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尽春与未远冬》一只扇贝

23、卡洛琳（四）

　　从这一天起，小佩里就开始缠着小卡洛琳，要女孩和自己比赛了。不限于下棋，什么事情都可以成为他们俩的比试的东西。他们比了填字游戏，比了算术，比了猜谜。比赛的赌注也囊括了餐后甜点。他们的比赛整个庄园都知道了，上到四位家长，下到所有做工的仆人。
　　不过似乎所有大人们，都觉得小佩里输掉是件理所当然的事情。小艾萨表面无所谓，但小卡洛琳觉得他乐得看小佩里吃瘪，不然不会私下里偷偷跑来和自己分析，小伯纳德应该擅长什么项目。只有小齐亚还认认真真地给好朋友加油打气。可是当小佩里连着好几天，把自己晚餐时的甜点都输掉了之后，小齐亚也开始“认清事实”了。
　　晚餐时，小佩里按照赌注把自己的草莓蛋糕推给小卡洛琳，小魔法师在一边好心地说：“佩里，你想要吃甜点的话，我可以把我的蛋糕分给你。”
　　“我才不用！我一定会赢的！”小佩里坚定地拒绝了朋友的好意。尽管当小卡洛琳吃着两份小蛋糕，露出满足的神情时，男孩还是不甘地咽了咽口水。更雪上加霜的是，小艾萨还很坏地在旁边感叹，今天的草莓蛋糕好好吃哦，草莓好甜，奶油也入口即化，连蛋糕胚都烤得程度正好，惹得小佩里瞪了他一眼。
　　小齐亚看了看好朋友的脸色，叉了一颗草莓，“佩里佩里，你真的不吃吗？”
　　“不吃！”小佩里坚定地扭过头。
　　小卡洛琳敢用面前的小蛋糕打赌，现在大人们不是因为说了什么趣事而笑，而是在笑嘴硬的小佩里了。后者瘪着嘴，看上去快要哭了，但是小卡洛琳知道，今晚过去，他一定又会振作起来，像是生来不会被挫败和灰心的情绪打败。小卡洛琳越是赢他，他就越斗志昂扬。每天早晨，棕发男孩都精神抖擞地跑过来，问小卡洛琳，我们今天比什么？
　　在此之前，小卡洛琳从来没有被同龄孩子这般追逐过。她习惯性隐藏自己有些尖锐的本性，在适当的时候藏拙，不扮演胜利者，而扮演欢呼者。家庭教育，让她心里偶尔划过一些更“成熟”的念头，比如说，在赢了这么多次之后，稍微让对方一次，这样对方面子上也过得去。可是每次看见男孩斗志昂扬的眼睛，看着围观的新朋友们紧张又期盼的目光，看着大人们鼓励又自豪的神情，小卡洛琳就只会在比试中用上全力。
　　而且哪怕她只是跳格子跳得更好一点，又没有把石头扔到格子外面，也没有不小心脚踩到线，都能得到大家的鼓掌和欢呼，好像她做了一件天大的事情一样。小卡洛琳最开始有点不好意思，可是后面她不仅习惯了，还喜欢上了这种感觉。
　　她很喜欢胜利的感觉，也很喜欢被大家夸奖，被大家瞩目的感觉。哪怕再甜蜜的奶油，也没有这么甜美。长大的自己一定懂她的感受，因为听八卦的仆人们说，达德拉女爵也老是和伯纳德先生打赌呢，而且女爵还总是嬴的那个！
　　这是一个非常快乐的未来。小卡洛琳想。我很喜欢这个未来。

　　但总是拿零食甜点打赌也有个坏处。比如这天早上，小卡洛琳起来，就觉得左边嘴巴里牙齿好疼。
　　女孩本来有点想隐瞒这件事，担心引来大人们的批评。她拒绝了女仆帮她刷牙，这些天她一直拒绝对方服侍自己洗漱，但是后者一直十分执着。不过哪怕这样，她也没有瞒过细心的大人们，他们一下子就发现女孩的饭量变少了。
　　是今天的餐点不合口味吗？还是今天身体哪里不舒服？昨天晚上窗户没关好吗，是不是着凉了？
　　女孩完全抵挡不住真挚的关心。在大人们一个接一个的问题下，小卡洛琳只好老老实实地交待，自己有点牙疼，可能是这几天吃零食甜点吃太多了。她也老老实实地坐在椅子上，张开嘴巴，让神职者查看情况。
　　主教阁下仔细看了看，“没什么大问题，不过需要喝点药，以及这几天别吃甜点了。幸好你这几颗乳牙已经换了，不然更麻烦。”
　　“那让厨房做点软和的东西吧。”魔法师给小卡洛琳倒了杯茶，没有放糖。
　　商人之前一直绷着一口气，现在终于松掉了。不过他像是看见了什么稀罕事情一样，瞄了一眼小卡洛琳，又瞄了一眼女爵。似乎在他的世界里，无论是哪个卡洛琳，都不会因为吃多了甜点而牙疼。卡洛琳掀了他一眼，因此佩里转过了头，仿佛心虚一般地去指责主教。
　　“你每天给他们吃多少糖？别拿你自己的份量衡量别人。齐亚之前还和我说，某位主教阁下烤土豆都要蘸蜜吃，犯了牙疼呢！”
　　齐亚突然大声咳嗽起来，也不知道是真被那杯水呛到了，还是被点破和友人吐槽恋人黑历史的心虚。但是艾萨讥笑着开口了：“在他们俩打赌前，可没见谁闹牙疼。说起来这难道不是你的错吗，伯纳德？如果小时候的你稍微伶俐一点，至于把自己那一份零食和甜点，全部输给人家吗？”
　　再说了，小佩里都十一岁了，放在一般的平民家里面都能当半个男丁来用，家里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怎么这点细心都没有？他就没有想过，小卡洛琳如果吃多了点心，可能会牙疼吗？太不体贴了！既然知道自己会输，就应该主动换一个赌注。他没有听说过吗，就大的那个伯纳德，和达德拉女士打赌，也没有赢过几次啊？
　　大的这个伯纳德被神官噎住了。他刚刚张嘴，打算反驳这番似有理，却蛮不讲理的话，一柄叉子就伸到了他嘴边。一块水煮芦笋被塞到男人嘴里。女爵风轻云淡地收回叉子。商人嚼着嘴里的食物，没再说话了。
　　小卡洛琳看着几个大人拌嘴，咬着嘴唇忍笑。不过她没忍多久，表情很快又变化了。
　　——不小心牵扯到牙齿了，好疼。

　　既然小卡洛琳都牙疼了，那原本的赌注自然不可能继续下去了。最后是女爵给孩子们出了个正经主意。
　　“把赌注换成要求，怎么样？”卡洛琳微笑着建议，“谁赢了，就可以向对方提出一个要求，不过不能是太过分的那种。”
　　她此话一出，得到了另外三个成人的瞩目。神官和魔法师像是都想起了什么，突然笑了，而商人的面色有点不太好看。小卡洛琳直觉大人们一定有什么故事，没有和他们几个小孩说，也不知道她如果去问未来的自己，后者愿不愿意告诉她。
　　但无论如何，女爵的提议被接受了。可是下一个问题又来了。
　　这个问题是小齐亚最先提出来的，男孩纯粹是好奇：“所以你们俩今天要比什么呢？下棋、算术、填字游戏、单词接龙、跳格子……你们都已经比过了呀？”
　　可是这些已经是孩子们能想到的全部了，毕竟有些小卡洛琳会的东西，小佩里不会——比如说跳交际舞、刺绣；而有些小佩里会的东西，小卡洛琳也不会——比如说射箭、剑术。这些天小卡洛琳倒是也在和庄园里的骑士们学射箭，哪怕把手心里磨出血泡了也不肯放弃。但是她还射不中靶呢，小佩里自然也不愿意在自己擅长的项目上欺负人。
　　骑马倒是他们俩都会，小卡洛琳对此也十分有自信，可惜被大人们全部否决了，觉得这对两个十岁出头的小孩，实在是太危险了。
　　女孩看了看自己的对手，棕发男孩鼓着脸，看起来也因此犯了难。其实把之前那些项目重新比试一遍，也不是不行？
　　魔法师看了看两个孩子，忽然提议：“啊，说起来，最近可以去挖地果了，我带你们去挖地果？比一比谁挖得多？”

　　正如其名，地果，就是一种埋在地里的野果。它形状有点像是石榴，但是长得灰扑扑的，皮也比石榴更厚，果肉要更少，味道也更酸。它比大部分野果都要神奇，竟然是在初春就长出来的，贵族们不会施舍功夫去挖，但是平民们可喜欢这种奇特的野果了，正好可以补足初春时餐桌上的不足。那一点果肉可以挑出来吃，剩下的籽和果皮都可以去泡水熬汤，甚至可以作为一道调味，扔到菜糊里面去煮。
　　齐亚也不敢带几个孩子去很深的山里面，幸好地果这玩意长得地方不挑，庄园里小山丘上有一大片树林，林子里面每年也会长很多。主教阁下对这些东西没兴趣，魔法师不一定有时间挖，最后一般都是便宜了在庄园做工的仆人们。大魔法师还往他们四个身上喷了好多香水，说是驱虫的。
　　当被大人抓着喷了满满一身驱虫水时，小佩里大概是不习惯这种香味，打了个喷嚏。他好像有点不好意思，贼头贼脑地看了一圈，发现似乎没有人注意到自己，因此又自信地挺起胸脯，跑去帮小齐亚把袖口扎紧。
　　“你不扎紧一点，又会像上次一样，被虫子爬进去咬一口的！”他吓唬年幼者。
　　男孩现在倒是有一点长大后的样子了。小卡洛琳理了理自己被女爵绑好的帽子，那位体贴又忠诚的女仆，正在帮女孩整理袖口。注意到女孩的目光在悄悄打量小佩里，这位女仆还有些狡黠地朝她挤了挤眼睛。
　　“和伯纳德先生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她小声对女孩说。
　　本来就是一个人，可不是嘛。女孩很赞同地点点头。

　　小卡洛琳从来没有见识过这东西，小艾萨也是，因此魔法师从地里面翻出了一个后，还仔仔细细地和他们俩解释说明，这种果子上面的茎叶，到底长什么样，这种酸酸的、不起眼的果子，最喜欢往哪种地方长。在贵族女孩和外地孤儿接收新知识的时候，两个当地男孩，已经啾地挖了一颗出来了。
　　小齐亚揪着一颗圆圆的地果，一点也不在意手上的泥巴，高兴极了：“你们快看！这颗好大的！”
　　小佩里在他旁边得意地叉着腰:“我说这边一定是一颗吧。”他接着对上了小卡洛琳好奇的目光，又看见了小卡洛琳还空空的篮子，忽然又补了一句，“这颗不算数，这颗算齐亚的。”
　　他很公正地对女孩点点头：“等你自己挖到第一颗了，知道这东西长在哪里了，我们再算数。”他又想了一下，觉得哪怕这样，对于第一次来挖地果的小卡洛琳，似乎也不是很公平，“哎呀，算了，要不然我们今天不比这个了，你之前都没有见过地果，感觉太不公平了。”
　　商人家的小孩，却这么在乎公平，让小卡洛琳觉得很稀奇。她当然明白小佩里这阵子对她的别扭都是出于什么缘故。如果突然面对“将来自己喜欢的人”，大部分人都会感觉别扭的，尤其是小佩里这种，看上去总有点过剩的自尊心和好强心的家伙。他好像不愿意承认自己未来喜欢卡洛琳，可是又其实想要和小卡洛琳交朋友。他总想着要赢过女孩，却又格外在意赢得公不公平，不愿意留下任何会被人说嘴的不公。
　　小齐亚把灰扑扑的果子在裤子上擦了擦，剥开了壳，露出里面青色的果肉和籽。小艾萨好奇地过来尝了一口，整张脸立刻皱在了一起。小卡洛琳看着孤儿突然狰狞的面孔，决定不做尝试。那枚酸酸的地果最终被两个当地男孩瓜分完了。小佩里一边吃，一边还要嘲笑小艾萨这点酸味都受不了。
　　“其实卡洛琳也不吃酸。”魔法师忽然插话，“她每次和艾萨喝茶，茶点都是甜口和咸口的。”
　　小佩里震惊地看着大人，后者朝他眨眼。男孩接着僵硬地转过脖子，看了眼一直没说话的小卡洛琳。女孩并不觉得男孩之前的言论冒犯，不过看着小佩里滑稽的神情，忍不住泛坏水。因此她抿着嘴，心里忍着笑，面上作出一副貌似生气、只是不愿意表露出来的样子。棕发男孩抓了抓头发，接着忽然钻进旁边的草丛里面了。
　　“别跑太远，佩里！”齐亚在男孩身后喊。
　　“知道啦！”小佩里头也不回地回道。
　　是不好意思了吗？小卡洛琳不解。她等了一会儿，小佩里也没回来，不免又开始感到内疚，毕竟自己并不是想要小佩里为此难过。她只是之前都没有见过如此喜恶鲜明、情绪外露的同龄孩子——小齐亚不算，金发男孩还太小，又没有被刻意打磨过，所有情绪表现都全凭善意本能。而女孩之前见过的其他同龄小孩，要么是被纵容得无法无天，知道自己的家室有跨越规则的力量，因此肆无忌惮、无法无天，让女孩实在是喜爱不起来，要么就是类似于小艾萨这种——看着乖乖的，但是不知道有多少个心眼，他们同样在心底蔑视规则的存在，却明白用什么样的方式，为自己谋利而更体面。她倒是很熟悉后面这一类，女孩同样早熟，同样熟悉面具下的社交规则，知道怎么和同类打交道。他们相互明白对方的底线在哪里，因此礼貌地隔着一段距离，在双方维持的社交空间内展示友好。
　　可是像是小佩里这种，小卡洛琳不仅觉得稀奇，也不知道怎么把握打交道的方式了。小商人家境富裕，拥有姓氏，暗暗地跨进了上流社会的门槛。更别提他还和公主的孩子一起长大。在女孩面前，长大的商人全然是一位成熟可靠的绅士，有着小卡洛琳所熟悉的圆滑，可是年幼的商人，却完完全全是个棱角分明的孩子。小佩里不是不知晓那些上流游戏规则，但是却依然表现出没有被规则所泯灭的爱恨。他的情感与价值朴素又热烈，与小卡洛琳往常接触的绝大多数人都要相反。因此女孩老是想看看佩里在各种场合的反应，既因为这是未来的自己喜欢的对象，想要看看对方到底有哪里出奇，又因为想要看一看，佩里到底能给出多少，她从来没有见过的色彩。
　　她在原地等了一会儿，小佩里还不见回来，忍不住开始担忧。不过就在小卡洛琳决定去找一找男孩，和他道歉之前，小佩里又突然从草丛里面窜出来了。男孩手里还抓着一把别的果子，连着树枝，果子是红色的，每一颗都很小，跟小女爵见过的最小的珍珠差不多大。女孩不认识那是什么。
　　小佩里把红红的果子递到小卡洛琳面前，他别着脸，眼睛没有直视对方，说出来得话却很清晰：“你尝尝这个，这个会更甜一点。”
　　“谢谢你。”小卡洛琳说。她也学着小齐亚的样子，在自己袖口上擦了擦果子，然后吃了一个。其实对于女孩来说，这种野果甜度说不上很高，只能称得上酸甜，完全比不上她吃过的蜂蜜和糖果。但是她还是肯定地点点头：“确实甜哎。”
　　听见这句话，小佩里像是翘着不存在的尾巴。他开始和小卡洛琳说这种野果有好几种名字，叫得最多的是“野樱桃”，虽然其实和真正的樱桃一点关系都没有。它是这个季节，林子里最甜的果子，经常和长在倒木旁边。男孩说话的声音很大，小艾萨面色奇怪地瞄了他一眼，他那不存在的尾巴似乎立刻就炸开了毛。
　　“你什么眼神啊！”
　　“没什么。”小艾萨慢吞吞地说，“我只是刚刚看见你背后有一只小鸟，翘着尾羽，像是在炫耀自己漂亮的羽毛呢。”
　　如果尾巴可以变颜色，它现在应该是红色的。
　　小卡洛琳尽力忍着笑，可是原本埋头挖地果的小齐亚，闻言眼睛亮晶晶地望了过来，天真又单纯地说：“真的吗？哪里有小鸟呀，我也要看！”于是小女爵当即破功了，笑了起来，虽然她还记得捂着嘴，但是弯弯的眼睛是瞒不过大家眼睛的。
　　在场唯一的大人，此刻叹了一口气，忍不住轻轻敲了一下孤儿的脑袋。后者睁大了眼睛，委屈地看着魔法师，模样十分无辜。
　　那条尾巴可怜巴巴地蜷缩起来了。
　　小卡洛琳有点不忍心，于是她主动说：“要不然我们俩还是比一比谁挖得地果更多吧？但是我之前没有挖过，而你对它们又这么熟悉……所以如果你挖得不仅比我多，还得比我多十个，才算赢，可以吗？”
　　尾巴飞快地竖起，晃了晃。“一倍好了！”小佩里自信地道，“如果我挖得比你多一倍，这把才算我赢！”

　　最终战果是等到回到了城堡后，孩子们围在花园里的一块空地上，把篮子里面的果子倒出来出来，一个个算清楚的。大人们都出来围观了，今天当值的几个仆人也是。出乎大家的意料，小佩里篮子里的地果真的比小卡洛琳多一倍。
　　“那么，你要提什么要求呢？”小卡洛琳主动问。
　　小佩里卡住了。他呆呆地望了女孩一眼，伸长了脖子，像是一只被掐住脖子的呆头鹅。小卡洛琳意识到他好像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不免吃惊，毕竟男孩这些天攒足了劲想要赢过自己，她还以为小佩里早就会想好要求了呢！结果这家伙原来根本没有想过吗？
　　“所以你一点都没有想过吗？”小卡洛琳觉得好笑。
　　男孩结巴了，他又红了脸，耳朵里似乎也在冒热气：“谁、谁说的，我想——想过的！”
　　“那是什么呀？”女孩故意地问。
　　小佩里支支吾吾说不出完整的话，仿佛一颗被扔进锅里、还吱吱叫唤的番茄。旁边响起来噗嗤的笑声，大概是围观的哪位大人没有忍住。哪怕在善意的笑声中，男孩似乎也有点挂不住脸，终于磕磕绊绊地说：
　　“我没想好……能不能存着，以后再用？”
　　小卡洛琳还没什么表示，可是女爵却突然一下笑出声了。女孩抬头，看向未来的自己，后者笑得十分开心，甚至用手指抹了抹眼角。商人站在她旁边，红着耳尖，但是捂住了脸。
　　“天哪，佩里。”这位年长的达德拉女士说，“你从小简直是一模一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