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青山》噜喃喃

7、长安

　　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
　　直到父亲的登基大典，赵玥才有了对这句诗的实感，那一年她六岁，牵着阿娘的手站在人群中，看着深宫中一扇扇大门依次打开，迎接它们新的主人。
　　"阿娘。"她回过头去看牵着她的宫装女人。
　　"嘘！"女人吓了一跳，蹲下来小声安抚她，"阿月乖，晚些阿爹就能回来和咱们一起用膳了，阿月今天想吃什么，阿娘给你做。"
　　"我想吃烤羊腿。"她小声地说。
　　"好，阿娘给你做。"女人温柔地笑着，异域风情的深邃眉眼显得柔情万种，穿上宫装又有些别样的妩媚，"好孩子。"
　　但那一晚，她没吃上烤羊腿，也没能见到父亲，此后的十年，他们见面的次数也屈指可数。
　　她六岁前的每一天，都成了不可回首的美梦。

　　仁德九年隆冬，皇帝长女赵玥，年十五，受封为玉和公主，受邀岁旦大典。
　　"阿娘！"赵玥抱着圣旨跑到母亲的寝宫，一层层剥开垂落的帘幔，寻找求神拜佛的母亲，"阿爹给我封号了！我再也不是没有封号的公主了，阿娘你看啊！阿娘！"
　　"啪！"
　　比欣喜先到来的，是母亲无理由落下的手掌。
　　赵玥被母亲打得偏过脸去，脸上火辣辣地疼，头上本就不多的钗环也掉落了一支在地上，但她并没有生气，却是含着泪笑着对母亲说，"阿娘，阿爹下了旨，让我去岁旦大典，阿爹一定是想起我们了，阿娘，我们......"
　　被她唤做阿娘的女人愣了愣，看着她发红的脸，轻轻伸出手去抚摸，"阿月，疼不疼？"
　　"不疼，阿娘，咱们快些准备吧，晚些就该去赴宴了。"赵玥受宠若惊，红着眼睛握住了母亲的手，眼泪簌簌地落下来。
　　"好，好，我这就去准备，穿那件云锦的绯色长裙好吗？你阿爹会不会喜欢？"曾经明满长安的胡姬，美貌动皇城，如今却也担心自己的衣裳不够明艳，自己眼角的细纹过于明显，连蔻丹都要一一重新涂过。
　　而赵玥则是笑着看母亲在殿内忙得团团转，直到炭火烧尽才觉得有些冷。
　　"阿娘，怎么不叫人时时填些炭火，这屋子里也太冷了些。"赵玥搓了搓手臂，为了给父皇留下好印象她穿着单薄的春衫，外面是件厚重的披风，先前太激动一进屋就给脱下了，这半晌了她才觉得不对劲。
　　古兰朵揽镜自照，细细地描绘着额头上的花钿，没有回答她的问题，等到描完那一笔才回头冲她莞尔一笑，"好看吗？"
　　"好看。"
　　当然是好看的，古兰朵是长安第一楼弄巧楼的胡姬，她生在长安，长在长安，她母亲也是胡姬，也曾艳绝皇城，唯一不同的是，她选择终身不嫁，在弄巧楼里了却余生。
　　而古兰朵却不，她任情恣性，在锦绣堆里长大，踩着登云履，簪着长安花，无一日不尽兴，无一舞不倾城。所以年少的落魄宗室公子赵兆对她一见钟情时，她不以为意。
　　直到《长安花神图》现世。
　　那画成就了书画两绝的赵兆，也成就了长安第一花古兰朵。
　　这一次，赵兆再登门求见，古兰朵没有拒绝，才子佳人，佳偶天成。
　　三个月后，长安第一花花落赵兆。
　　又十月，元宵，赵家院内传来一声婴啼，那晚月色如银，赵兆大笔一挥，给长女定下名字。
　　赵玥，小名月娘。

　　然而美人动长安，却不敌芳华易逝，美人已老。
　　眼角的细纹终究显了几分老态，古兰朵如何努力，也挡不住多年被深宫冷院搓磨出的疲态。昔年书生佳人，两情缱绻，如今却成了台上台下，君君臣臣。
　　御宴上的酒自然是极好的，但也遭不住古兰朵一杯接一杯地豪饮，赵玥拦不住母亲，只能小心照看着。虽然嘴上宽慰着，可心已沉入深渊。
　　十年来，她和阿娘还做着昔年的梦，可台上君王无情，只怕早已经把她们忘得一干二净。她抬眼望去，御座旁美人如云，是今年新入宫的妃嫔，还有一两个得宠的皇子公主也上前去敬酒卖乖。
　　可笑直至今日，她才看清，往日一家三口的回忆，只有她和阿娘还在念念不忘，如困兽犹斗。
　　把阿娘送回了寝宫，赵玥也无心继续在殿内看着他们觥筹交错，悄悄地拎着裙角离了席。
　　没走出两步，就迎面碰见几个幼童欺负一个女童。避无可避，只得拿出嬷嬷训斥她时的气度上前去呵止，“你们在做什么？”
　　赵玥面容姣好，颇有几分胡姬的妩媚缱绻，又因宫中嬷嬷的苛责不得不练出几分气度强撑着场面，“你们是哪家的郎君？敢在岁宴造次，不怕天子雷霆之怒，祸及家人？”
　　几个幼童收了手面面相觑，终究是心虚占了上风，趁赵玥不注意四散逃了。
　　“多谢殿下。”那被欺凌的女童爬起来跪着行礼，她看上去不过五六岁，娇小玲珑，身上面上却都是灰尘。
　　“你是哪个宫里，叫什么？有封号吗？”宫里并没有这么大的宫女，最小的也得八岁才能参与擢选，这么小，只能也是父皇的血脉。
　　帝王多情又薄情，他擅长画美人，于是各州尽献美人，不过十年，竟有百余名美人进了宫，生下的孩子也多，只是有名有份却不多，赵玥虽然是长女，但母亲并无助力，因此还是及笄才得了封号。
　　“我、我没有名字，也没有封号。”女童不安地又磕了个头，“多谢殿下，我要回去了。”
　　“欸！”
　　赵玥还没来得及阻拦，女童已爬起来转身跑了，一瘸一拐地，像是摔倒了腿。
　　“跑得真快。”赵玥喃喃地说。

　　那晚之后，赵玥再也没见过那个女童，不过她暂时也顾不上，因为马上就是她的生辰，阿娘仍不死心，大肆操办了起来。
　　“阿月，你阿爹最喜欢我穿绯色的衣裳，上次一定是我的衣裳不够好看他才不理我，你快看，我新做的这一身好看吗？”
　　古兰朵在殿内转了个圈，赵玥撑着脑袋在一边看着，每年她的生辰阿娘总是当成一次机会，起初阿爹确实还念着几分旧情，请了还是会来吃个饭说说话，但慢慢的，连见一面都成了奢侈，更不用说年节礼了。
　　只是今年阿爹给了她封号，好不容易接受现实的阿娘又疯魔起来。
　　有时她也不知道，是有希望好，还是没希望好，只是觉得头顶四四方方的天，一日一日的，更加压抑了。
　　她今年就十六岁了，阿娘虽然疯魔，却也偶尔惦记着她的婚事。时而说要嫁个高门显贵，时而说要配个名门公子，时而捧着她的脸，说我们月娘配得上世上最好的男子。
　　可她却不在乎，她只想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走出这四方的天呢？

　　窗外忽然响起惊雷，方才的好天气一扫而空，暴雨顷刻间落下，冷气直往人骨头缝里钻。
　　和雷声一起到达的，是突如其来的圣旨。领头的太监是父皇身边的贴身随侍，下着这么大的雨，衣摆全湿了，却还是满脸堆着笑。
　　赵玥被阿娘拉着在殿内接旨，莫名有些不安。
　　那道黄色的圣旨具体写的什么，她已经记不清了，不知道是雷声太大，还是阿娘的哭声太大，她跪在地上，看太监的衣摆淌着水，汇成一个个小洼，就像眼泪，一颗颗砸在地上，汇流成河。
　　她愣愣地去摸眼睛，才发现原来眼泪是她的眼睛在流。
　　阿娘哭喊着我的儿，给她擦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
　　圣旨里写说，她是他宠爱的长女，所以封她为公主，给食邑，给金银，最后又说，她年轻貌美，堪为国分忧，于是遣她入和硕，结魏晋之好。
　　那天的雨下了很久，她跪在皇帝的寝宫外哭着等雨停。
　　天亮又天黑，她没等到父亲的心软和安慰。

　　“姐姐。”
　　不知道什么时候，天已经黑了，寝宫里传来父皇的笑声，妃嫔的娇俏声，她跪在里，满身泥泞，而一把伞，悄悄遮住了她的身子，“姐姐，你饿吗，我给你带了吃的。”
　　是那个赵玥帮过的女童，她今日穿得干净了些，脸也干净了，这时赵玥才发现，她竟然也有几分异域容貌。
　　“是干净的，我今日才得的赏赐，是皇后娘娘给的。”
　　皇后秦氏，面慈心苦，夺走她母亲的正妻之位，让阿娘日日以泪洗面，恨不得生啖其肉，赵玥就算饿死，也不会吃她的东西。
　　“滚！”
　　她打翻了食盒。
　　女童却没有因为她的举动而生气，只是蹲在她身边，把食盒又扶起来，“姐姐，我阿娘说，即便你生气，难过，也不能不吃饭，这样才能活下去，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赵玥愣住了，眼泪扑落在女童放在她嘴边的糕点上。
　　她犹豫着，咬了一口，是桂花糕，很甜。
　　泪又落了下来。
　　和硕地处西北，寸草不生，桂花，她只怕是再也见不到了。

　　无论赵玥如何挣扎哭闹，送嫁的日子，定在了正月二十。
　　在她出阁之前，皇后把阿娘带离了她身边，告诫她恪守本分。她手里拿着嫁衣，含着泪愣愣点头。
　　这些日子，她也终于看清了现实，天家富贵，可父女不是父女，夫妻不是夫妻。
　　她能脱出牢笼，即便死在外面，也是难得的自由。
　　只是阿娘，此后余生，大约再也见不到了。
　　“姐姐，我替你照顾你阿娘，放心吧！”
　　那女童近日时常偷偷来看她，她还是没有名字，但依旧没心没肺的，时不时还给赵玥带些点心来吃。
　　“等哪天，你回来了，我应该也有名字了，到时候，我要堂堂正正地把名字告诉你。”
　　赵玥笑了笑，看她吃得满嘴渣，点了点头。

　　很快就到了送亲那天，长长的队伍里，没有一个赵玥熟悉的人，也没有一件东西是为她准备的。
　　她也是礼物之一。
　　不过久违的，她再次见到了父皇，这次他们隔得很近，他说着歌功颂德的话，没有一句与她有关，她不耐烦听下去，直接进了马车。
　　他老了，连生气的声音都变得沙哑，不知道是和胡姬听歌唱曲到半夜，还是和美人秉烛聊到天明。
　　但这一切都与她无关了。
　　马蹄声声扬起黄沙，斩断了她回望长安的最后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