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乡人》镜台

1、约恩·法尼尔主教致维利亚姆·克朗戴司铎

　　亲爱的维利亚姆：
　　我写这一封信，为的是给你一些来自老朋友的忠告。写出忠告这个词，我立刻就觉得有许多你我都熟悉的句子涌到笔端。我真想再一次徒劳地把这些句子写出来，寄给你。我知道你，耐心的老友，会把这些于你来说是陈词滥调的忠告一个字一个字的读完，然后，不管你在回信里给我写了什么，维利亚姆，我知道我的忠告你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所以，我接下来写的忠告不是那些东西。毕竟我已经荣升为一个教区的主教，庶务繁多，我的时间应该用在更值得的事情上，如此才能更好地侍奉主。
　　维利亚姆，你最近收留的那个落魄的异乡人，驱逐他。不管他对你说了什么招引同情的故事，进行了听上去多么真挚的忏悔，不要相信。他已经被魔鬼控制，到你身边是去玷污你的灵魂的。
　　我并不清楚你和他都谈过什么，我也没有时间再去等待你的来信了。所以我现在在这封信里把我所知道的关于他的一切都告诉你。
　　这个红头发的流浪剑士名叫厄尼斯特，也许你在过去几年曾从吟游诗人嘴里听过他的名字？圣伊维纳无垢骑士团的厄尼斯特骑士，一头红发如火一般瞩目，而他身为战士的勇武远胜烈火。在他风头正盛的那段时间，多少盲从的诗人夸耀他的品德如他的面容一样美好，可当他的骑士团遭到举报，接受调查时，这位备受赞誉的骑士可没能成为那恶德之城中唯一的义人。
　　也许读到这里，你正在轻轻地摇头。虽然你多年来偏安在你那不起眼的家乡小镇里，但我知道你从未忘记过我们年轻时一起见过的那些丑恶的阴谋。亲爱的朋友我知道，远离权力风云的你和从未远离过这一切的我一样，深知世俗的法庭所主导的审判有多少冤枉，那些被宣判为罪大恶极的罪人们未必真犯了法官们宣称的那些罪行。促使他们遭此大难的真正原因，与其说是他们践踏了神欲崇扬的美德却去践行了魔鬼所崇扬的恶行，不如说是他们在政治的投机中投注了错误的对象，输得分文不剩，连命也要赔上。
　　我不怕向你透露这个真相，反正你也不会吃惊：这个现如今已是恶名昭著，世人皆知它玷污了圣徒圣名的有垢的骑士团，之所以落得如今下场就是因为上述原因，他们被控告的罪名大部分都是子虚乌有。但你我也见多了这样的事：虽然罪名不副其实，但刑罚十分相称。这堕落的骑士团的全体成员正是如此，他们配得上他们在审讯时遭受的所有鞭打，配得上被教会除名，在活着时所有亲朋与他们断绝往来。他们配下地狱。至于那位团长和他手下的分团长及队长，他们全都配得上他们的那些结局，因为他们竟然在号称守护圣地纯洁的骑士团里维系那样不洁的秩序。
　　维利亚姆，他们被控告成立的所有罪名几乎都是冤枉，除了一条：□□。
　　我不想复述我所阅读过的卷宗，那太花时间。简单地告诉你：那些互相印证的证言和证据的确交织成了确凿无疑的铁证，向我证明魔鬼的确又在人间赢得了一次胜利。这个历史悠久、德名昭彰，长久以来被无数信徒仰慕着、向往着的著名骑士团，已经完全彻底从内部整个地腐化了，每一个成员，不管他们来自多么高贵的家庭，曾有多么忠贞的信仰，一直以来看起来多么正直正派，他们全都无一例外亲自犯过这桩罪孽。
　　其实和我们过往所见过的那些事也没什么不同。一个封闭而且等级森严的团体，只要首脑有一点败坏的思想，上行下效，整棵原本健康的大树就会迅速腐化，无可挽回，唯一的救赎是把它彻底摧毁，焚烧掉所有污秽。
　　也许那个骑士已经和你用另一种腔调讲述过他自己的故事，辩称说他是被胁迫的，不是自愿的——不要相信他。如果他还没有对你进行过那些虚伪的忏悔，和你讲述过他的狡辩，那更好，维利亚姆，我的这封信就是让真相先于诳言一步来到你眼前，让你对魔鬼的伎俩有更多提防。
　　一个合格的信徒应该重视美德胜过重视美貌，但这群堕落的败类正好相反，当他们遴选新成员时，最重视的不是身为信徒的美德，不是身为战士的勇武，甚至不是身为贵族的血统，而是那张脸。厄尼斯特骑士，反正他在你眼前，我想这短短一年多的流浪生活不至于让一个训练有素的战士毁容，你一定能想象出当他初入骑士团时，他在这普遍对自己的堕落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好色之徒们组成的淫窟里招引了多少觊觎的目光。但是因为他家世上的一点小优势——他其实是一位亲王的私生子——所以起初，他没有遭受那些和他外貌条件相当的成员都遭受过的暴横的□□，但是，他们也绝不允许任何一个人是集体中的例外。负责把这个新人引入歧途的是他见习阶段跟从的老师米拉尼尔骑士。大部分证言形容米拉尼尔骑士起初用非暴力手段软硬兼施地□□，而厄尼斯特沦陷得很快，二人此后每一次行淫都是双方合意的共同犯罪。但米拉尼尔·瓦贝奇从始至终都坚称，是他□□了他负责教导的后辈，并肩作战的战友，厄尼斯特骑士，后者从来没有一次放弃过对神的追慕，和他们同流合污，对参与进这种秽恶的淫行心甘情愿起来。在米拉尼尔骑士死前，他告诉旁人他有一句话想告诉厄尼斯特骑士，希望他们代为转达：
　　现在没有诱惑你下地狱的人了。祝你得偿所愿，死后上天堂。
　　事实上，当我知道这件事时，我心中也升起过一点迟疑：或许这位厄尼斯特骑士，男爵夫人的儿子，亲王的私生子，真的就是这恶德之城里唯一的义人？虽然他缺乏勇气，始终不曾把每日眼见耳闻亲身经历的罪恶报告上去，揭发出来，但他也的确不曾被这片污浊的空气腐化，变成拥抱罪恶，对罪行充满认同的败类？
　　因为某些缘故，我亲自审讯了这位厄尼斯特骑士。他的供词和米拉尼尔骑士的供词没有太大出入，他强调自己从头到尾都是不自愿的，他忏悔自己的懦弱，没有追随主对他的感召，践行主的意志，反而被魔鬼的意志恐吓住，成了魔鬼的帮凶。他认可他现在遭受的苦难，认可整个骑士团现在遭受的苦难。不论世俗的法庭要给他什么样的罪名和惩罚，他都愿意接受，没有任何异议。他愿用他坚决的态度和悔改的决心让主知道，他已经迷途知返，重新成为了祂合格的信徒。
　　这样一番剖白和忏悔真是恳切动人，我几乎就要相信他的确有一点诗人们所嘉誉过的美好品德了。直到我和他转述了米拉尼尔骑士留给他的遗言。
　　维利亚姆，我看到了比我之前所见到的惭愧更真诚的惭愧，比我之前所见到的痛苦更深刻的痛苦。起初他想努力压制这些从心里漫涌上来的会泄露他真实的心灵的感情的洪流，但他不过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他怎么做得到呢？没过多久，他就悲戚地痛哭起来。
　　我亲爱的朋友，他不是被逼迫，也许起初是，但之后不是。后来的所有都是他自愿的，他沉沦了，他享受了，当他们的罪恶大白于天下，当他的罪恶总算可以终止的时候，他心里最真实的想法不是深感主的恩荣，喜悦自己总算可以踏回正途，而是深感痛苦——他留恋那些被魔鬼玷污了的人，不恨他们玷污了他；他留恋屈服于魔鬼召唤的纵情病态□□的生活，不恨这令他背弃了主。那个已经在火刑柱上烧成灰烬的团长腐化了整个骑士团，这数百个出身良好，实力出众，品行经受了检验与核查的骑士们，真的没有一个抵御住了长官带来的魔鬼。
　　每当看到这种事情又一次发生在我眼前时，我就觉得我很理解你为什么要离开，维利亚姆。
　　如果是给别的任何人，我的信写到这里就会搁笔。可这是给你的信。唉！维利亚姆，亲爱的老朋友，我知道你的脾气和作风。如果这次这个不是一个训练有素的战士，在比武场上屡次拔得头筹的骑士，我也不会多说什么的。
　　维利亚姆，我请你想一想：如果他要对你做他目睹过或者亲自经历过的暴行，你能制服得了他吗？
　　曾做过信徒而不再是信徒的人最危险，一度纯洁过但最终被魔鬼玷污了的灵魂最可怕。坠入泥潭的人比生在泥潭的人更渴望伸出手去，往他们身处的地狱拉进更多献给魔鬼的祭品。即使我坚信你的信仰，坚信无论任何考验、诱惑或折磨都不会让你屈服，但是维利亚姆啊——你已经把自己放在一个非常危险的处境里了，就不要再让自己的处境变得更加危险了！赶走这个被放逐的罪人，这个虽然失去了一切但还握着他手里的长剑的战士。让他在你的教堂里留宿到现在，让他能有幸向你忏悔他的罪行，得到你的祝福，已经足够了！你已经做的够多的了！别再和他继续这样朝夕相处，让他有机会酝酿魔鬼已经在他灵魂里深深种下的恶念的种子。
　　而且，实话实说，这种子未必是在骑士团种下的。
　　你知道我向来不喜欢用把某人的母亲描述为妓女的方式来攻击某人，但是他的母亲的所作所为实在同妓女无异。去他的家乡稍微打听一下，连麦场里的农夫都知晓男爵夫人有着和她令人吃惊的美貌一样令人吃惊的放荡的天性。至于他的生父，虽然如果我明确说出这个人的名字你可能会感到讶然，但这位殿下的放荡在我们这里是公开的秘密。而他名义上的那位父亲倒是位正直的教徒，能免受情欲诱惑过正派而且正当的生活，并且在他的感召下他那位妻子也在婚后收敛了她那些放荡的举止，近乎是个忠贞的好妻子了。可是再好的土壤也未必能改变一颗种子的本质。这个人是一对放荡的男女未婚野合的产物，他的血管里流着的是他这一双父母易受情欲诱惑的的血。你不要掉以轻心，维利亚姆，特别是十五年前你的容颜也不比这位英俊的厄尼斯特骑士逊色到哪去，何况我听说，似乎岁月并未像蹉跎我的外表一样也蹉跎了你的外表？见过你的人都和我夸口说你几乎没什么变化，还是离开圣地时的模样。就算你变老了——你秃了胖了，皮肤上沟壑纵横，不再吸引好色者的目光，我也觉得你还是能凭你令人如沐春风般的温柔很轻易地让别人爱上你。对坚贞的信徒来说，这爱可以让我们从总是在目睹魔鬼胜利的悲戚中振奋起来，找回我们和魔鬼对抗的勇气和斗志。但对恶徒们来说，这爱却总是堕落为暴戾放纵的色欲。
　　唉，维利亚姆，不论你决定怎么做，我都在遥远的彼方祝福你，爱你。
　　你的老朋友，
　　约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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