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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一剑曾当百万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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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已经不再是青年。我们不愿再对这个世界发动进攻。我们是逃兵。我们躲开自己,躲开我们的生活。当我们才十八岁。刚刚开始热爱这个世界,热爱生活;然而我们不得不对它开炮。那第一颗打来的榴弹,击中了我们的心坎。我们与行动、追求和进步隔断了联系。我们再也不相信它们了;我们相信战争。”
——《西线无战事》埃里希·玛丽亚·雷马克《西线无战事》
焚白帝国圣曜律塔的接引车开过雪原。终于有了人烟。车窗玻璃上淌着的东西也从雪变成了雨。
冬天很少有大雨,而这场噼里啪啦抄家般的雨中,卡娅想起那场带有又苦又咸的雨。眼前无数的雨蜿蜒而下,她便无数次地认为,那一次接吻怎样都是不合时宜的。
从那之后她要承受数不尽永远失去那个吻的冬去春来。
她的思绪回到还没下那场不详之雨前的战斗中。
磔州城磐石堡沉重的橡木门像这位烈火般的女性,两扇门轰然弹开,萨维尔迈步而出,此刻她是一个燃烧的人。远方天空已能见律流的光,要张牙舞爪试图攥住她。城内的混乱与远处的杀声不再是沙盘上的符号。疼痛的耳膜告诉这里的人们一切。
一名少将滚爬着冲上台阶:“首席大人!西郊……西郊防线崩了!第七军……第七军韦斯特林家那帮杂种!他们……他们阵前反水,不止投降,还协同敌军绞杀第五军!缺口……挡不住了!”
萨维尔身上的火差点烧到少将身上。磔州并非她和她的嫡系的根基之地,果然布满了暗雷。韦斯特林……那些盘根错节的旧贵族,终究是畏威不怀德的豺狼。即便她紧急调来的精锐像钉子般楔入关键战役节点,也架不住这来自内部的致命一刀。
“传令!”火舍从她的舌上爬出,“北翼‘灰隼’军团、南翼第三军,放弃当前战线,收缩兵力,形成内线包围圈!不计代价!我要他们在敌军深入前,给我扎紧口袋!”
命令如箭矢般射出,这将领像躲快要射中靴子的箭一般后跳退下了。萨维尔快步登上最近的高耸的城墙,卡娅紧随其后,脸色一半红一半白。萨维尔不容置疑地将她往后一拨:“卡娅,往后靠。”
她目光如炬,投向城西。地平线上,烟尘如同苏醒的巨兽,翻腾着,咆哮着,向着眼前脆弱胆怯的城墙滚滚而来。卡娅顺着那目光望去,已能清晰地看到冲在最前列的敌军骑兵,甲胄在暗淡天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幽芒,马蹄践踏大地的震动吓断了城墙上的一杆国旗。萨维尔手一指,国旗在半空中燃烧成一朵巨大的椿花。紧接着骑兵背后的律能炮向城墙射来无数律流。
萨维尔深吸一口气,掏出一颗龙眼大小、通体赤红的晶状物,内部有火流动,散发着灼人的热力。她看也未看,投入口中。
“显契,乌焰栖血。”
她右手一直紧握的乌鸦状的契器,此刻活了过来。那只乌鸦成了通体变得通红透亮的火乌鸦,像刚从锻炉里钳出来的血精钢。卡娅看了两秒便撤掉目光,眼珠发胀,脑仁里有根红铁钎搅。
有声响在卡娅听来似在天边又似在眼前。一种沉闷的、源自萨维尔身体内部的能量爆发声伴随地面的升温轰隆作响。炽红如烙铁的光芒瞬间从她每一个毛孔迸发出来,将她整个人吞噬。下一刻,光芒收敛,取而代之的是燃烧!幽深的红到发黑的火焰凭空而生。那实质化的律流形成的火色深得发污,像淤积了百年的陈血,内焰漆黑如鸦羽,外焰却跳跃着史书上名为《地狱变》的名画里熔岩般的赤红。
火从她肱骨与桡骨间的缝隙来,从股骨与胫骨间的缝隙来,从颞骨与下颌骨的缝隙来,从指甲根里来,从头发丝里来。这火是活的,是稠的,是爬的,是缠的,是绞在她身上的,把她裹成一个烧得滋滋作响的人茧。
下一刻,人茧炸了。卡娅本能地用手挡住热风热浪。这是她第一次看她的老师显契。
那团污红发黑的律嗜血般的搅动着拧扭着抽打着空气,发出鞭子破空般的噼啪爆响。它们狂野地舞动、凝聚,成了两根巨柱,猛地向两侧撕开肩胛骨上的衣服,在她背后勾勒出巨大无朋的、由纯粹律流构成的乌鸦双翼轮廓,头顶出现乌鸦的头、乌鸦的喙、乌鸦的眼睛。可这乌鸦却并不是全黑的,这是一只火里的乌鸦。那形态虽源于乌鸦,但那份撕裂长空的磅礴气势,早已超越了凡鸟,更似浴火重生的神禽,带着焚尽八荒的意志降临人间。
她真成了那位巨人英雄。这世上没有比她更强的人了。卡娅又生出一种跪倒的冲动。
萨维尔·瑞依文老师——谁来为您,为您在史书中单立一章?
乌鸦的翼骨粗粝如烧红的铁条,长羽毛边缘滴落着白炽的光,砸在地上就是一个滋滋冒烟的黑坑。每一次扇动,都不是轻飘的。那是夯,是砸,是抡圆了臂膀往空气里死命地撞。
呼——轰!
呼——轰!
翅膀扇动的声音,沉重得如同此刻发动全军出城令的军用鼓槌敲动牛皮大鼓。
萨维尔紧闭的眼皮跳了一下,猛地睁开。卡娅从侧面瞥过,那双眼睛里哪还有什么眼白瞳仁,只剩下两汪烧沸了的绿光。目光所及,空气都滋滋作响。
那目光穿透烟尘,锁定了汹涌而来的敌军洪流,以及洪流后方,那几台如同移动堡垒般大摇大摆不急不慢地推进、令幽环军队魂飞魄散的怪物——大型律能炮。
炮身剧烈震动,一道道粗如水桶的律流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悍然轰向摇摇欲坠的城墙。
面对这毁灭性的光矛,已升到空中的萨维尔,背后的律流鸦翼猛地一振!
她浮于半空,伸出燃烧着跳焰的手掌,五指张开。
那些咆哮着尖啸的律流光束,撞上这座火墙,竟硬生生地在空中悬停。狂暴的能量瞬间被强行凝固,发出刺耳的电流般的声音。紧接着,在萨维尔张开的五指牵引下,这凝固的毁灭洪流,竟如同被驯服的巨蟒,倒卷而回。光束在半空中调头而走,以比来时更不屑一顾的气势,狠狠贯入它们来时的方向——那几台正在重新被装填律石的律能炮车,以及炮阵前密集冲锋的敌军前锋。
惊天动地的爆炸连成一片。
火光冲天而起,钢铁碎片与人体碎片纷飞。
城墙上,目睹这一幕的守军,包括卡娅在内,忘了呼吸。
那落日当空里,妖焰缠身、鸦翼蔽空的身影如同降世的亦正亦邪之神。
卡娅张开开裂的嘴唇:
“一……一身转战三千里……一……一剑曾当百万师……”
萨维尔从城墙上一跃而下,落入敌群,未动兵刃,脚步所及,烈焰先至。每一个靠近她的敌军士兵都被浓焰包裹,哀嚎倒下。
卡娅似乎听到史诗的呼唤。她也把“死”这个字抛下了。有这样的人在身边,死神的镰刀也要被烧融。自己是不配做这样的人的学生——那就让自己抱着碎片般的贪生怕死投入这场火热中。她比谁都清楚,她是多么渴望当神最得意的孩子,多么渴望众所周知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此刻这人是史卷,是神话,是比国家还高的意志本身。为何不就着这样的人的荫庇冲锋陷阵呢?——更何况她还不是最得意的那一个。伊瑟拉,你可要活着,你一定活着。
卡娅的双肩还披着萨维尔那黑红火流,连人带马却已像支离弦的毒箭,射进了城外翻腾的烟尘里。
“回来——!”萨维尔那声吼碾碎在千军万马的杀声中。
卡娅勒马,那和卡娅一样兴奋的骏马前蹄砸进泥地,硬生生犁出两道深沟,马脖子上的筋肉蜈蚣般结起。她就在这冲势将尽未尽时,双手合十。
“术杀律·阿刻戎屏!”
十声闷响,如同十张棺材板塌上。十道半透明的蠕动着的墨绿色屏障,堪堪列成一排,图上显魔露鬼,阴风惨惨。冲得太急的敌兵,刹不住脚毫无防备地以纯肉身撞上去,连人带甲,吭都没吭一声,就像被丢进了看不见的铡刀口,上半截身子还瞪着眼,下半截已哗啦碎成一滩冒着热气的肉糜,血点溅在屏上,滋的一声就给那律流吮干了。
“显契——”
就在这当口,敌阵里炸开一团烟尘。一匹白马撞开因发抖而挡路的兵卒,驮着一个铁塔般的褐色男人,直扑卡娅鬼气森森的屏阵而来。那肌肉将军怒目圆瞪,手里一柄厚背大环刀,刀身黯得吸光。
“饕餮牙!”
吼声未落,人已到屏前,那人不闪不避,浑身紫色律流飞腾,直直撞向其中一道阿刻戎屏。噼啷一声暴响,那道纯律流屏,竟被他蛮牛般一撞,炸开无数道蛛网似的紫黑裂痕,四散碎裂。
马背上,那将军青筋暴起如蚯蚓钻土,手中那柄厚背大环刀,嗡一声,刀身瞬间胀大一圈,表面浮现出层层叠叠的暗紫色獠牙纹路,刀锋处更是探出一截锯齿状獠牙虚影,腥风扑面。那刀沉得能压塌山脊,对着卡娅的天灵盖,劈头盖脸就剁。
卡娅自知自身力量单薄,却眼皮都没撩一下。就在那饕餮獠牙临头的刹那,她腰间的佩剑呛啷出鞘,一式“术杀律·影武演”变出七把一模一样的剑,纵横交错离手架住那蛮荒大刀。
“有点东西!”敌将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狞笑着再次抡圆了那柄凶牙毕露的饕餮牙。他引马回退,卡娅也被萨维尔叫回身边。
萨维尔自火中踱步而来。她在正在消失的“阿刻戎屏”前站定,手伸入披风内层。
“你叫什么名字?”萨维尔没有看那莽夫少将。
“赫摩·艾尔森葛。你又叫什么名字?”
萨维尔没有回答,掏出一枚似乎是律印律形成的结界体。那是一枚正十二面体,边缘淌有火红律流。学律印律总要学一些结构几何学,卡娅学过,这种正十二面体由十二个全等的正五边形组成,是远古就确定的五种正多面体之一,被古律术士认为是“宇宙最深的对称结构”,同时对应“以太元素”,如果真能做到如此结界,则具备封存与扩张的双重律场可能性。卡娅不禁感叹自己的老师到底还有多少自己没有见过的律术。
她吐气,低声念咒:
“十二界印起,焰轮归藏,镜界回折,以太启封——律印律·反赫玛忒。”
赫玛忒,意为“归藏之母”。反赫玛忒?这是要开启这个结界?
十二边体膨胀,一道道极细的火流从正五边的交汇口裂开,结界中心裂开一道狭缝,密密麻麻的身影从其中钻出。
卡娅愣住了,这……如果枪叫律能枪,炮叫律能炮,那这是什么,律……律能人?
他们的皮肤是真实的,散发着刺鼻的福尔马林味。但胸腹被剖开,乌红的心脏跳动,体内无数透明的管道,各色律流在其中循环——每一个人都是一具会战斗的尸体。
他们扑向赫摩·艾尔森葛,像藤蔓攀附于他的马、盔甲、武器,密密麻麻,疯魔般乱舞。
赫摩·艾尔森葛怒啸,手中大刀横扫,一圈行走的人皮砰然甩飞。
律能人却如潮回涌。他身上挂满了不死的军团,不得已被拖下马来,像一只被肉色的网网住的人形猛兽。他嘶吼冲撞,疯狗甩水,拖着人链行走。
卡娅策马上前,剑势凝起。“术杀律·青骨引。”直取赫摩的头部。
他的头颅爆炸如鲸爆现场,卡娅第一次觉得鲜血味如此接近腐臭味。无头之身尚未倒下,双手还试图再举起大刀,倒地时澄原士兵和幽环士兵都同时跳起。
“赫摩·艾尔森葛,很好的一个大力士,那就包起来吧。”
萨维尔伸手,正十二边体再次显形。
“律印律·赫玛忒。”
她的指尖勾勒出十二道线状律流,落在那具无头尸体上。尸体被火羽包围,扭曲,压缩,最终封印入那十二边体最中心的位置——
赫摩·艾尔森葛,焚白少将,已成萨维尔做“律能人”实验材料。
“律能人”与士气大增的幽环士兵发起反冲锋。
西线敌军后撤如负鼠搬家。
“报——!”一个浑身血污的传令兵,扑跪在萨维尔脚边,声音劈了叉,“西边……东边……北边……都……都退了!澄原的人全缩回去了!磔州守住了!”他大口喘气,卡娅几乎能从他的嘴里看到快要跳出的气管。
四处未灭的火光,跳动着,在萨维尔那双深得吸人的眼睛里映出两点悲壮的、摇曳的光。那光亮得……那光里汪着水?
卡娅的心咯噔一下。她眼里有泪。
腥热的风灌进萨维尔微张的嘴里,把她的声音吹得又散又哑。卡娅的耳朵却像灌入铁浆。萨维尔的声音也在其他一脸劫后余生的不可置信的人各自心中烙下印记。气氛静谧,只有一湾血淌到萨维尔脚下,不合时宜地喧哗,又纵身离开。萨维尔带泪的声音只有七个字:
“成功了。她还活着。”
反攻是坟头鬼火变成的狼群下山。三日内收复被澄原占领的中型城市六座,再加把劲就可以把澄原人全部赶出幽环。
萨维尔多云的脸并没有转晴,她向卡娅透露,虽然如果“律能人”的提早使用能减轻伤亡,但这是她的秘密武器,不到万不得已不能用。“既然你也看到了,”她叹着气说,“那就透露一些。并不是因为这些日子我的心血都在这上面的缘故。这些东西……公之于众不知道会引发什么样的后果。”
卡娅看着火把上跃动的火:“不管发生什么,学生都会陪着老师的。”
这天夜里起风了。萨维尔驻军于末邡城。营地深处的俘虏营在风里筛糠似地抖,像是水面上的一个包袱,里面装着的不是物资,是比肩接踵的哀号和挨山塞海的呼吸。
萨维尔带了一大群人,提着“乌焰栖血”走去。她没有亮出火焰,叫士兵们把人都押到空地上。人潮夯成一坨发馊的糕。她的目光挨个扫过那些露出待宰牲口表情的人脸时,卡娅想或许判官的笔也不过如此。“这个,押出来。”“那个。”“那有两个。”“这几个,大概还行。收起来。”
她手一抬,律印律·赫玛忒的十二面体旋在掌中,火光浅得透明,卡娅知道萨维尔心情不算特别糟糕。那些被挑中的俘虏被点穴般站着不动,直到裂缝开启的那一瞬,他们才记得哭喊,跪倒,有人腿软,有人挣扎,有人大骂萨维尔祖宗十八代。无一例外。结界成形的那一刻,他们被抽进那片细小的光晕,像被怪异地折入骨灰盒,骨头呻吟,喉里的呻吟出来的瞬间就被火光吞噬。
“燐R”欠身:“其余的?”
两个又冷又硬的字从萨维尔后脑勺蹦出:“杀了。”
走两步,补了句:“各显神通。让他们练练手,也提一提士气。”
士兵们欢笑成野兽的膻气。
萨维尔拍了拍“燐R”的肩膀:“第七军投敌的畜生也拎出来。广场柱子上捆一排。第五军的还有活着的,让他们来。怎么弄,随他们。”
“燐R”愣了一下,带几个人用衡步律消失了,留下他们的甲叶在夜里响出像踩碎虫壳的声音。
萨维尔对跟在身后的卡娅说:“你就别去了。上回那事……你魂还飘着。我逼你太急了。不该那样的。”
“老师,学生近来反思,” 卡娅的脊梁骨绷得笔直,指甲抠进掌心,掐出几道白印,“学生不能辱没老师的培养。有一些事情我必须要学会。这一次我可以的。我这就去……”
“回来!”萨维尔抓住她的胳膊,把她如鞭陀螺般扯回。
“不许看!”
可是卡娅看到了。一个头颅被当作投壶的壶,被投的是指骨。
和自己一个国家的同胞们。
所有人,都在笑。
所有人。
“开个衡步律,我们回去!”萨维尔轻喝道。
失了魂的卡娅像一具被抽了筋骨的皮影人。
她想起那日磔州城血战看到的“东西”——那些顶着人皮却被掏空了的“律能人”。战场上的肾上腺素下去,恐惧是一场漫长的后知后觉。
那皮……皱巴巴的,泛着一种死鱼肚皮似的青白灰。凑近,一股味直往人脑仁里钻——那不是已经熟悉了的战场惯有的血锈焦糊,是甜得发腻、腻得发馊、馊得透着股阴森森的凉气。像泡在坟头积水里用作祭品的烂橘子,又像医院地窖里捂了十年的福尔马林罐漏了缝,那腌透骨髓的邪味,糊住眼睛鼻孔喉咙,糊得人五脏六腑都绞成一团发霉的破棉絮。
可最令人作呕的,是那皮囊下裹着的“瓤”。
胸腹那豁开的大口,十分敞亮,露出里面一团死物活物。一颗心脏,乌紫发黑,胀得像颗灌脓的肿瘤,黏糊糊地贴在腔底。它会跳。咚……咚……咚……此刻在卡娅的脑中,每跳一下,裹着暗红血的黄浊粘液,就从破烂的心包膜里挤出来,噗嗤噗嗤,腻歪歪地挂在腔壁烂肉上,拉出粘稠的丝。
围着这烂跳的毒瘤心,是那些“虫子”。
无数根透明得能看见里面淌着各色汁液的“管子”,盘踞着,攀爬着,像一窝刚从腐尸肚肠里钻出来的、撑得滚圆的肥蛔虫。红的像凝了的经血,蓝的像坏死的胆汁,绿的像溃烂的脓疮……这些脓水就在那透明的“虫”身子里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流淌着,泵动着。五光十色的液体磨擦着管壁,发出湿漉漉、滑腻腻的叽咕声,活像有无数张看不见的絮絮叨叨的嘴,在黑暗的腔子里吮吸、咀嚼着腐烂的内脏。
这些管子扎进烂肉,钻出骨缝,缠上跳动的毒瘤心,把那噗嗤噗嗤挤出来的黄浊粘液又泵回去。泵进去。周而复始。哪里是“循环”,分明是这具烂透了的空腔里,一群贪婪的蛆虫和一颗垂死的毒瘤心,在玩着一场永无止境的、呕吐与吞食的腐败游戏。
这些东西顶着张死鱼肚皮似的人脸,穿着破烂的军服,还能抡刀砍人。它们动起来,腔子里那些肥蛔虫似的管子就扭得更欢,脓水咕嘟得更响,那颗乌紫发黑的毒瘤心就跳得更癫狂。一股股浓得化不开的甜馊腐气,就从它豁开的胸腹口里跑出来,糊人一脸。
更恐怖的是,卡娅看清了一些人的脸。
幽环军医署署长、医疗部的第二副长官,那个曾经和萨维尔交好后带兵偷袭萨维尔府邸的人,被处死前大叫着:“你疯了吗,瑞依文!你这是要毁了这个国家的年轻人!”那次卡娅被萨维尔叫进房里不许看,她曾为这一次从□□到精神上的“被保护”而回味无穷。
恩弥·阿莫里牙,那个设宴差点杀掉萨维尔和卡娅的萨维尔旧手下凯穆·卢坎的副帅,卡娅也见过。自从萨维尔薄衣而出,要卡娅给她梳妆后,卡娅再也没见过这位帅气的年轻将军。她记得凯穆以为萨维尔必死无疑之际曾怒吼:“你当时杀我副帅恩弥的时候,你哪怕有那么一丝记挂他对你的情分,你哪怕有那么一丝人性,你都不至于穿得漂漂亮亮在他最爱你的时候把他杀掉!”
还有一位身形明显还没发育好的少年,那是那位背叛萨维尔、把萨维尔带血的绷带交给凯穆从而给萨维尔造成几乎永久性伤害的府兵。
他们三个的头颈部有百足虫般的缝合线。
这些都是老师制作的……
失了魂的卡娅的脸是萨维尔洗的,战服是萨维尔一件件脱下的,睡衣是萨维尔一件件换上的,那散了架打了绺结满别人的血的疙瘩的头发,是萨维尔握着明玉梳,蘸着温水,一节一节,小心往下梳的。梳齿刮过头皮,带下粘着的血块和灰土,扯得卡娅僵硬的脖颈微微后仰,露出脆弱的喉管,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眼泪汩汩地流。
“老师……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萨维尔用胸前绣有乌鸦的大长围巾擦着她的眼泪。外面下雨了。
“不要说对不起。”
后来为什么自己的唇和伊瑟拉的唇碰上了,卡娅怎么也想不明白。这是几日之后发生在澄原境内的集中营的事了。
她在伊瑟拉怀里也同样流着泪,说着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外面同样也是下着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