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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第七章 定风波-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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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接下来的日子要怎样捱过,日复一日都是浑浑噩噩,夜夜辗转反侧不能安寝。尽管小绿在旁陪着我说话、逗乐,却依然觉得好孤独,仿若世上只剩了我自己。外边的桃花零星盛开了,夹杂着杨柳的絮花,幽怨凄美。
罗净就要在今日被处决,小绿说今日京城里所有的人都会去看行刑。我害怕,但又迫切想知道他会用什么办法逃出生天,若我在场的话,是否可以帮到他?乔装后,我忐忑不安混在人群中去向刑场。在临街的商铺里,蓦然瞥见熟悉的身影。是夏青和凌湘,我迎上去,本想欢喜一些,却连一丝笑意也挤不出来。
夏青一眼认出我来,吃惊托住我的手:“你回来了!”我见她手里拎着药包,一旁的凌湘面无血色,关切问:“凌湘病了?为何要出宫来抓药?”
夏青眉头微蹙,挽住凌湘瘦弱的胳膊,淡淡说:“宫里的事,说不清楚。”
凌湘目光涣散,面无表情,似乎认都不认得我了。我想牵她的手,谁知她猛地一抖,往夏青身后躲了起来。我不禁恨意凛然,连凌湘都被折磨成这样了,那皇宫里恐怕……
“于归,你可是回来救大师的?”夏青小心翼翼问。
我点头又摇头,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她心疼抚了抚我的发,安慰道:“他是高僧,你是妖,你们一定有办法逃走。那位清谷道长受了重创,法力大不如从前,放心。”夏青叫我放心,她却很担心我,便陪我一同往刑场走去。
刑场在午门之外,围观的人太多太多,我们在后面什么也看不见。我想看一眼罗净,却又害怕看见那火光。心中紧紧牢记罗净的话,他说眼见不一定为真,明明就是在暗示我,现在所看见的全是假象。我完全相信他可以做到,那台子上的人根本就不是他。只是一个替身,一个被烧掉的假罗净,等我回到国师府,就能看见他在朝我微笑。
人群骚动不安,前方已经燃起了火光,映得午门上空一片通红。
我凝神屏息,听不见任何痛苦的喊叫或呻吟,只有自己的一颗心在砰砰跳动。
前边有人议论说:“大师的定力真好,在熊熊烈火中还能打坐。”
我一惊,又舒心一笑,在熊熊烈火中还能打坐,说明这普通的火根本奈何不了他。攥紧的拳头中尽是汗水,滑腻粘湿,就像被火烘出了汗。
不一会,迅猛的火势吞噬了整个高台,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爆竹一般。此起彼伏的惊呼声中,隐约听见有人哭泣。我循声找过去,发现几名穿着白衫的妇人哭得悲戚,从旁人口中得知她们都是唐家人,是罗净的几位姐姐。她们是罗净的家人,我应该告诉她们别伤心、别难过,罗净不会有事。不,还是等等,或许能给她们一个惊喜。我暗自得意,焦急期盼着行刑快些结束。
夏青时不时侧头打量我,见我胸有成竹的样子,她也没有多不安,只是陪我静静等着。
等到火光渐渐暗淡,等到人群开始散去,我才举步朝前。熙熙攘攘,推推搡搡,他们并没有多悲伤。我紧紧盯着台上,见有几个人爬了上去。没多久,一人高举着一块闪闪发亮的东西大喊:“舍利子!罗净大师果然是得道高僧!”
这话无疑是晴天霹雳,我只觉得脑子里轰地一下炸了,飞身上前夺走了那人手中的东西。
人群哗然,散去的人们又重新聚拢,议论纷纷。
望着手中玲珑剔透的火红宝石,我整个人好似冰雕,动弹不得。
对面的人叫嚣道:“舍利子是我先发现的,还给我!”
我置若罔闻,迈着灌了铅一般的腿,跪倒在那摊灰烬面前。双手颤抖着插入滚烫的焦土中,拨开、翻寻,什么也没有,除了灰,什么也没有了。罗净呢?如果他不在这里,怎么会有舍利子出来?
他被烧死了,烧成灰烬,只留下一颗通红的舍利子?
热泪毫无预期地滴下来,落在舍利子光润的表面上,一刹那,一缕灵魄飘曳而出。我微微张着嘴,发不出声音,待狠命下手去抓时,那缕灵魄从指间倏然飞走。这是七魄中的最后一魄,我想我可以确定,罗净又骗了我。
他就这样走了,留下一颗舍利子。真真的来去无牵挂!
可是你还欠我一个答案啊……你爱过我吗?
抓住舍利子的手骤然收紧,指甲深深刺入皮肉,血腥味氤氲开来,像最原始的诱惑。
体内一股强大的力量勃然爆发,我好像完全失去了自己,仰头狂啸,高亢而凄厉的声线撼动天地,直裂云霄。
顷刻间天色惊变,台下尘土漫天飞扬,人群惊呼尖叫。
垂下头,望见飘扬在空中的白发,胸腔中那颗柔软的心渐渐变得冷硬。
我和白娘子一样瞬间白头,却不是成仙。
腾空飞起,跃过午门,春风在耳边呼啸,不再和煦,冷冽得可以划破肌肤。
我要用毁天灭地的力量,让伤害罗净的人付出惨烈的代价!
无数火球从天而降,像地狱之火砸向楼宇殿阁。巨大的火龙在宫殿间盘旋、轻易便吞噬了一条条鲜活的生命。绛纱衣,芙蓉冠,玉簪珠履;凤舞门,红宫墙,描金匾额……一夕之间全部要化作焦土。
我目不斜视,拖曳着凄艳的衣裙,脸色麻木朝延华殿走去,众生都在烈火中煎熬,我无暇顾及。只因我是魔,天地万物再也入不了我的眼。我只想要一个人命,凡人说,这叫血债血偿。
昏君早已方寸大乱,护驾的人亦不知所踪,身边仅有一个吴千雁。他瞠目结舌看着我,握剑的手瑟瑟发抖。
我一言不发,出手便是最恶毒的招数,可将人打得神形俱灭!
紫黑的光芒飞速袭出去,昏君闪躲不及,一把抓过吴千雁来抵挡。魔道的法术岂是肉身可以抵挡的。吴千雁错愕惊悔,想躲避,却被他紧紧抓在手中。他们的面容因极度惊恐而扭曲,在一阵紫黑的烟雾中渐渐分崩离析。
火蛇早已缠上了梁柱,不一会,房梁坍塌,延华殿化为废墟。
于惊天的凄厉哀嚎声中,我听见了激昂的号角。
原来华容添的援兵到了,可惜,一切都迟了。
我坐在罗汉殿的顶端,遥望皇城。脚下是五彩琉璃瓦,映着远处的粼粼火光。塔角的风铃嘤咛着,宛若在悲泣。漫天遍野都是炽热的风,夹带着烈火的味道。一头瀑布般的白发在云烟中飞扬,不知何去何从。
“小桃花、小桃花!”罗净的声音飘渺而亲切,我一个激灵坐直了身子,四处张望。
直到他的魂魄真真切切聚在眼前,我麻木的心终于有了些知觉,眼眶中蓄了许久的泪滚滚扑落。
他坐在我身旁,神色平静,嗓音空泛:“你到底是走了这一步。”
我伸手小心翼翼触到他的脸,那么虚无,空空荡荡。将手中染了血的舍利子递出去,忍泪质问:“你为什么要骗我?你宁愿去死,也不愿跟我交代!”
罗净目光忽而变得苍茫,深切道:“不,我只想避过这场浩劫,谁知道,一切终是徒劳。”
“从头到尾你都清楚地知道你就是我的劫,为什么要一直骗我瞒我?”我已经声嘶力竭,他却仍然平静。
“我是你的劫,你可知何为劫?怎样才能渡劫飞仙?我之所以成为你的劫,只因前世的渊源。你本是天界一颗仙桃,因缘际会之下落在了人间。我在千年之前是卖酒人,你一时贪新鲜,向我讨酒喝,可我却骗了你,将你吃下肚。之后我不知为何心生懊悔,随手将桃核掩埋,给你浇了几滴酒水,算作弥补。从那以后,你沉睡了,生根发芽,等待元神的苏醒。”
我好似想起什么来,却仍是一片茫然。罗净接着说:“之后你遇上的人,是华容添,他千年前不过是归隐山林的儒士,倾倒于你的绰约风姿,从此结庐于桃树下,一过便是一生。诗句是他刻的,便注定了你们俩一世的情缘。最后那念诗的男子才是秦朗坤,只可惜,他只是无心路人,你却错将他当作恩人。”
我喃喃念道:“劫……缘?”
他在我身旁叹道:“于归,抬头看看那些无辜的生灵,你知道自己的劫在何处了么?”
我茫然望着天际的那片火海,心中却浮不起一丝怜悯。
“这就是你的劫,也是人间浩劫。为了避免此劫,我才毅然出家。”
我咽下泪,隐忍道:“你既然早已洞悉一切,为何还要赴死?如若你不死,我又怎会堕入魔道?”
罗净阖眼道:“不,我看见了开始和结束,便自作聪明扭转了过程。若我没有出家,仍然做唐七公子,我们之间便是一段孽缘。华容添本来贵为天子,强取豪夺占有了你,并为我指婚,于是你一夕成魔,火烧皇宫,以至生灵涂炭。相国寺主持玄明大师领我遁入空门。这场浩劫皆由我而起,便该由我了结。于是我私自改了华容添的命格,那时遭了三十三道天雷,元气大伤。我以为,我不是唐七,他不是皇帝,你就会幸福……其实现在你已经得到幸福了,我觉得一切也该结束了,我死之后,你的劫也就随之消亡,然后天下太平。谁知,你竟然还是走了这一步……”
我定定望着他,多想依靠他,多想从他身上获取一点力量。他却终是一个虚无的影子。我犹自流着泪说:“你真傻……你根本就不懂。明明爱着,却死也不肯承认。生离和死别,不是一样痛彻心扉么?你选择赴死,无疑是叫我绝望、叫我痛不欲生!”
罗净扭头望着天边,喃喃说:“我以为,你爱着他。”
“你以为、你以为?!你何时问过我!”
他摇摇头,剔透的面庞上露出一丝笑意:“你对我,不过是一点眷恋、一点不甘、一点执着。说到爱,你又爱我什么?于归,你回头看看,华容添的军队已经进城了。”
“我不看!”我瘫坐在琉璃屋顶上泫然涕下,三千白发在风中飘散、摇曳。“你告诉我,你爱过我吗?有没有爱过我?!”
罗净纹丝不动,含笑凝视远方。“你看,旌旗飘扬,铁骑军团终于重整旗鼓了,赫赫天威当如是。他果然是帝王之才。”
我微微仰头盯着他,一遍又一遍问:“你有没有爱过我?究竟……有没有爱过我?”
“于归,放下执着,你才能看见更美的所在。”
我嚎啕大哭,朝他咆哮:“我什么也不要!我只要你回答这个问题!”
“他在看你,于归,他在看你。”罗净飘然落在我面前,指尖轻轻触到我的眉,“你回头看看。”
我蜷着头,强压住啜泣,嘶哑说:“你回答我,我就回头看。”
罗净素日淡漠的面容上凝出一股深情,幽幽叹了声:“我预见了开始和结束,却始终看不透过程。于归,我是爱你的。因为爱着,所以害怕活着,我以为人死了,便不会心痛。”
我破涕为笑,说:“胆小鬼,你竟用死来逃避。”
他也笑了,像是极尽了一生的快乐,神采飞扬唤我:“于归,快回头!很多人在等你。”
我紧抿着唇缓缓扭过头,泪眼朦胧,只见宽阔的御道上几列闪着黑色寒光的铁甲军队,气势雄浑。华容添端坐在一匹披甲战马之上,身形笔挺如剑。
忽然,身侧闪过一道光,耳旁响着无数细碎的声音,就像有金子落在琉璃瓦上一样动听。罗净站了起来,仰面望着从天上直射下来的金光,似是恍惚了一下,随后俯身在我额头一吻,那一吻,似是有一生那么长。他从未笑得如此恬淡,在我耳边低语道:“生生世世,我都会保佑你平安喜乐。”
“大师……”我伸手想抓他,却生生忍住了,泪在眼眶里打转,我便仰着头,不让它落下来。
他的魂魄顺着金光渐渐飘散,飘散至云端。我高昂着头,仿似看见他在云层中朝我笑。手中的舍利子散发出金灿灿的光,高高举起它,我才发现,这原来是一颗玲珑剔透的心。他上了天界,把心留给了我。
华容添的铁骑步伐震天,每一下靴声都响彻城内外。
低沉肃远的号角响起,一场轩然大波还未掀起,已然结束。
青山森郁秀,溪水凌波皱。柳絮漫天飞舞,繁花簇簇似锦。池塘清浅,烟波缠绵。
春天的山谷如同仙境,宅院倚着桃树而建,回塘曲槛,秋千荡漾。
篱笆外的花丛中,小绿带着紫葳扑蝶,京墨乖乖坐在一旁摇头晃脑念书。
我合上窗,拾起妆奁中一支银簪,斜斜插在髻上。华容添的声音忽然融融凑到了我耳边:“真美。”他喜欢在清晨专注地替我描眉画黛,末了还在眼角抹上一点桃色的胭脂。
镜中人娇颜白发,我一向自诩为不老的妖精,却还是白了头。因火烧皇宫,荼毒生灵。天庭本要处我极刑,但念我怀有凡胎,于是网开一面。只剔除了我的魔骨,判我受永劫之苦。永劫,即每一个轮回都是劫。我如今没了任何法力,与凡人无异。
玉临王登基之后,为我们在山谷中建了这座清雅的宅院。蔺水红被尊为太后,蔺水蓝封侯拜相,秦朗坤亦位极人臣。在秦朗坤的一再坚持之下,华清泠没有进宫,赐封郡主后交给了他抚养。
夏青为凌湘寻了一户人家之后,又返回宫中,继续侍奉后妃。
一切似乎都很圆满。我微微一笑,将掌心的舍利子偷偷塞入了妆奁的夹层。
半躺在桃树下,望着悬在头上的一大片粉红云霓,花瓣落下来,似乎还带着淡淡的酒香。当初这株桃树几乎被烧死,是罗净日日用桃七酿浇灌,令它起死回生了。我看到树底下破碎一地的酒坛,才知道为何他如此吝啬,连酒都舍不得给我喝。
华容添伏在我高高隆起的腹部仔细聆听,像个孩子一样傻笑。
我凝视他的后脑,想起某一日的午后,有光滑的颈项贴着我的肚子,听得那么认真。尽管那时候我肚子里什么也没有。
留人间多少爱,迎浮生千重变,跟有情人做快乐事,别问是劫、还是缘……
有些故事,在桃花灿烂的时候开始,亦在桃花灿烂的时候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