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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初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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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初雪
……朕自即位,上无诸神赐福,下无天官临辅;深恐天命不继,国运难久,遂请钦天……监司彻观天象,奏曰:天降龙脊,终有尽时,将星已坠,弃麟乱世。
自今起,国中有身见麟纹者,是为妖孽,即杀之。凡斩妖诛邪,无论老幼贵贱,永受国赏,荫九族……
字里行间,恩威并施,实则句句无情。
不……不应该是这样的结果。没有辅政之权的无邪被拦在了朝堂之外,偌大的皇宫,他不得不辗转寻找他要觐见的那个人,却又一次次地扑空。上书房、议政厅、军机处、御花园、后宫各院……终于,无邪到了最后一个地方,皇帝寝宫,这一次,他知道自己对了,因为他看见——
从高高的台阶一直到宫门口,站满了严阵以待的禁卫军。
此时此刻,不论以无邪的立场还是身手,都不至于这般戒备森严——如此多的侍卫,不过是要让无邪知道,皇帝不想见他。
闯宫是不可能的了。
于是,无邪跪了下来。
这位无论谁都要礼让三分,敬而远之的神官,在承天宫外,刀枪剑戟的对峙下,带着一如既往淡然表情,默默跪在了层层台阶下的石板上,目光越过森然如林的兵刃,凛然直视那扇紧闭的大门。
劝请的侍从来了三次,然后,再也没有人说话。
无邪就这样长跪不起,如同铸在了这片青石地上,连眼神也不曾稍动。
很多天以后,终于有人出来,当着他的面,烧了那份诏书。临走留下皇帝的一句话,“与朕作对,是没用的。”
当他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时,那满阶的禁军早已消失得一干二净,仿佛从没出现过一般。只有燃烧过后,那一纸诏书的残骸在面前飘舞。空旷的台阶和死寂的大殿俯视着他,像荒废了很多年,带着缄默和隐忍的寂寥。
一丝风打着旋儿,将那些飘飞的灰烬卷上了天空,无邪的目光追着它们腾空而起直到视线再也捕捉不到,然后,他看见雪,从那些灰烬消失的地方飘落下来。
初冬的第一场雪,静静地降下。
无邪还是跪在地上,似乎不知道接下来应该要如何,没有人来告诉他,他便茫然地保持着那个屈辱而抗衡的姿势。直到——
有人撑着伞走到身边,替他挡住了纷纷扬扬的絮白。
无邪疑惑地转头,看见了一个孩子。
“这位大人,下雪了,您快回去吧。”
无邪看着眼前的孩子,似乎想抓住些什么般深深地看进他的眸子里,可那里,只有无穷无尽的澄澈清明,还不曾留下过什么——不像起灵,总能让他看到很远、很多的回忆——无邪在心里叹了口气。
“孩子,你叫什么?”
“解连环。”
音信辽邈,纵妙手能解连环。无邪心中突然浮现出这么一句,他皱了皱眉,将这寓意不祥的句子与眼前这温和的少年隔离开来,勉强笑了笑,歉然道,“我……站不起来。”
那孩子乖巧地点点头,伸手搀住他。无邪便扶着那孩子单薄的肩膀,借着支撑着他的,微小的力量,慢慢站了起来。
“谢谢。”无邪又笑了笑,这一次,他的表情轻松了许多。
孩子摇摇头,还待说什么,就听得远远有个声音朝这边唤道:“连环,我们该走了。”
“嗯!”孩子将伞交到无邪手中,飞快地朝那人跑去,就在他快要转过身去的一瞬间,无邪看见了他嘴角眉梢扬起的笑意,藏也藏不住。
那里也有一个男人撑着伞,等那孩子跑到身边,便拉着他的手,渐渐远去。那是出宫的方向,无邪认出那个男子——三王爷,与他一样在这场宫斗中落败,被封至一个遥远的边郡,正是当日出发。
然后,一晃好些年,当他以为再也见不到那个孩子的时候,吴三省和解连环再次出现在了他面前——只是,物是人非……
无邪深吸了一口气,带着苦味的药香包围在四周,与疼痛纠缠在一起,像是在进行着一场看不见的争斗。
夜,又一次来临。
“掌灯吧。”无邪对着渐渐暗下来的屋子,轻声道。
没有人回应,无邪恍然想起,方才长谈之前已屏退左右,此时屋里,只有两个人。无邪想站起来,便觉肩头被人轻轻按住,解连环径自走过去燃起一支残烛,替他点了满屋的灯。
“你,想好了?”解连环的表情在灯旁明灭不定。
“问我也没有用。”无邪淡淡道,“一切要看起灵的意思。”
“这么说,你决定不再封刀?”
“也许。”无邪无奈道,“虽说年纪未到,但很多事情,起灵该有他自己的判断。”
“既然如此,我还有一句话想提醒你。”
“太傅大人,或者应该说是皇帝陛下,还在担心什么?”
“主上希望钦天宫能在神子面前避开上代麒麟之事。”解连环并不绕圈子。
无邪轻笑:“三爷这买卖,也做得太便宜了。”
解连环却摇头:“你也该为起灵想想,毕竟,这样对他也好。”
“起灵的事情,还没人有资格来对我说三道四。”无邪心中不悦,脸色也好不到哪里,“该说不该说,我自有分寸。”
“这是自然,只是——”解连环俯身贴近无邪,伸手覆上他的伤处,意味深长地笑道,“监正大人不要对自己太没分寸。”
“我回来了——”门口传来一个清朗的声音,“先生?”
解连环直起身让到一旁,无邪这才看清刚刚进屋的少年。
“你干什么!”起灵对这不速之客怒目而视。
“起灵,不得无礼。”无邪安抚住一触即发的起灵,转对解连环道,“你走吧。”
“日后若还有什么需要,大人不妨遣人知会一声,我一定亲自再来。”解连环不紧不慢地告辞,临到了门口还不忘宾客之礼,躬身向屋里的二人拱了拱手,这才悠悠然去了。
直到解连环的背影消失不见,起灵才回转屋中,很快注意到桌角上多出来的东西:“这是什么?”
“解连环送的药。”无邪不多解释,径自准备上药。
“你怎么了?”起灵从无邪手里拿过瓶子,执意要替他。
“从前不小心受了寒,就落下这病根。”无邪淡然地像是在说着和自己无关的事。
无邪膝上冰凉,起灵不觉加大了手上力道:“天冷了便疼得厉害么?”
“没什么大碍。”无邪的表情有些不自然。
“怎么没听你说过?”
“这等小事……”
起灵像是料到无邪会说什么,摇头打断他:“换在我身上,你也觉得是小事?”
无邪说不过他,就无奈地笑笑。起灵上完药,给无邪盖了件衣裳,双手就放在他膝上,替他捂着。
连日没能休息好的无邪终于渐渐放松,一时有了倦意,便一边闭目养神,一边随口查问起灵的功课;入夜过后起灵似乎也乏了,索性将头枕在手臂上,有一句没一句地答话。
一天的功课,不多久便问完了,无邪睁开眼,灯火微暗,膝上少年的侧脸也显得有些恍惚。
“起灵,你跟着我认字读书这么久,可有什么领悟?”
起灵一时想说什么,又好像什么都说不上来,思索了一下,犹豫道:“先生教我读了那些书,我明白了许多道理,可是仔细想想,还是什么都不明白。”
无邪点点头,似乎很满意这个回答,又问:“那么,你想习武吗?”
“想!”起灵这一次倒是脱口而出。
无邪眉头一紧:“为什么?”
"我想保护你。"
无邪很久没有说话,似乎在衡量起灵的答案,灯火暗了一层,他终于结束了这场沉默:“你准备好了吗?”
起灵想也没想就点了头,无邪嘴角扬起一丝苦笑,他知道起灵并没有理解这“准备”的真正含义,但他也知道,无论自己再说什么,这个少年也决不会动摇
无邪剔亮了灯火,还想开口,却发现起灵伏在他膝上,已经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