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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凶手的痕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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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龙的纯白鳞甲在暗处散发出淡淡的辉光,它已经跳下了巨龙的背脊,蜷缩在母亲颈侧。司晨慢慢走近它,她有那么多的话想要说出口,到头来又全都吞回去,只是环抱住了它的脖颈。小龙把脑袋往她的怀抱深处靠了靠,金色的眼睛既茫然又哀伤。司晨把额头抵在它的头上,感受到鳞甲下散发的融融暖意。
一瞬间,她的意识好像脱离了躯壳,进入了另一个狂风肆虐的空旷之地;然而她的意识没有被大风裹挟而去,因为在离体的那一刻,她接触到了另一个意识,另一个温暖而包容的灵魂,与它汇到一处。她从未与任何生灵如此紧密相依过,以至于彼此的情感与想法都清清楚楚。那样的感觉极为古怪,像两条平行奔流的河突然交融,于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再也分不清哪一滴水是来自哪里。
愤怒、悲伤、迷茫、不解、仇恨……无数不属于她自己的情绪冲刷而过,在精神的河床上留下深深痕迹;司晨突然明白了,这是小龙的意识,是小龙的感受!
几乎就在她领悟到这一点的同时,她的意识骤然归入身体,自身的五感全部回归,整个人脱力般向后躺倒,像是被人迎面打了一拳。她还紧紧抱着小龙,小龙被她带着一起翻倒,下颌重重磕在她肩膀上。司晨大口喘息,惊魂未定,她从未觉得感官如此明晰,整个世界像是被水洗过一遍,清透明亮。
龙稍稍直起身子,担忧地瞧着她。说来奇怪,她此前常常发愁自己不能和它交流,但这时司晨却觉得,即使不能说话,和龙沟通也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了:它的眼神是那么灵动又坦诚,任何情绪都毫无保留地倾吐出来。比如现在,它不明白为什么司晨突然摔倒,眼睛里同时流露出疑惑与担忧。
“……我没事。”司晨开口说,声音沙哑到连自己也吃了一惊。她的脑海里依旧残留着被无数情绪冲击的钝痛,整个人坐在原地缓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刚刚我是怎么了?她想,半晌无解,将这个问题暂时抛到脑后。
贪婪的群鸟都已消失,司晨估计它们短时间内怕是不敢再回到这个山谷了。她抬头望向龙尸的颈项,那道可怖的伤口已然没有遮挡,完整地展现在她眼前。
令她惊奇的是,虽然这具尸体吸引了几十上百只食腐鸟,但伤口处却没有生出密密麻麻的蛆虫。不仅如此,尸体周围连蝇虫都很少,这可不符合司晨的经验。她瞥了一眼旁边泛黄的野草,心想:也许龙血的作用也包括驱虫。
这就是巨龙死去的原因:一道撕开喉咙的致命伤,极深极长,伤口中有两个十分明显的穿孔,边缘呈锯齿状,像被利齿反复撕咬。司晨屏住呼吸,凑近细看,那两个孔洞显然是某种巨兽的长牙咬出来的,她把整条胳膊伸进去都绰绰有余。
这时她终于后知后觉地想起:究竟是什么东西,居然能够杀死一条龙?
大腿上传来不轻不重的推力,司晨低头一看,小龙振作起精神,用脑袋顶了顶她的腿,似乎不明白为什么她不再抱着自己。司晨的目光在颈伤和小龙之间跳跃,心中有了一个猜测。她单膝跪下,一脸严肃地握住了小龙的唇吻。单手已经握不住了,只能双手并用。
“叽?”小龙含糊地表示抗议。
“别动,我看看你的牙。”司晨轻声说。小龙好像听懂了她的话,安静下来,仰着脑袋,保持着这个别扭的姿势。
司晨掰开它的嘴,检查了一遍它口中的牙齿。她此前没有细看过小龙的牙口如何,看到那满口森森利齿时不由一个激灵。好在小龙完全配合她的动作,乖巧地张着嘴,鲜红的舌头一动也不动。它喘息的热气喷在司晨手上,有点发痒。
果不其然,口腔两侧各有一枚犬齿,明显长于其他牙齿。
司晨心里一沉,放开小龙的唇吻;它啪嗒一下闭上了嘴,忍不住磨了磨牙,消去被玩弄的奇怪感受。司晨站起身来,虽然知道这周围多半无人,仍然忍不住四下张望。她毛骨悚然,一时间,每一棵树后面好像都有潜伏的暗影,每一片草丛里都有古怪的动静。
这个山谷中,曾经出现过第二条龙。
就是那条龙杀死了小龙的母亲,用的还是咬住喉咙死不松口、直到她窒息失血而死的残忍方式。
“天哪。”司晨喃喃说,感觉脑子乱成了一锅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里可是荒芜地,是人人对龙族喊打喊杀的地方,黑山之誓造就的高墙依旧矗立在边境之上,为什么会有两条龙在这个隐秘的山谷当中缠斗,而胜利者甚至将整个山谷用障眼法封锁?显然,另一条龙并不想让别人发现山谷中的尸体。
这里荒无人烟,最近的村庄要步行一个多月才能到达,再加上那个逼真的障眼法术……如果不是罗盘引着他们来到这里,那么尸体多半会就此埋没,直到腐败成一具白骨,也不会有人发现。那么,另一头龙去哪里了呢?
“好吧。”司晨自言自语道,转过身去,直直看向了小龙的眼睛。小龙眨了眨眼睛,露出迷惑的神情。
“你的嗅觉比我的要灵敏多了。”司晨斟酌着说,“那么,如果你想要复仇的话,就仔细地找一找这里有什么线索吧。”
她的判断是正确的。片刻后,小龙咬了咬她的衣角,把她带到巨龙的右前爪旁边。司晨用布包在手上,使劲抠挖干净爪缝里的污物。她从中发现了一枚黑色的鳞片,刚看到它的时候,司晨还以为那是一块形状奇特的黑曜石。那应该是搏斗之时白龙从对手身上抓下来的,边缘锋利,捧在掌心时像捧着一块寒冰。
小龙看到它时,立即竖起脊刺,张嘴发出带着敌意的低吼。它想要张口咬碎那枚鳞片,被司晨眼疾手快地拦住:“这是重要线索,得暂时留着。”她将鳞片小心收起,心中闪过无数念头。
看来,凶手是一条黑色鳞甲的龙吗?她试着想象白龙与黑龙殊死搏斗的场景,轻轻地哆嗦了一下。小龙仍然厌憎地盯着她的包裹,但它的情绪比之前已经平缓许多。司晨绕着龙尸转了两圈,没有发现另外的痕迹。最终,她将那三只断了脖子的鹫鸟放在巨龙头颅前方的地面上,草草堆成一堆,充作简陋的祭奠。小龙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旁,显得很是脆弱。
当他们走出深谷之时,已是霞光满天,又一个夜晚即将来临。司晨仰头望着半边鲜红灿烂、半边已经化为深紫色的天空,深深呼吸,感觉恍如隔世。小龙想要多在山谷当中呆一会儿,但司晨毫不留情地拒绝了,谁知道障眼法被扰动之后,黑龙会不会去而复返?因此,小龙情绪很是低落,它垂着脑袋,一副恹恹不乐的模样,即使是灿烂霞光也没能让它抬眼。
他们乘着夜色赶路,一直向南走出十多公里才停下来休息。司晨想着那头神秘的黑龙,警惕心提到了最高,一声猫头鹰叫都能让她惊得平地起跳。小龙则一反往常地安静,闷头行走,像是对林中的小鸟突然失去了兴趣。
他们在荒野之中露宿,虽然已是夏天,但这里偏北,夜晚依旧寒冷。司晨借助小龙点起一堆篝火,聊以取暖。龙趴在她身旁,白色的鳞甲上火光跳跃,眼睛半开半闭。但司晨知道,它没有一丝睡意。
她也一样。
不知过了多久,司晨只是静静地坐着,感觉自己成了一尊雕塑。她周遭没有多少树木,面前火堆吐着鲜红的火焰,哔啵的爆裂声不时响起,映得夜色更加浓重。小龙向她靠过来,把头靠在她膝盖上,抬眼望着她。
司晨……
有人在呼唤她的名字,是低沉悦耳的雄性声音,隐约有一种期待之意。司晨浑身战栗,令她惊诧的不是那声音本身,而是它传递过来的方式。她确确实实“听”到了它,却并不是通过耳朵,而是心灵;那声音在五感之外,直接传到她的意识当中,轻柔而坚定,在精神之海中回响。她的心像是被人撬开了一角,联通的却是一个更加广阔的天地。一切想法都不再局限于己身,而是等待着另一个灵魂的回应。
虽然明知不可能,司晨还是四下张望,试图寻找人影。这时她才发现,明亮的火光让她看不清暗处的任何东西——司晨起身扑灭火焰,与此同时,那个声音再度响起。
司晨。
这一次,和名字一同传送过来的,还有一个画面,明亮清晰:她自己。那是一个仰视的角度,在残火的映照下,她半边身子纤毫毕现,呈现出奇怪的色彩;另半边隐在暗中,发出极微弱的幽光。像一幅拙劣的油画,司晨想。她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感觉自己同时看到了两个不同的场景。她先是惊异于画面的古怪——那不是人类能够看到的画面,色彩与结构都与人类不同——随后她才意识到,是谁以这样的角度在看着她。
火星完全熄灭,一时间,司晨什么都看不见。她俯下身去,小龙依旧热乎乎地靠在她身边。她抱住它,哦不,是他的脖颈。在这荒野上空空荡荡,唯有她怀抱里的温暖是如此真实。
是你吗?
她在心中发出疑问,立即就得到了回答。
是。小龙说——司晨只能用这个字。她没有像自己以为的那样震惊,反而生出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好像事情本该如此,好像一切终于回到了既定的轨道。她更紧地抱住他,脸颊贴上他坚硬的鳞甲。
你怎么会说话?
当然是学来的。他的语气十分俏皮,你和我说话的时候,我都记住了。人类的通用语没那么难。
司晨想起自己前些天一门心思想教会他说话,脸上有些发热。现在看来,那些传说当中能够说话的龙大概都是用这种方式来和人类交流的。她所期待的“龙慢慢长出发声器官”这种事,现在想起来简直荒谬可笑。
如果你指望我能够真正地说人话,那大概是不可能了。小龙戏谑地说。但是,你的教授还是很有用的,起码让我可以在意识当中与你对话。
司晨沉默了一下(假如意识也可以沉默的话):……即使我不有意去想,你也可以听到我的心声?
当然。小龙说,你不可以吗?
司晨试着往他的意识当中探去——那样的感觉很奇怪,大概相当于向某个地方专心倾听。果然,她也可以做到。他的思想并不复杂,像一汪清澈的池塘。
小龙动了动脑袋,想挣开司晨的手臂:轻点,我都快被你勒断气了。
司晨连忙松开他,不自觉地露出笑容。大风渐起,掠过整片原野,让司晨裸露在外的肌肤起了一层细小的颗粒。小龙觉察出她冷,伸出一只翅膀,盖在她腿上。把手也放到下面,他道,能挡风。司晨犹豫一瞬,他不耐烦地说:放心,龙的抗寒能力比人强。司晨依言照做,他这才满意。
她的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看清了周围的景色。稀疏的树木分散在原野上,在风中簌簌颤动。几缕薄云漂浮在天空中,皓月隐去,唯留群星向人间洒落清辉。天风浩荡,笔直地荡过原野,声音近乎呜咽,但司晨一点也不冷。龙的身体里像是燃烧着火焰,和他接触的地方都暖暖和和。
所以,你记得你的母亲吗?许久,司晨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