’往往很是惨痛。一步踏错，步步皆错。”

　　狄玉仪承受不了那双星目中投来的、近乎灼热的视线，她撇开目光，问起记了很久的念头，“兄长不为我适才的话生气了？”

　　“什么话？”经她提醒，樊循之才漫不经心道，“袅袅应下的，原就只有不拒我关心这一条，并不包含信我。我一直气着岂非很没道理？”

　　是很没道理……怎会有人无论是抛下哀愁怒气、还是抛下一以贯之的念头，都毫不费力？他怎么丝毫不见懊恼和挣扎困苦，怎么丝毫不怀疑新的念头是否会错、又是否会带来糟糕的后果？

　　樊循之……

　　樊循之实在是太没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