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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翻天覆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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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扬州往来京城路途漫漫,林瑾爽快地给林忠两口子放了几天假,只周婶子是闷不住的性子,只歇了一天便来找林瑾销假上工。
“周嬷嬷来了,快请坐。”一大早,漆烟见周婶子已来请安,便笑着同她打招呼。“您来得正好,二姑娘刚梳洗准备晨练呢,嬷嬷且吃杯茶。”
漆烟热情地往周嬷嬷手里塞了刚沏了两遍的蒙顶石花茶:“二姑娘道这茶清新不俗,别有风味,最适合这节气了,嬷嬷尝尝。”
周婶子却只勉力同她应和着,看起来有些蔫蔫的,漆烟正要问,兼毫正好拉开内室屏风,林瑾一身短打地走出来,打趣漆烟道:“你这丫头越发会说话了,去叫你们兰霜姐姐三个过来,今日难得婶子来,咱们也让婶子看看有没有退步。”
“二姑娘这么说,想来是极有自信的,奴不看也知。”周婶子欣慰地观察着林瑾的身形,“姑娘长高了,也结实了。”
若放在旁的豪门世家,若让人听见周婶子这番话,怕是要先罚上几板子。时下大户人家的女子以身量纤瘦为美,多有那饿出飘然之态以迎合审美的女子,这“结实”一词,说严重点都要到玷污女孩闺名的程度了。
林瑾得意洋洋,像只斗胜了的雏鹰。又注意到周婶子难掩的疲态:“婶子怎的了,莫非是还没休息好就急着上我这来?”
周婶子不知她的表现如此明显,只扯了扯嘴角,做出个比哭脸还难看的笑来。
林瑾也并非要她回答,立刻圆场道:“我的好婶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连此时都不放过你,要你来上工呢。多休几日也是应当的。”
周婶子直被林瑾夸张的措辞神情逗得终是笑出了声,她缓了缓,抿口茶清清嗓子:“实不是路途劳累,奴少年时也常跟先父走南闯北,从不觉累。绝不误了姑娘的事儿。”
“既非身子疲乏,那便是‘心’累了。”林瑾了然地微微一笑,见周婶子似是被戳中心事的尴尬表情,她暗自猜测了几种情形,挨个问过去,“是家中有事吗?不过我观忠伯情态,倒也不像……”
她慢慢说着,同时紧紧盯着周婶子脸上的每一个表情:“或是婶子此去京城,听闻了些什么?”
周婶子手一僵,只作不知地垂眸饮茶。
“同贾府有关。”
周婶子豪饮了两大口茶,不敢正眼看林瑾,只拿眼睛瞟着。
“同妹妹有关。”
周婶子平白无故地呛咳了几下。
“我明白了,周婶子你不必同任何人说,等伯父回来,我自会替你求见他。”林瑾细听见外头几个大丫鬟的脚步声,站起身来,冷峻又平和地对周婶子说,“不必担忧,若事情不是你我可解决的,一切还得等伯父回来再议。在此之前,婶子能做的就是守口如瓶,照常生活,可以做到吗?”
“奴遵命。”周婶子如蒙大赦,又如梦初醒,深深福身。
*
似乎是因为打开了心结,周婶子今晨安排的教程格外凶狠,练得林瑾几乎要累瘫在地。
正在她纠结要不要求周婶子暂停时,外头小莲来传话:“大姑娘来了。”
林瑾却没放下自己举铁的胳膊,只费力叫漆烟、兼毫:“去备上早膳,再准备些果子点心摆在廊下,请大姑娘来此处吧。”
漆烟、兼毫抿着笑应了,看那背影还在一抖一抖地憋笑呢。
林瑾身后,菊露狠狠道:“这两个没良心的丫头,回头也罚她们一同练。”
难得菊露老实人流露出真实的心情,可见周婶子今日带的武课有多狠。
黛玉这厢却好奇极了,那雪雁仗着自己也是林府出来的,年纪又与丫头们相仿,忙问漆烟:“姐姐,怎的现下引我们去院子里?二姑娘现在何处?”
漆烟笑而不语,只说一见便知。
周婶子也促狭起来,硬是叫林瑾负着沙袋绕院子跑。虽那沙袋也没几斤重,确累得她哈巴狗似的直喘气。
那小黑也当跟它玩呢,乐得追着林瑾汪汪直叫。
黛玉步入院子时见到的就是这样一番景象。
虽然天幕阴沉低垂,但小院子里欢声笑语,丫头们都难得地笑倒了一片,而林瑾此刻更是毫无仪态可言,汗水糊满了她的脸和额发,看起来已经晨练了许久。
黛玉见着,也忍不住笑出了声。
林瑾立刻丢下沙包,招呼黛玉来坐:“妹妹见笑了,只是锤炼身体,一直都是这幅狼狈样子。”
她难得地不好意思起来,即使脸上热气蒸腾,也可看出她从脖子烧到了头顶,整个人都通红得像熟透的苹果一般。
“姐姐给我安排的位置极好,还能见见姐姐平日是如何强身健体的。”黛玉笑弯了眼角眉梢,她拿帕子擦擦眼,“实是妹妹今日来得不是时候。”
“妹妹来得可正是时候呢,稍待我片刻,今日的晨练本就要结束了。”林瑾亲自给黛玉奉了杯茶,“妹妹捡些喜欢的果子吃吧,先恕我招待不周。”
林瑾歉意地笑笑,跑回去同周婶子做最后的拉伸了。
而紫鹃早已目瞪口呆,她难得失态地碰碰黛玉的肩膀,俯身偷语道:“姑娘,这不合……”
“住口,”黛玉难得如此严肃,她虽用气声,但对紫鹃的语气前所未有地严厉,“姐姐说她原也身子弱,是练了这些日子,身体才好不容易强健起来,不许多嘴。”
紫鹃立刻闭上嘴不敢再说。
黛玉心底与别的世家闺阁女子是不一样的,她自幼熟读四书,开蒙西席就请了正儿八经两榜进士,她见过天地辽阔,也读过万卷江山,即使身为笼中鸟儿,却始终压抑着心底的叛逆与对自由的向往。
此时此刻,她满目都是灰头土脸的林瑾。这是她从未见过的生活态度。
原来活成什么样,也在这样的小范围内可以由着自己决定。至少,她黛玉自己的院子里,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林瑾练罢,摆摆手拒绝了兼毫的奉茶,直叫她取一碗白水来,就当着黛玉的面咕咚咕咚牛饮了一整碗。又潦草梳洗了片刻,请黛玉一同到饭厅去。
“咳,妹妹早哇。”林瑾佯装刚见到黛玉,请她上座,“妹妹用过饭了不曾?一道用些吧。”
其实黛玉用过了,不过只吃了半碗清粥小菜,只她知道林瑾此刻定时饿极了,便欣然应下,只陪着喝了半碗豆浆,就只笑着看林瑾风卷残云。
见林瑾吃的差不多了,黛玉才同她聊起闲天来:“姐姐近些日子都是这般晨练吗?”
“自然不是,”林瑾苦着脸,“前些日子周婶子不在,我都快适应之前的强度了,断然不会像今天这般狼狈。”
黛玉忍俊不禁。
“对了,妹妹,你可想晨练?我试下来觉得自个身子强健了不少。”林瑾热情推荐,她极期待地看着黛玉,“让周婶子和林义根据你的情况来制定计划,想来对身体大有裨益。”
“正是要说这事呢,我还是想同姐姐一道练习。”黛玉眨巴着星星眼,亦十分期待地望向林瑾。
两人一拍即合,愉快地制定了目标,就把周婶子赶去同林义商量了。
“姐姐,你怎么让兰霜几个也一道?”黛玉悄悄问林瑾,满眼的好奇。
林瑾便同她简略说了一回北固山的事儿:“那回虽是伯父下套,但我和兰霜一无所知,还以为当真遇袭了。兰霜那丫头也吓得够呛,下山走路都在打摆子。”
黛玉惊叹一回,对自个爹爹的危险处境又有了更深一层的认知。她的目光不由地飘向紫鹃和雪雁。
雪雁一脸茫然,但紫鹃顿时手足无措起来。
林瑾也注意到了黛玉的视线,她笑着转移话题:“我倒是觉着,若能像伯父培养下头小厮一般,咱们内院也培养几个武婢,不能说全解后顾之忧,但也足以应付一二了。”
“正是呢,到时候我把紫鹃雪雁也送去学。”黛玉拍手笑道。
看着黛玉日渐活泼起来,自来了扬州也不曾哭过,林瑾甚感欣慰,顺手就把小黑推过去,让小黑在黛玉脚下摇着尾巴转,把黛玉逗得直叫它乖乖。
小黑的体型一日日地长起来,因常被褚钰拎去各种练追逐、跳圈、撕咬、嗅闻,更好吃好喝地供着肉食,当真养得膘肥体壮,有些威风凛凛的样子了。
就这?乖乖?
林瑾满脸黑线,不过又觉得小狗撒娇卖痴,能博黛玉一笑就好。
只不过林瑾一日日地行程太满,休息片刻就要去小书房看账本,黛玉本想告辞,林瑾再三留她,道是这偌大家业总要黛玉打理,必得学习一二,择日不如撞日,直把她薅去了前院书房。
只林瑾自然不会让黛玉劳累,两刻就唤她起身休息,黛玉只说不累,无奈林瑾坚决不允。
林墨倒是来了一回,取昨日账册并送来今日的,也叫了一帮仆妇来领对牌领任务,见黛玉也在亦不惊讶,只笑着看她们姐妹玩笑。
另有邱夫子早就按捺不住地想见黛玉,他早对林瑾这等泼皮束手无策,唯盼着能将林大人独女教好,也不枉林大人每月与他这许多束脩银子。
黛玉只体会了林瑾十分之一的日常强度,就已觉着丰富了。而林瑾,不但迅速处理了府中半数庶务,满满当当应付了邱夫子两个时辰,还抽出时间来读了册律法,黛玉征得林瑾同意后翻阅了几册书籍,见之上满满当当的注记,虽然字体歪歪扭扭,又缺胳膊少腿,还有些她看不懂的符号,但能看得出林瑾是极认真阅读并思考过的。
虽然林瑾的确对四书一窍不通,但她书架上的风物地理、天文星象、政策律法、术算几何甚至兵法等书,都无不证明着她的聪慧,只她完全不爱诗词歌赋、经史子集,也不爱书法作画,倒是与黛玉完全不同。
可正是这样截然不同的爱好与个性,也吸引着黛玉一探究竟。
她不知道,那是怎样一个翻天覆地的新世界。
*
是夜,林瑾已穿着寝衣,披发准备入睡。忽而听得遥远之处传来几声人声呼喊。
她立刻警觉地从床上坐起,将守夜的梅雪叫起来:“梅雪!梅雪,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梅雪正犯困,她半明半寐地回道:“姑娘,婢子没有听见。”
林瑾多疑地披上外衣,悄声出了屋子,推开院门一看,只见主院亮起了烛火。
“梅雪!立刻去叫周婶子、兰霜、菊露,悄悄地,要快!”林瑾立刻回头给梅雪布置任务,她也顾不得这许多,立时就要拐去客院叫上褚钰。
“跑什么?”她才走了没几步,褚钰神出鬼没地出现拽住她的衣领,见林瑾一身松松垮垮的,就知道人刚起,褚钰像被烫到一般甩开手,眼睛瞥向别处,只不看林瑾。
“我正要去寻你呢。主院何事?”林瑾单刀直入地问。
“我亦不知,正要去探。”褚钰皱眉,“你待在自个院子里。”
“主院又不曾大动干戈,想来是伯父有事回来了,我去看一眼安心就好。”林瑾不服气道,“我又不蠢,自不会置身于险境。”
褚钰满脸怀疑,但他也赞同林瑾的猜测。
林瑾见兰霜来了,嘱咐周婶子同菊露去守着黛玉院子,若是人睡了就别打搅,若是人还醒着就叫她安心不要出院门。
褚钰听她老妈子似的迅速又细致地嘱咐丫鬟婆子,听着她跟自己所差无几的劝人话语,不满地嗤笑一声。
“阴阳怪气什么啊褚大人,”林瑾捅捅他的后背,“快走快走,现在就去。”
“你不梳洗?”褚钰一言难尽地瞥过她散乱的头发。
林瑾忙着把外衣束好,又接过梅雪递来的披风,将兜帽一戴,遮住大半张脸。“没时间,不用梳洗。”
褚钰也不再多说,两人飞快地大步跨向主院,只苦了梅雪在后头一路小跑地追。
主院里实是一片混乱。
还没进院门,林瑾就见一盆盆的血水往外端,她着急地一把拽住一个仆妇:“有管事的在吗?林墨林砚呢?”
“二姑娘!你怎么来了。”林墨扭着胖胖的身体,难得飞快地迎了上来。
“墨叔!叫他们谨慎低声些,你看着点。”林瑾焦急地吩咐完,又往主院里冲。
“二姑娘。”林如海屋外,林忠忙迎上来,似是做了个挡住林瑾的动作。
“是伯父?”林瑾三分肯定如今已变成了五分,“如何了?”
林忠摇摇头,他红了眼眶,却只说:“林义在里头呢。谢大人也一道回来了,也在里头。”
林忠冲褚钰拱了拱手。
“我去看看。”林瑾还是想进去看看。
“我的好姑娘,里头已经够乱的了。”林忠忙拦着不让进,“姑娘先回去吧。”
“伯父在此,我如何能安心回去休息?”林瑾质问道,“若是里头太乱,直叫人都出来,不要阻着林义施为!”
“我就远远站在屋角看看,有什么忙我就搭把手。”林瑾近乎哀求,“忠伯,求你了。”
林忠还是让她进去了,褚钰紧随其后。
屋内,林如海的床榻上已是鲜血淌了半床,林瑾遥遥见着林如海胸口一片血红,双腿一软几乎当场跪下,褚钰一伸手将她整个捞住:“镇定。”
他在她耳边轻声说。
幸而林瑾只失态了片刻,她咬着唇,撸起袖子开始为林义当副手。
她前些日子看的草药书起了作用。兼之她亦非常重视林如海手底下的几个大管事,时不时就往林义的药房蹿,尤其黛玉回来之后,故而此刻为林义递东西倒也十分顺手。
林义根本来不及看边上是谁,只一昧地要草药纱布。林瑾眼尖,看见托盘上一个浸满鲜血的箭簇,顶端还带了尖锐的钩子。
“谢大人,血止不住,创口太大。”林义难得地双手都在抖,“定要请最好的刀剑伤大夫来才行。”
“忠伯,立刻去请大夫,悄悄的,要快。”林瑾扭头就吩咐林忠,清脆的女声像打破沉寂般。
“林义大夫,创口太大,就用清创缝合术。”林瑾有些奇怪,她分明在林义屋里见过类似的医术,林义为何此刻不用?
“风险太大,老爷这次伤在心口,谁也担不起……”林义犹犹豫豫,吞吐着说明。
“我来承担责任。林义大夫,你只要保证自己的医术就好。”林瑾也顾不得林义这话说得有多招人生气了,她武断打断了林义的话,直把人使唤起来。
后半夜,林忠请来地大夫同林义一道鏖战了数个时辰,终于在天光将将拂晓之时,林如海沉沉睡去。
谢铮抱着剑,在一旁冷眼看着。直觉得林瑾当真算巾帼不让须眉,大有阵前指挥之势。不贪功、不冒进,不该她出场时就安安静静,该她说话时又果决无比。
可惜。
手术虽毕,可林如海尚未脱离危险。林瑾见天亮,知道实在是拖不住黛玉了,便疲惫地起身,嘱咐众人好生照料林如海,又勒令林义就睡在侧屋不准离开主院,这才起身要回去见黛玉。
只她刚起身就晃了晃,褚钰下意识地迈上前一步,林瑾自己扶住了椅子,半倚在梅雪身上回去了。
“你过来。”谢铮朝褚钰丢了个眼色,他倚在林如海门口,一面瞧着林如海,一面揪过褚钰的衣领子。“小王八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