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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一兔入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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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冬日。
天尚未晚,却是昏昏沉沉将雪未雪的样子。
內官虽收着步子但仍旧难掩惶急神态,急匆匆的赶往文渊阁传话,内阁首辅郭逢时奉诏文华殿面君。郭逢时披着大氅进了文华殿,才瞧见吏部尚书傅成玉,礼部左侍郎王沁,户部尚书高仪望,兵部尚书梅应发早就等在里面。几位大人见郭首辅进来,行了礼,郭逢时神色沉吟,拱手回礼。
自前首辅顾廷卿身死,皇帝再未上朝,连这文华殿亦是极少露面。朝廷一应急缓事项具是内阁酌情票拟送仙客台,即使票拟不合皇帝心意,顶多让內监传话重新拟定,如此文华殿议事,四年间少有出现。
四年了。
这四年时间里,发生了很多大事。
景隆十一年顾廷卿病死,郭逢时入阁尊首辅,秋掌印太监陈吉成抄家;景隆十二年秋,御史杨最弹劾顾廷卿擅权专政,背君谋逆等十大罪,龙颜大怒,顾廷卿已死,顾家被抄没,长子顾由己捕入鹤池,次子顾由简充军戍边死于中途。顾廷卿生前门生故旧砍了一堆脑袋,若非四镇套寇猖獗,镇守河套一线的四镇大将军解同裳和他那少将军儿子也早就墓草莹莹了;而时年大正西南突遭海寇侵扰,竟出现十数海匪越州入县大加扫掠又全身而退的骇人景况,自此海寇成西南海防顽疾;景隆十三年春,皇帝派內官驻守各地征收山泽税,后于景成宫旁大兴土木造仙客台,白羽宫,下诏四方进献丹方宝药,日日宫内焚香养鹤炼丹扶乩。是年秋,南方献白鹿瑞兽,遂大赦天下,景隆九年被捕入鹤池的户部主事时大器由郭逢时保荐出任尚宝司丞,同年擢升应天府巡按御史,主审辽王强抢民女案,辽王被褫夺爵位贬斥为民,时称其为“时青天”;景隆十四年春,黄河泛滥倒灌入淮,流民千里盗寇横行,入夏更是瘟疫纷乱饿殍遍野,至秋,天下最为富庶的江淮地区粮赋征缴竟不足往年十之四五。兼北部边境河套之外遇十年未及大旱,胡戎无以为继,四镇抢掠无度,小规模冲突频繁,几有失控之势。又及西南海寇与内陆匪首相呼应,在浙、闽、赣交界滋事,竟有州府白昼不敢开城门,更甚还有知州知府亦被掳掠之事发生。
大正幅员辽阔,每日快马送往日上上京城的奏表陈帖数以千百,件件都非小事。大正享国六百余年,说是四海升平,可竟是没有一日真正的安宁停息。内阁和六部大人们具已习以为常,只要上京城没有风雨不起刀兵,其他事都可慢慢计议。四年来,皇帝如此过,臣僚也如此过。各守本分,倒也和光同尘。
可也正因为如此,今日文华殿诏见才显得格外不同寻常。
六部大人们不知道什么事,郭逢时也不知道,而且看这眼前情况,六部大人早就到了,倒是他内阁首辅是最后得的消息。郭逢时面带不豫,想上来说话的梅应发也闭了嘴。
正此时,身材伟岸峻拔的景隆帝殷正明着黑袍鹤氅夹带着一股冷冽寒气大步流星走进文华殿,身后跟着一队步履踉跄的內官。远远的未及近身,就觉得今日天子是携圣怒而来,跪地的大人们不觉心里加了紧张。
自景隆十一年,原是温和端雅的景隆帝便性情大变,喜怒无常,前后判若两人,令人匪夷所思。亦有官僚私下议论,这与顾廷卿有关。
的确,顾廷卿身死,一切都改变了。但,一切又没改变。
此中微妙,只有极少数人能感觉的到。
“梅应发,解同裳三翻四次凑表催粮是什么情况?”皇帝不知把什么重重摔在书案上,声音略带暗哑,语气里却明显是压着十二分的盛怒。
梅应发当即汗就下来了,立刻叩首禀奏:“是,是胡人在河套掳掠频繁,上月解同裳将军与之交战大小不下百余,互有损伤,解将军也负箭重伤。边关冲突不断,粮草消耗加速,屯田……”
不及梅大人说完,景隆帝已经满脸不耐烦,再次质问道:
“那左道行屡次问朕要人又是怎么回事?西南海防折腾了这几年,花了大把银子,连几个海寇都杀不净吗?!”
“这……”梅应发感受到天子威压,已经有点说不出话,吞吐嗫嚅:“左道行剿抚并行的海防还是极奏效的,只是他在江浙布防,奈何海寇就逃进闽赣,这这这……”左道行的兵缴不了闽赣的寇,这话梅应发没敢说出口,因为怒极的景隆帝已把先前摔在书案的奏本摔至梅应发膝下。
梅应发不清楚这天子震怒所为何来,正因为搞不清楚才越发不安,此刻像鹌鹑一般跪缩于地。只是摔在他膝下的奏本,却不是什么奏本,而是一册字迹俊逸的青词符箓。
“高仪望,为什么解同裳的粮草迟迟不到?”
这是把火又烧到了户部。
高仪望不似梅应发那般窝囊,端正跪直了不紧不慢道:“皇上明鉴,自去岁太仓即入不敷出,今年南应又逢水灾瘟疫,赋税上缴不足,解将军张口就要上百万石,委实拿不出来。”
“赋税不足?!”景隆帝冷寒的目光扫向前排跪着的傅成玉,终于轮到吏部了。
“傅成玉,南应上下官员的俸禄是白食了吗?”
傅成玉叩首,“陛下,原应天府巡抚张绍仪回籍丁忧,催缴赋税之事欠缺得力之人,臣等已会推杜少鹄巡抚应天,接替张绍仪安抚江淮十府动荡,催缴积欠,急解四镇粮困。会推原应天巡按御史时大器巡抚衢、横、宁、安提督岭南海衢两道三地,携同左道行西南海防。”
“朕看到内阁送来的票拟了,杜少鹄?若朕没有记错,他是景隆八年进士,还是杜其学的儿子。杜其学原籍松州府,朕说的可对?”
傅成玉:“陛下博闻强识,臣不及。杜其学昔年身死,举家流放戍边,划籍军垦,杜少鹄现籍已不在松州府,任应天巡抚原不必避籍。会推时,此项各位大人也是首肯的。”
大正律制,官员一概不得回原籍就任。只是杜少鹄为什么格外引起景隆帝的注意呢?傅成玉虽是对答如流,心里却已有不好的预感。杜少鹄的父亲之所以被杀,是牵扯当年内阁首辅苏启圣之案。傅成玉与杜其学当年是苏启圣的得意两门生,内阁权争,苏启圣,杜其学具被移族,傅成玉终身饮恨。他收杜少鹄为义子,一半因为此子沉稳内敛仕途无量,一半也因为他心中愧疚难平。景隆帝既然提到了杜其学,自然也知道杜少鹄是他义子,如今却偏不点破,看来这少不上朝的景隆帝这几年并非外界看的那样一心炼丹求药,他,也再不是那冲龄继位袖内藏纸的少年皇帝了。
景隆帝果然不再纠缠杜少鹄的事,转而指着梅应发膝前的青词,仿佛心情瞬间大好:“朕早年即闻郭阁老的公子与顾由简时称风流倜傥文曲双星,今晨命其为朕撰写青词,没想到郭公子不费一个时辰即已成篇,且文辞骈俪不输阁老,朕心甚悦!大正这样一位青年才俊窝在尚宝司竟是东珠蒙尘了,郭阁老,朕属意郭如意进太常寺正卿,何如?”
郭逢时立时叩首,“皇恩浩荡,小儿资历尚浅,还需磨砺。且京要官员任命,按例需六部九卿会推……”
郭逢时没说完,皇帝说:“郭阁老不必客气了,是朕说了不算吗?”
郭逢时立刻叩首不起,傅成玉、王沁、高仪望、梅应发,四个脑袋也触地不敢再抬。
皇帝:“既然我说了算,就宣旨吧。”
茂有德展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着郭如意进太常寺正卿。着时大器任右佥都御史巡抚应天十府。着顾由己任右佥都御史巡抚衢、横、宁、安,提督岭南海衢两道。布告中外,咸使闻之。”
皇帝否了时大器南下的票拟,拔任应天巡抚已让众人惊骇。
可更没想到的是,他们竟然听到顾由己的名字!
顾由己?
顾由己!!!
景隆十一年被捕入鹤池,数次传出死讯,又数次起死回生。
景隆十三年,皇帝力排众议建仙客台白羽宫,年末后宫传出浮言,顾由己被皇帝收为禁脔秘养于白羽宫,以色侍君。
如今刚过了一年,名誉上还在鹤池的顾由己便一跃成了四品巡抚!而且,还是天子以这样一种不容置疑的方式任命。简直就是当头霹雳!
别人还未及反应,傅成玉已经开口:“臣请陛下三思,顾由己乃罪臣,其罪未定,乃鹤池囚徒,怎能出任大正臣僚,不合祖制,亦难服众心。”
“哦。”景隆帝眉色轻慢,似乎对傅成玉了无新意的驳辞甚感失望,他早就想到了应对,“顾由己进的是鹤池,何谓鹤池?”
无人应答。
鹤池,乃天子之狱也。
皇帝缓缓自答:“朕审的,顾由己无罪。”
又是一阵心情复杂的诡谲肃静。
顾由己无罪?!那被褫夺谥号,国柱的顾廷卿,几被移族的江州顾家,戍边死途的顾由简又怎么说呢?!
还是傅成玉,“巡抚衢、横、宁、安,提督岭南海衢两道,事关西南海防,且此地域历来巨匪横行,遗害州府。匪寇势力盘根错节,非文武兼备之能臣不能任事。顾由己前为翰林院编修,未有牧守一方之经验,今委以重任,臣觉不妥。”
皇帝:“遇盘根而识利器,顾由己随朕仙客台揽阅案牍一年有余,各地治理朕亲授机宜,难道还不够吗?”景隆睥睨地上诸位,继续,“况且,盛夏南应瘟疫横行,所幸顾由己进献时方,力挽急疴救命无算,振作应天十府之颓危,这不算大功吗?傅大人,你推荐的人中用,朕推荐的人,就不中用吗!”
此言一出,众人心中又是一惊。
没想到解瘟疫之急的十味汤出自顾由己之手!
可顾由己一届儒生,怎会有如此妙手?
傅成玉话无可话,回无可回。唯有叩首。
郭逢时突然明白,为何今日到场如此安排。傅成玉、王沁、高仪望、梅应发,还有他郭逢时,哪一个的双手没沾着顾家的血?皇帝这是要明示他们,顾由己要放出来,他们不能动,不准动!
可是,皇帝手上难道就没沾顾家鲜血吗?!
清理顾氏的君臣默契,刚刚延续了四年不到……
“对了,各位大人若不放心顾由己,就让杜少鹄去做巡按御史好了,就近督查,有什么事,弹劾起来方便。”皇帝临走时,不咸不淡的补上了杜少鹄的安排。
天将欲雪,晚来风寒。
皇帝已经移驾仙客台,五位大人袖手站在午门外看天。
梅应发先忍不住了,龇牙咧嘴捂着半边腮帮子埋怨道:“圣上是什么意思呀?顾由己不是早该死了吗?去年听说他做了皇帝禁脔以色侍君,今日看来竟是真的。你们说,这后宫佳丽难道还比不上一个男子?听说那顾由己的母亲原是商贾之女……”
几位大人都扭头无望的瞧着梅应发。梅应发也自觉失言,嗫嚅解释着:“牙疼,我牙疼。听见顾由己的名字,我的烂齿,就开始疼了!”
这位梅大人在景隆十一年不过是江州府一名通判,时年顾家抄没,这位府衙通判竟带了州兵在刑部未到之前先行围了顾府,等刑部的人快马到达江州时,顾家居然已经被饿死了十几口子人。顾家罚没了,举家戍边,梅应发连跃数级,不过几年功夫竟混成了兵部尚书。别看一脸草包做派,内里却是一副歹毒心肠。这样的人舔居六部,朝堂上诸位高风伟仪的大人们时时觉得像是一种羞辱。
梅应发瞧瞧周身肃穆的傅成玉,再看看不着喜怒的郭逢时,愁眉不展的高仪望,唯独王沁弯着嘴角不掩讥笑之意。
“王侍郎,刚才殿内傅大人据理力争,怎么不见王大人出声啊?”梅应发心里不忿,冲王沁发难。
王沁虽缓笑着,却不正眼看梅应发,收拾了下衣袖,又看看天色,悠悠道:“圣意已决,咱们还是散了吧。”
“嘿,你王池中神气个什么。”梅应发也没好气,向傅成玉,郭逢时拱手作别,捂着腮帮子走了。
傅成玉仍望着远处混沌天际,冷冷道:“恭喜郭阁老。”
郭逢时扭头看看傅成玉,也冷冷的:“何喜之有?”
傅成玉:“令郎进太常寺正卿,官居三品,还不足为贺?”
郭逢时咳嗽了两声,叹道:“傅大人不必讥讽老夫。百尺竿头如履薄冰的滋味,外人不知,你我岂能不知。小儿恩荫入仕,陛下又令其如此急进,百官如何看我,天下人又如何看我?自此日起,怕是更多些针毡芒背之苦!”
傅成玉也咳了一声,他不是不了解郭逢时此刻窘境,但于他不重要。
重要的是这枚突然跳出来的算外之子。
“顾由己入衢,阁老持见如何?”
郭逢时半天没说话,又半天才道:“池中说的对,圣意已决。”
“你们……”傅成玉沉吟一下终是没说出口,只能踱步而去。郭逢时在后面悠悠道:“傅大人,难道没听见陛下说的吗?陛下推荐的人,何意?陛下推荐的人,即陛下的人。”
傅成玉回头锁着双眉,他是个挺拔端仪的人,一向不卑不亢,极少像现在这般一脸决绝,“那敢问郭阁老,可还记得您又是谁的人?”
傅成玉故意拿话刺郭逢时,郭逢时却并不接话茬,只道:“卿不闻:一兔入衢,万人逐之。有人会比你我还急,况且那衢州于他顾由己就好相予?解同裳的末子在那边,还有陛下最亲近的英王殿下。解任时于他有累身之仇,英王殿下则有就藩之恨。匪帮,海寇,藩王,州府,各方势力盘根错节,稍有不慎便能丢了性命。”
“傅大人,咱们,且看一路。”
傅成玉终于走了。
郭逢时呆顿原地,仍在看天。
有一句话,他们都知道却都没说出来。
陛下变了!
驾驭臣僚手段如此纯熟,恩威并施,果决坚韧,天命归来!
以后的路,怕是需十二分的谨小慎微。
刚刚文华殿上提及郭如意的那一刻,郭逢时甚至生出了乞骸归乡的退意。
皇帝放顾由己,还擢拔郭如意。此种行为,百官观圣上是恩威并施,观他郭逢时是丧立场而取时利,可只有郭逢时自己知道,此中还深深隐藏着一个不能与外人道的威胁。
景隆元年,顾廷卿杀苏启圣入主东阁,苏家双子具没。
景隆十一年,东阁之主郭逢时主持清查顾廷卿,顾由己于鹤池九死,顾由简身没。
如今是景隆十四年,陛下着意激赏郭如意,也是在提醒,提醒他郭逢时也有儿子。龙渊阁东主之位十几年来每易其主,必定人头滚滚。谁又知道,下一次砍下的人头不是他郭家父子呢?
郭逢时年近不惑方得一子,自幼视如珠玉。
如今政局暗流奔涌,得天子青眼反触雷霆之惊惧,胆魄尽寒。
此种心意,天下人焉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