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尽春与未远冬》一只扇贝

12、齐亚（三）

　　第二天，当小齐亚说，自己想回庄园看看时，老伯纳德夫妇丝毫都不奇怪。那位昨晚送他们过来的车夫，甚至已经套好马车，在门口等了。小佩里当然也要跟着去，在他们出发前，老夫人拿着长长的毛线针，敲了敲小佩里的脑袋。
　　“好好照顾小齐亚，还有，不准再闯祸了。”老夫人说。
　　小佩里捂着脑袋：“我哪有！”
　　“咦，佩里你居然也会闯祸？”小齐亚觉得稀奇，虽然最后也没有人告诉他小佩里闯了什么祸。

　　大人们似乎很忙，神官阁下只和他们打了个招呼，温柔地摸了摸小齐亚脑袋，就步履匆匆地出门了，小齐亚都来不及和他多说几句话。但是小艾萨还在。小齐亚笑着对他打了个招呼，孤儿依然是一副很局促的样子，只轻轻对男孩点了点头。不过小佩里看上去还是很不喜欢主教阁下，小商人一向很有礼貌，却没和神职者问好。
　　难道是因为觉得未来的我会只和艾萨阁下玩，不和佩里玩了吗？小齐亚困惑。
　　不过他很快就把这个问题抛到脑后了，因为大魔法师带着小魔法师进了自己的书房，小齐亚好奇地踮起脚，捡起两张写满了的稿纸，却，却失落地发现自己看不懂。
　　“你可以看看这个？”金发青年从书架上挑了一本旧笔记给男孩，小齐亚如获至宝，很快沉迷于里面新奇的算式，窝在书房地板上的书堆里不肯挪窝。小佩里来喊了他几次，他都没有抬头，小艾萨也晃过来了，在沉迷笔记的男孩旁边停了一会儿，在旁边的书堆上留下几颗糖，就走了。
　　当天晚上，小齐亚就不肯走了。他笔记还没有看完，里面还是有好几道术式看不懂，追着未来的自己询问。大魔法师白天一直在忙，小齐亚不好意思去打扰，觉得会耽误更重要的事情，毕竟妈妈每天也有好多领地上的事情处理。当他餐桌上提出自己想留下来，不去佩里家借住的时候，每一个人的反应都不一样。
　　小佩里有点和他生气，这是当然的，毕竟今天早上小齐亚还在马车里答应他，晚上继续去他家玩呢，小齐亚心虚地和他道歉；长大的自己倒是一点都不奇怪，说他等会吃完饭就能给小齐亚讲解笔记；艾萨阁下则更厉害了，仿佛提前预料到一样，说房间都已经给小齐亚布置好了，甚至还在床上给小齐亚准备好了好多只毛茸茸的布偶。小齐亚一下子就从布偶堆里面抓出一只白色的小马，爸爸曾经送了他一头白色的小马驹，教他骑马，这只布偶让小齐亚想起他自己的那匹小白马。
　　“我想要这个小马？可以吗？”小齐亚问。
　　“这些都是你的了，所有的这些。”主教说，“齐亚搬了好几次家，完全不知道他小时候的玩具丢到哪里去了，所以我只能给你这些新的了。”他也柔声问男孩，“你喜欢吗？”
　　“嗯嗯！”小齐亚眼睛亮晶晶的，“我很喜欢，谢谢您！”
　　“你还想要别的吗？玩偶、点心、书，或者新衣服，活的小猫小狗小兔子也行，什么都可以，只要你想要。”主教阁下温柔地问。
　　站在一旁的魔法师忍不住笑了，他的语气同样温柔：“亲爱的，你还说我呢……瞧你这有求必应的样子，你会把‘我’惯坏的。”
　　“那又有什么不好呢？”艾萨反问，“我只嫌我没有这个机会。”
　　在两个大人说话的功夫，小齐亚抱着玩偶，看向了一直很沉默的小艾萨。自从小齐亚说他要留在庄园里面住，小艾萨似乎就忽然变得心情很差。他一个晚上都没有怎么笑，也没有怎么说话，虽然跟着来到小齐亚的房间，但是也只是在门口默默看着，仿佛一道阴影。小齐亚看了看自己满床铺的娃娃，想起来小艾萨下午塞给自己的那几颗糖。
　　因此他把小马放下，从自己的礼物里面认真挑选了一番，选出来一直很大的小狗布偶。布偶比他人都快高了，小齐亚有点艰难地抱着它爬下床。主教似乎有些疑惑，但是魔法师立刻“啊”了一声，明白了男孩想要干什么，转头对小艾萨说：“艾萨，宝贝，你快过来，齐亚有礼物想和你分享。”
　　两个艾萨都同时愣住了。小齐亚眼尖地注意到，小艾萨似乎往后退了一步，一副下一秒就会转身就跑的样子。

　　男孩急了，抱着玩偶想要赶紧追过去，但是他抱着的玩偶好重，小齐亚拉不住它，反而自己在往前扑。
　　他下意识闭上眼，却只撞入了一个怀抱里。小艾萨连着玩偶一起抱着他，担忧又急切地看着他，薄薄的嘴唇颤抖着，似乎想要说什么。
　　但是小齐亚抢在他之前开口了：“送给你。阁下送了我好多玩偶呢，我用不了这么多，这个给你。”
　　“可是……”孤儿眼睛里似乎聚起水雾了。哎呀，这可不行，他有一双和妈妈一样的蓝眼睛，像是夏天的晴朗天空一样，小齐亚不想那片天空聚集起乌云。他用力把玩偶往对方怀里塞了塞。
　　“谢谢你请我吃糖。”男孩大声说，“下午的糖也是你留给我的吧？你请我吃糖，所以我送你玩偶，我们俩扯平啦！”
　　“只是几颗糖而已！”小艾萨又快又急地反驳他，“那一点都不贵，不值这么多钱，完全比不上这么大的玩偶——”
　　“可是我们不是好朋友吗？好朋友不用讲究礼物价钱的。”小齐亚立刻说。小艾萨张了张口，瞪大了眼睛，一副吃惊的神色。他为什么这么惊讶？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小齐亚恍然大悟，对哦，未来的我们俩才是好朋友，他才刚刚认识我呢！
　　“对不起，因为未来的我们俩是好朋友，所以我以为我们已经是朋友了……”对方的脸色突然变得更难看了，小齐亚赶紧说完，“但是除了这个原因，我也想和你交朋友的！我喜欢你，想和你玩，你不愿意和我交朋友吗？”
　　对方沉默了，小齐亚差点以为自己要被拒绝了，低下了头。下一秒，他怀里的玩偶被接拿走了。男孩惊喜地抬起头。
　　“我想。”小艾萨说，“但是我……”
　　小齐亚开心地抱住他手臂，孤儿立刻闭上了嘴。金发男孩抓着新朋友的手，回头去找两个大人。魔法师笑着朝他比了个鼓励的手势，但是主教阁下的神情却好复杂，没有在笑，小齐亚却也不觉得裹挟神官的情绪是悲伤。他疑惑地去看未来的自己，后者依然笑着，然后牵起了主教垂在身边的手，十指交叉相扣。
　　“晚安哦。”魔法师对孩子们说，“如果你们俩想一起睡也可以，但是不要聊天聊到太晚。”接着他转头，嘴唇几乎贴在艾萨耳边说，“又怎么啦，我的好阁下，有什么委屈和我好好说说好不好……”他拉着主教从房间里面离开了，后者沉默极了，像是一匹被魔法师牵着的小马驹。

　　从那天开始，小齐亚每天都会收到来自小艾萨的糖。有夹着巧克力的硬糖，也有牛奶的软糖，还有那些酸酸甜甜的果糖，甚至还有粘牙的饴糖。孤儿每次都给小魔法师塞很多很多糖，却再也不肯收下男孩的任何东西。那只小狗玩偶也被珍惜地收在孤儿的房间里。
　　——我不喜欢吃糖。
　　——太多了，我吃不完。

　　小艾萨总是会这么说。可是小齐亚知道他在骗人。大人们对零食管控很严格，孩子每天得到的糖都有定量，小艾萨一定是从别的地方攒下这么多糖的。而且他多喜欢吃甜呀！小齐亚都注意到了，每天早上喝牛奶的时候，小艾萨都会往杯子里加好几勺白糖。这些天，男孩已经知道对方是孤儿，平时吃不到什么糖果，所以不太想要拿人家的东西。可是他也发现，如果自己拒绝了小艾萨，不要他的糖，新朋友就会失落，甚至伤心。
　　男孩偷偷找到长大的自己，诉说了这个小烦恼。大魔法师听了，只是摸了摸他的脑袋，温柔地问他：“艾萨这么做，会让你觉得不舒服吗？”
　　“不会。”小齐亚摇头，他兜里还揣着好多小艾萨给他的糖果，“我只是觉得，我不应该拿艾萨这么多糖果，明明他自己很喜欢吃。”
　　“艾萨愿意和你分享，说明你是他很好的朋友呀。”未来的他说，“既然他不愿意要你的糖果，那你为什么不和他分享点别的东西呢？”
　　小齐亚冥思苦想。他的新朋友又不愿意吃他的糖，也不愿意拿他的饼干，更加不会要他的鸡腿——和佩里完全不一样嘛！而且小艾萨也不肯再要小齐亚的小象和小老虎了。那他还有什么可以和对方分享什么呢？
　　“啊！我知道了！”小发明家高兴起来，“我知道好多故事，爸爸妈妈和我讲过的，艾萨在孤儿院，一定没有听过……我还会用草编小动物，我可以给艾萨编小兔子！”
　　说干就干。小齐亚开始和小艾萨分享睡前故事：追求极致，而把自己分成两部分的战士，一个是恶，一个是善，结果两部分势均力敌，都没有办法打败对方；一位王子，被兄长剥夺继承权放逐到世界角落，准备自杀，却看见远方的山崖上跃下来一位漂亮的少女，她的双腿在海浪中化成彩色的鱼尾——原来少女同样是被家人抛弃的孩子，她是人类和人鱼的混血，两方却都不愿意接纳她的存在……小齐亚经常讲着讲着，就靠在枕头里自己先睡着了，小艾萨一点都不和他生气，还会帮他拉上被角，又在下一个晚上，提醒男孩上次故事停留在哪里。
　　白天，小齐亚试图给新朋友编小动物，可是他刚刚学会这项技能，编得不是很熟练。想扎小兔子，失败了，又扎小狗，也只凑出来一个歪歪扭扭的脑袋。最后扎小花，看上去也焉不拉几。小魔法师红了脸，不好意思送出去，小艾萨却完全不介意，主动从他手里拿了那朵小花。
　　“是送给我的吧？”孤儿问。
　　小齐亚害羞地点头，“对不起，我刚学会，我下次一定扎一朵更看的给你……”
　　“没关系，这样就很好了。”他的新朋友宽和地说，“我很喜欢，这是我第一次收到这样的礼物。”
　　“啊？真的吗？那我再给你编个星星好不好？这次我一定会努力做得很好看！”小齐亚主动说，他又开始在草地上挑选合适的草茎了。男孩刚刚祸害了一轮，一时半会找不到合适的草叶。

　　这位新朋友也犹豫起来，“可是我没有什么还可以送给你的了……我什么都没有，也不会编这些有趣的小玩意……”
　　“那又怎么样呢？我们是朋友呀。而且你不是一直送了我好多糖果和饼干吗？”小齐亚说，“我喜欢你和你玩，所以我也想要送给你礼物。如果是再过几个月就好了，这片草地上就会开满特别漂亮的小白花，我可以给你编花环，你戴上它一定很好看。”说到这里，他忽然想起来什么，扔下手里刚刚打了结的草叶，拉住了新朋友的手，“我想起来了，现在柳叶应该发芽了，我们去小湖边，我可以用柳条给你编一个柳环！”
　　以男孩的力气，他本来应该扯不动比自己大几岁的孩子的。可是小艾萨就仿佛一枝柳条一样轻，小齐亚只稍稍一用力，就把对方从原地拉走了。年幼的魔法师走在前面，牵着这位未来的神职者，摇晃着走过湿润的嫩草地。昨晚刚下了一小夜雨。新长出来的草芽均是翠生生的绿。
　　当小齐亚把那枚新柳编成的枝环，给孤儿戴上时，新朋友向男孩提出了第一个请求。
　　“你能教我怎么编吗？我也想给你扎一个。”小艾萨说。
　　“好呀好呀，我教你，很简单的！”小齐亚开心极了，他又想了一下，“那我们给其他人也都扎一个吧。”

　　他们俩带回来的礼物受到了一致好评。除了小佩里一开始有点意见。
　　“这是小孩子和女孩子才喜欢的东西。”小男子汉噘着嘴。小艾萨立刻阴恻恻地盯着他。
　　“哦。”小齐亚捏着那个没送出去的柳环，有点失落，“你不喜欢的话，那我等会送给管家女士好啦。”
　　小佩里立刻不干了，他其实不是对柳环有意见，只是生气他们俩下午背着自己，跑到湖边去玩。他从小齐亚手里拿过柳环，有点别扭地说：“虽然我不戴，但是我可以拿回家给小妹玩嘛。”
　　小艾萨在一旁冷笑，似乎很想说些什么。不过齐亚及时伸手按住了他脑袋，把即将开始的斗嘴被掐没在源头。
　　大魔法师也接着抱起了年幼的自己，微微低头，让男孩柳环给自己戴上，“我还说你们俩下午跑哪里去了，原来是去湖边了。佩里刚刚找了你们半天呢。不过去湖边要注意一点，最近雨水多，岸边很滑，千万别掉下去了。”
　　“嗯嗯，我会小心的。而且艾萨一直拉着我。”小魔法师说，他左看右看，“阁下呢？他还没有回来吗？”为了区分两个艾萨，他管比自己大几岁的小哥哥叫名字，而学着未来的自己，管那个看上去更有威严的主教叫阁下。
　　“哦，他呀——”大魔法师随口答道，“最近天气容易让人生病，他和其他神官们要去村子里面看看，有可能今晚就不回来了。”
　　“啊！那柳环……”
　　“你可以把它放水盆里？”成年人提议，“这样一晚上过去，它也还会有韧性呢。”
　　“我去找。”小艾萨立即说，他朝小齐亚伸手，“你把柳环给我吧。”

　　这天晚上，当小齐亚抱着玩偶趴在床上，数着他压在枕头底下的糖果——它们大部分都来自于小艾萨的赠与，忽然听见房门被敲响了。男孩蹦下床，屁颠屁颠跑去打开房门，果然发现是小艾萨站在走廊上。
　　“艾萨，晚上好，你要和我一起睡觉吗？”他问。
　　“你睡吧，我就是来看看你。”孤儿说着就要走。
　　“你要去找‘齐亚’吗？”金发男孩问，他们俩都知道这个“齐亚”是指谁。
　　小艾萨也不问他是怎么知道的，只是问他：“是的，你想和我一起去吗？”
　　小魔法师想到了一道他还没有弄明白的公式，点了点头。小艾萨于是牵起了他的手，两人手拉着手，准备去找家里唯一的大人。
　　“‘齐亚’的卧室不是在这边吧？”
　　“今晚‘艾萨’不在。所以‘齐亚’肯定不会老老实实回卧室睡觉，不是在实验室就是在书房。”
　　“那我们先去书房？这个近一点……”
　　“你们俩怎么还没睡？”
　　一道熟悉的声音从身后突然响起。两个孩子一点脚步声也没听到，吓了一跳。小齐亚转过身，而小艾萨立刻挡在了他前面，对着突兀出现的主教。
　　“你不是出门了吗？”小艾萨语气很冲。
　　小齐亚从他身后探出脑袋，小声说：“阁下，晚上好。”
　　“晚上好，齐亚。”主教柔声说。他的脸上挂着亲切的微笑，像是完全没有察觉到孤儿话语里的质问。神职者越过年幼的自己，望着小齐亚，“大晚上一起不睡觉，在城堡里面逛，看来你们俩最近相处得很不错？”
　　“不关你的事。”小艾萨生硬地回答。
　　小齐亚倒是忍不住说：“我们俩是好朋友呀。”
　　主教笑了，问：“我也是你的朋友吗？”
　　“阁下和长大的我是好朋友，所以当然也是。”小齐亚想了想，诚实地回答。
　　神职者瞥了孤儿一眼，小齐亚发现他的好朋友在打颤。
　　“艾萨？”男孩担忧地问，“你是觉得冷吗？那我们现在就回去吧，你不要着凉了。”
　　“不。我不冷。”小艾萨却说，“齐亚，很晚了，你快回去睡觉吧。”
　　“你不和我一起回去吗？”
　　“他说得对，齐亚，回去睡觉吧，很晚了。”神官柔声说，“或者，如果你害怕的话，想要和大人们一块睡觉吗？”
　　“不行！”在小齐亚说话前，小艾萨立即道。他抓住了小齐亚的手，“我可以给你讲故事，陪你睡觉，你不要答应他。”

　　小齐亚看了看小艾萨，又看了看神官阁下，觉得两个人的表现有些奇怪，却想不通为什么。难道是艾萨和阁下都怕黑，不想一个人睡觉吗？男孩疑惑，便提出了一个建议：“那我和艾萨一起睡，阁下可以去找未来的我？”
　　“好呀，乖孩子。”主教阁下忍不住笑，“这是个好主意。”
　　小艾萨的脸色看起来十分苍白。
　　“你不能这样。”他声音急切，“你明明也从他的发明中得到了好处，为什么你非得——”
　　“你有什么资格要求我呢？”神官语气忽然冷了下来，“作为一个吃穿住用，都要依赖我和齐亚的小孩？”小齐亚不明白他们俩在说什么，但是小艾萨身体颤抖得更厉害了，而神官的话还在继续，“你现在没有选择的权力，还不明白吗？”
　　他们俩瞪着对方。小齐亚左看看，右看看，问号几乎被顶在他脑门上了。他拉住新朋友的手，又去扯神官的袖角。
　　“你们俩是在吵架吗？”男孩细声细气地说，“不要吵架好不好？”
　　“我们没有吵架，齐亚。我只是提醒他一些事情。如果我语气严肃了一些，吓到你了，我很抱歉，我不是有意的。”主教再度先说话了，他的声音还是那么温柔亲切。
　　“他喜欢你。”小艾萨突然说，“你明明知道的，除非是瞎子才看不出来他眼里的喜欢！哪怕小时候的他也……你明明知道他喜欢你、爱你，却这样卑劣地对待他，”小齐亚感觉自己的手被握紧了，“你得到了我们最想要的东西，不是吗？为什么非要摧毁它？！”
　　主教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越过了年幼的自己，看向了困惑不解的小齐亚。
　　“是啊。我为什么要摧毁它呢？”他轻声问，像是自言自语。主教弯下腰，轻轻拍了拍孤儿肩膀，慢悠悠道，“好好珍惜这些天吧。毕竟你迟早要回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