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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艾萨(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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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湿。奔跑。
他抓着金发男孩的手,两个人在黑漆漆的窄道上奔跑。包裹着他们的空气,黏稠又沉重,看不见光的小路,仿佛没有尽头。男孩感觉到疲惫,但是他还牵着好朋友的手,他必须带他的朋友离开这里,去更明亮的地方。
有人突然抓住了他的手臂。男孩尖叫一声,可很快意识到对方只是把自己抱进了怀里。那些沉闷的空气似乎也被驱散了。他感觉自己被熟悉的气息包裹,回到了一个安全的空间内。
是齐亚。
是齐亚拥抱着他。这样的认知让男孩瞬间安心下来。他想要环住大人的肩膀,也想要和齐亚说话,可是当他抬起头时,却忽然感觉有水滴落在了自己脸颊上。他叫齐亚的名字,可是年长者却反常地没有回应他。那些液体越来越多,有些滴在了他的嘴唇上,因此男孩终于意识到,那不是雨水,也不是泪水,而是血。
男孩恐慌了。现在他喉咙里发出的声音不是呼唤,而是尖叫。他颤抖,用力抓住齐亚的手臂,他去摸齐亚的脸——冰冷的、因为血液滑腻腻的,他呼吸不上了,惊恐的泪水挂在他的脸上,他的脸一定脏兮兮的了,可是齐亚、齐亚依然没有回应他——他摔倒了,那个怀抱消失了,他的朋友也不见了。男孩摔在湿漉漉的地上,手掌触碰到湿滑的液体,他不愿意去想那是不是血,他颠颠撞撞地站起来,绝望地叫着齐亚的名字。
拜托了,求求你了,回应我——
空无的黑暗笼罩了他。
孤儿尖叫着醒来。他还没有从恐慌和惊惧中挣脱出来,一个柔软又坚实的拥抱环住了他。依然是齐亚。大魔法师手上似乎带着青草和露水的味道,这些无害又温柔的气息羽毛刷一样安抚住了男孩,那双并不柔软的手,轻柔地擦去孩子脸上的泪水。男孩茫然在噩梦与现实的反差之间,呆呆地把脑袋靠在成年人胸口,后者的心跳就是最好的舒缓乐。他愣愣地眨掉睫毛上的泪水,而一个更柔软的小家伙,挨挨蹭蹭地贴上了他后背,给予了他清晨的第二个拥抱。
“嘘嘘嘘……艾萨,没关系的,那是噩梦,我们都在这里。”金发孩子声音清晰。他的话得到了长大的自己的赞成,齐亚轻轻拍着孤儿的身体,说:“已经没事啦,不要怕。”
小艾萨没有说话,他放在床单上的手动了动。小齐亚立刻握住了他僵硬的手指,像是小火炉贴上了一块冰。
“小家伙说他叫不醒你,你好像在做噩梦,所以我来了。”齐亚说,他低头亲了亲男孩的额头,“虽然噩梦说出来感觉会好一些,但是如果你不想说,也不用告诉我。”
“不要怕好吗?无论梦里面发生了什么,它都是虚假的。”
实际上,噩梦对孤儿来说还是个新奇玩意。从小到大,男孩很少做梦。有些孩子会在梦中幻想那些得不到的东西,可是小艾萨却从来沉溺于这种虚假的安慰。如果现在没有,那我以后会得到。他也没有什么值得害怕的东西,因为自己本来就一无所有,现实中没有的恐惧,自然也不会出现在梦境中。
第一个噩梦出现在小齐亚受伤之后。很奇怪,尽管心中焦急不安,但是男孩却从来没有做过噩梦。他有一个确定的目标,并且为之愿意付出自己能够付出的一切。但是当这个目标消失后,男孩反而开始做噩梦了。他梦见自己没能打断失控的魔法,没有办法治愈小齐亚身上的伤口,更年幼的孩子在他怀里停止了呼吸。他惊恐万分地醒来,在黑暗的房间里面大口喘息,他僵硬地回过头,被子下面的手抓住了小齐亚热乎乎的手心,那些惊惧才慢慢衰退。
第二个、第三个噩梦隔三差五的到来。小艾萨藏起这些噩梦,就像藏起他性情中尖锐乖张的一面一样熟练。而不出意料的,第一个发现这件事情的依然是齐亚——小的那个,自从罚抄和禁闭名存实亡之后,小魔法师再度开始了每晚的睡前故事分享,每天晚上都抱着最喜欢的小马玩偶,和新朋友挤在一张床上。小艾萨喜欢小齐亚像一只雏鸟一样黏着他,男孩的存在,也让他每次从噩梦中醒来,都能快速地调整好心情入睡。但是他身边睡着的实在是一只聪明又敏感的小鸟,啄开了孤儿包裹住自己的外壳。
一天夜里,当小艾萨再度从噩梦中惊醒,他发现小齐亚紧紧地抱住了他的手臂。金发孩子同样醒着,孤儿在噩梦中挣扎唤醒了他。
是噩梦吗?小齐亚问他。不等孤儿回答,那只小马玩偶被塞了过来。
每次我抱着它,我就不会做噩梦了。小齐亚说。而且艾萨你不要害怕,我也会保护你的。
孤儿颤抖着抱住他。
过了一会儿,小齐亚又问,要不要告诉大人们?大孩子坚定地摇头,因此小魔法师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就像魔法师曾经对孤儿做的那样,他们俩或许都是从相同的地方学来了安慰人的方式。
如果你又做噩梦了,你可以叫醒我。小齐亚最终说。
孤儿当然没有照做。或许是那只小马玩偶真的有什么奇异之处,一连好些天,他都不再做梦了。时间流水般逝去,那位新出现的女爵和女孩,中间离开了几天,说是要回自己的封地上去看看,但是会在送冬节当天回来。小佩里明显看上去失落很多,不过嘴上不肯承认。三个孩子开始编假雪人,他们从庄园的小树林里面捡来合适的树枝和软藤,收集用来染色的草叶,坐在花园的台阶上,开始编雪人的“骨架”。他们三的进度不算快,因为只有小佩里是真的自己编过一部分,小齐亚前几年只负责给爸爸编的雪人染色,小艾萨就完全没有碰过这项事情。等到小卡洛琳回来了,也并未对他们三的进度有任何帮助——女孩之前也从来没有亲手做过一个假雪人。
“其实应该和用草编小狗小花差不多吧?”小齐亚挠头。
“前提是你能够把它们给扎好啊。”小佩里指出。
“去问大人们?”
“可是这不是他们给我们的任务吗?”
几个小家伙又折腾了一番,还是不得章法,决定一起去找大人。不过最终解决他们问题的,不是长大后的自己,而是万能的管家姐姐。后者给他们介绍了一位很会编假雪人的帮工,据说他们村每年的大雪人,都会找他帮忙。帮工和蔼地教他们怎么编。
“今年要你们做呀,真稀奇,往年都是齐亚老爷自己做呢。”帮工一边教学一边念叨,“不过也正常,毕竟你们现在也算是这个家的一份子了,不知道会不会要你们也去厨房做一道菜。”
按照习俗,每个家庭成员在送冬节的晚宴上,都需要自己做一道菜。不过对于富裕家庭的小孩子们来说,更多可能就是负责给准备好的蔬菜沙拉摆个盘之类的。
小卡洛琳有点难以想象长大的自己还会做菜,毕竟往年哪怕是送冬节,她连厨房都没有进过,干干净净的菜点是捧上来给她摆个花用的,“他们每个人也会吗?”
“我偷偷和你们说,千万别说是我说出去的啊。”帮工挤挤眼,“其实虽然几位阁下都会进厨房,但是认真做的只有佩里老爷吧,艾萨阁下和达德拉伯爵,最多动动手煮一壶茶,至于齐亚老爷——别提了,他可是被大家一贯禁止进厨房的。”
三个孩子不约而同地看向小齐亚。后者茫然不解:“为什么呀?”
“你们迟早会知道的。”帮工露出牙疼的表情。在他看来,这几个孩子之后都会在几位大人身边长大,自然有机会得知大人们那些秘密。他并不知道,这群孩子,停留在庄园里的时间,已经进入倒计时了。
我可能不会有机会知道这些事情了。某一个瞬间,小艾萨心里冒出来这样的恐惧。那冥冥之中的预感,愈发紧急迫切,不断提醒他,他只是未来的一个过客而已。这里的生活不属于他。那些刚刚消失不久的噩梦,又重新找上了他。
孤儿不愿意在夜晚叫醒睡在身边的孩子,可是小齐亚却总是那么敏感地能在任何朋友需要自己的时候醒来。这也是魔法师的天赋吗?小艾萨忍不住怀疑。终于有一天,当小魔法师发现新朋友又被噩梦纠缠,自己却怎么也叫不醒对方时,只能跑去寻求大人的帮助。
对于小艾萨而言,送冬节的早晨,就从噩梦和来自于齐亚的拥抱开始。
“对不起。齐亚。”孤儿埋在魔法师怀里说,“对不起。”
“为什么又和我道歉呢?”齐亚用手指梳着他的头发。
小齐亚也抱紧了他,“对呀,艾萨不用道歉的,谁都会做噩梦的。”
“可是、可是今天明明是节日……我也不想……”我也不想要你们担心。我不想因为自己,破坏你们度过节日的心情。这些暴露自己脆弱的话,他说不出口,但是齐亚似乎总能读懂。
金发青年笑了笑,抱着孩子,躺在了床上,“时间还早,不再睡一会儿吗?等会我叫你们俩起床。”他给两个孩子拉上了被角,侧身躺在靠近小艾萨的床边,弯着腰、曲着腿,勺子一样舀着刚刚做了噩梦的孩子。小齐亚紧紧挨着朋友的另一只手臂。
尽管小艾萨还有点不乐意,但是等他重新躺进软绵绵的被窝里,困意又缓缓地包裹住了他。男孩朦朦胧胧地感觉房门似乎又开了一次,他依然能感受到齐亚的体温,所以大人没有走,而是有新的人来了。男孩听见齐亚小声的说了什么,然后过了一会儿,新的来客也在床的另一侧躺下了。
孤儿有些不安地动了动,他想要睁眼,可是眼皮好沉,齐亚又捞住了他,温柔地摸了摸他的脑袋,轻轻拍着他的背,柔声哄着他,说没事,好孩子,继续睡觉吧。男孩完全抵御不了,怀疑魔法师是不是使了什么咒语,只能乖乖地在大人怀里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