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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殉情 ...

  •   段令闻死后葬于九砾山,像是被人刻意忽视一样,他的坟茔不大,皇帝不许人为其修建墓碑。只有昔日的好友冒着抗旨的风险,为他搭了一个简陋的木碑。

      没有人知道,左都尉段令闻为何一夜之间离奇死亡,他的名字更像是成为了不能在皇帝面前提起的禁忌。

      半年后,新朝渐渐稳定下来。

      段令闻的名字渐渐被人遗忘,而洛阳仍是一片繁华而热闹的景象。

      皇帝登基大半年,后宫竟无一位嫔妃,就连王公贵族人人豢养的双儿奴隶,新帝景谡也未曾多看过一眼。

      有大臣以为皇族开枝散叶为由,请陛下充盈后宫。

      为此,王公贵胄、世家大族纷纷将族中女子、双儿画像送入宫中。

      皇帝景谡看都没看,他推开那一堆画像,而后铺开宣纸,亲手画出一个人的画像。青丝、眉眼,鼻唇……

      昔日一寸寸侵占之地,早已刻在他的记忆深处。

      画好了,他召来大内侍,下令道:“去找,找遍天下,也要给朕把人找回来。”

      大内侍看着画上之人,脸色骤然煞白,跪地不敢言。

      “还不去?”

      景谡称帝后,轻徭薄赋,与民休养生息,从未因私废公。若说只是寻一个人,那并非什么难事,可这个人已经死了啊。

      大内侍回道:“陛下,左都尉已经......已经没了。”

      景谡像是没听见,他自顾自道:“他回吴县了,那个段家村。”

      说罢,他又将画像收了起来,接着道:“罢了,朕亲自去吴县一趟。”

      大内侍跪在地上,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膝盖直冲头顶,他偷偷抬眼,觑向御座上的帝王。

      皇帝景谡垂眸看着刚画好的画像,指尖轻轻拂过纸上人的眉眼,动作竟然透着……温柔。

      “陛下……”大内侍喉咙发干,声音涩哑:“左都尉他……半年前,已经安葬于九砾山上。”

      他不敢提那个“死”字。

      景谡终于斜睨着他,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荒谬的话,眼神却冷得吓人,“这些话,日后莫要再提了。”

      “陛下!”大内侍忍不住提高了声音,盼他能从那魔怔中清醒一分,“是陛下命奴才将他葬在九砾山的……陛下,这是您、您亲口下的旨啊!”

      话音落地,景谡的眼神瞬间变得凶戾,他以武开国,是真正从战场上厮杀下来的人。

      哪怕他下马治国大半年,可那种杀气的凶劲不会消失。

      大内侍吓得浑身一抖,险些瘫软在地。

      那骇人的目光只持续了一瞬,景谡恢复了寻常的神色,仿佛刚才那一瞬的失态只是错觉。他淡淡道:“起来吧。”

      说罢,他又低下头看向画中人,轻声道:“他定是怨朕关着他,不肯让他回吴东,这是他第一回与朕闹性子……罢了,朕去把他找回来。不然,他怕是要在那穷乡僻壤窝一辈子。”

      他说着就要往外走,步履竟有些匆忙。

      大内侍眼睁睁看着皇帝就要走出大殿,前往那个根本不存在段令闻的吴东段家村,巨大的惊恐和悲凉瞬间淹没了他。

      皇帝疯了。

      “陛下!不可啊!”大内侍连忙跪在他身前,涕泪横流,阻他离开的脚步,“国不可一日无君,陛下您刚登基不久,怎能为了一个已、已故之人远离京师啊!”

      景谡的脚步被阻住。

      他低下头,眉头蹙起,眼中闪过一丝极度的困惑和不悦。

      恰在此时,天穹忽地劈下一道惊雷,刺目的白光撕开天幕,映亮了景谡诡谲的脸。

      这一声巨响,仿佛将他从一场混沌冗长的梦中狠狠拽出。

      他猛地僵在原地。

      已故之人……

      九砾山……

      他亲口下的旨……

      “寻个清净地,葬了吧。”

      “城南郊外的九砾山正好。”

      段令闻……段令闻,段令闻,闻闻……

      无数被他强行扭曲、忽略的画面此刻争先恐后地涌入,尖锐地撕扯着他的脑海。

      景谡的身形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陛下……”大内侍伏在地上,声音仍在发抖。

      殿外雷声骤停,衬得殿内死一般寂静。

      良久,大内侍听见头顶传来皇帝平静无波的声音,甚至比平日更添了几分沉稳:“起来吧。”

      他惊疑不定地抬头,只见景谡已转身走回御案之后,神色如常,仿佛方才那场癫狂只是惊雷带来的幻觉。

      “是朕一时失态了。”景谡伸手,将案上那幅画像慢慢卷起,放在一旁。

      他的目光扫过地上散落的那些世家贵女的画像,语气淡漠:“后宫之事,容后再议。将这些都撤下去。”

      “是,是!”大内侍如蒙大赦,连滚爬起,手脚麻利地收拾起满地的狼藉。

      景谡已重新执起朱笔,摊开一份奏折,垂眸批阅起来。

      从这一天起,皇帝景谡似乎彻底恢复了正常。

      他是个勤政贤明的开国君主,每日卯时起身,辰时临朝,与大臣商议国事,裁决政务从未有误。他轻徭薄赋,整顿吏治,新朝气象蒸蒸日上。

      他再没有提起过段令闻这个名字,也没有再看任何人的画像。

      一切似乎都走上了正轨。

      白日里,他正常地处理着朝政,正常地维系着皇室体面。可当夜幕降临,深宫重归寂静,另一种疯癫便悄然上演。

      起初,值夜的宫人偶尔会听见寝殿内传来低沉的、压抑着怒气的声音。

      “……还要闹到什么时候?”

      “……吴东有什么好?你为何非要回去?”

      那声音像是在与人争执,却又只有他一人。有时会骤然拔高,带着帝王不容置疑的威压,但很快又会强行压下去。

      守在外面的内侍吓得屏息凝神,冷汗涔涔,无人敢进去窥探,也无人敢议论半分。

      过了些时日,那争吵声渐渐少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妥协的低语。

      “……好,朕不逼你了。”

      “……城南别院你若不喜欢,朕另赐你一处府邸,随你心意布置,可好?”

      “……留在洛阳好不好,留在我身边。”

      再后来,皇帝夜里的声音变得异常温柔。他会让人备上两盏茶,对着空无一人的软榻轻声说话,语气里带着罕见的耐心和轻哄。

      “……今日批折子晚了,可是等急了?”

      “……这是吴东新进的春茶,你尝尝。”

      有时,他会拿起书卷,低声念一段游记或兵书,念完后还会停顿片刻,像是教人念书似的。

      无论他是争吵、妥协,还是轻声低语,殿内永远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

      日子在景谡白日清明、夜间痴妄的交替中一天天过去。

      这日,是段令闻死后一年的忌日。或许是他的执念太深,段令闻第一回入了他的梦。

      梦境一片虚无的灰白之地,段令闻就站在不远处,他没有蒙布巾,那双异瞳直直地盯着景谡。他的眼中没有了昔日的羞涩、倔强、或隐忍的爱意,只剩下一片冰冷与空白。

      他静静地看着景谡,声音飘忽却清晰:“陛下……”

      景谡心脏猛地一缩,长久以来,他刻意忽略的思念与爱意将他淹没,他快速上前将人抱住,“你回来了。”

      段令闻的‘身体’骤然飘散,又在不远处重新凝聚。

      景谡愣住了。

      “陛下,只求你……放过我吧。”他的声音没有恨意,也没有往日的爱意,像是一具空洞的躯壳。

      “不!”景谡摇着头,他再度上前攥住了段令闻的手腕,“我不放!段令闻,你听清楚了,朕不许你离开!不许!”

      可段令闻轻而易举便挣脱开他的束缚。

      景谡慌了,他几乎是哀求地重复:“你想要什么?皇后的位置?朕给你!只要你开口,朕什么都给你!只要你留下!”

      段令闻看着他疯魔的模样,忽然间,他的左眼缓缓渗出一道刺目的鲜红,一滴血泪,蜿蜒滑过他苍白的脸颊。

      “景谡,是我不知廉耻跟在你身边,从今以后,我再也不会缠着你了。”段令闻转过身,一步一步朝着灰白虚无的深处走去,他的身影越来越淡,渐渐与那片虚无融为一体,“但愿你我二人,生生世世,永不相见。”

      “段令闻!”

      “段令闻!”

      “闻闻!”

      景谡猛地从榻上惊醒,窗外的天际泛起了鱼肚白。

      天已经亮了。

      一场梦境,将他这些时日的自欺欺人彻底粉碎。他眼底赤红,声音嘶哑扭曲:“由不得你……段令闻,这由不得你!”

      “备马!去九砾山!”

      九砾山一片荒凉,碎石小路旁随意立了些孤冢。

      大内侍一边带路,一边察言观色。即便一年多过去了,他依旧无法琢磨陛下对左都尉的态度。

      景谡对这一切视若无睹,他的眼中只有那座越来越近的、荒凉的坟茔。

      坟前立着一个木制的墓碑,按照先前皇帝的旨意,段令闻死后薄葬,不许为其竖碑。

      眼前这个墓碑朝向东面,像是成全了他生前最后的遗愿。至于,这墓碑从何而来,大内侍也不知情。

      不过,景谡并没有责问。

      他静静地看着墓碑上的字——段令闻。

      景谡唇角勾起一抹笑意,可却渐渐变冷,他将那木牌生生拔了出来,随意掷至一旁。

      大内侍心生寒意,那木碑虽粗糙,却是段令闻在这世上存在过的、最后一点微薄的痕迹。陛下他……竟连这点念想都要毁去吗?

      “陛下息怒!”大内侍噗通一声跪下,毕竟先前皇帝下的旨意是不许为他竖碑。

      然而,景谡像是根本没听见他的声音,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这座孤坟上。

      “挖。”景谡的声音平静得令人胆寒,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给朕将他挖出来。”

      侍卫们面面相觑,掘坟曝尸,这是何等骇人听闻、天理难容之事!但天子之令,无人敢违抗。

      “陛下!”大内侍劝阻,“左都尉已入土为安,逝者已逝,此举惊扰恐……恐有不祥!陛下三思啊!”

      景谡终于垂眸瞥了他一眼,他淡淡地吐出两个字:“拖开。”

      立刻有侍卫上前,将大内侍拖拽到一旁。

      侍卫们并没有带锄头和铲子,于是只能用剑柄或是徒手挖坟,泥土砂砾被不断翻开。

      景谡就站在坑边,一动不动地看着,眼底的赤红越发明显。

      忽而,一侍卫手中的剑砸到了一处硬块,那是终于裸露出来的骸骨。

      段令闻下葬,甚至没有入棺,只用一张草席裹尸入土。随着时间的流逝,草席已经腐朽风化,那森白的骸骨就这么突然暴露了出来。

      侍卫们不敢再贸然挖掘,有人将剑放下,正欲动手拨开泥土砂砾。

      “退下。”景谡冷冷道。

      侍卫们闻言,立即躬身退至一旁,不敢再多看一眼那暴露出的白骨,更不敢揣测圣意。

      景谡一步步走下土坑,他半跪在地,伸手拨开覆盖在尸骨上的泥土。

      趾骨、臂骨,肋骨,脊柱……头颅。

      景谡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那肩胛骨上的伤痕,那是几年前,宛城一战,段令闻以身为他挡了一箭,这道伤痕深入骨髓,触目惊心。

      这……就是段令闻的尸骨。

      一年时光,血肉尽消,曾经温软的身躯只剩下一具森白的骸骨,安静地躺在那里。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凝固,所有喧嚣、嘶吼、哭泣都骤然远去。

      景谡脸上的疯狂和焦躁退去,只剩下一种近乎茫然的空白。他怔怔地看着那具骸骨,然后,他极其缓慢地、颤抖地伸出手,轻轻地、轻轻地触碰上那颅骨的额际。

      一滴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从景谡赤红的眼眶中砸落,正好落在那森白的头颅上,洇开一小片湿痕,随即迅速被晨风吹得冰凉。

      巨大的悲恸,将他整个人彻底淹没。

      此刻,这方小小的土坑里,仿佛只剩下他和那段沉寂了多年的过往。

      九砾山上,晨风吹过,卷起沙砾,一片死寂。

      大内侍跪在地上,颤巍巍上前来,劝道:“陛下,请令左都尉入土为安吧……”

      良久,景谡终于开口,他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带着一种扭曲的怪异,“这里孤寂,朕……要带他回家。”

      段令闻的家在吴县段家村,大内侍是知道的。而且,当时段令闻饮鸩自尽时,他的遗书上也希望落叶归根。

      如今一年过去,陛下终于答应。

      于是,大内侍的心稍稍放松了些,他连忙道:“奴才这就去准备迁葬一事。”

      景谡充耳不闻,他脱下自己的外袍,竟像是怕惊扰了谁一般,极其轻柔地将那具骸骨仔细包裹起来。

      而后,将其抱起。

      段令闻已经没有家了,而自己就是他的家。

      他将一具森白的骸骨,迎回了皇宫,他的寝殿。

      这事着实骇人听闻,不少追随他打天下的大臣上疏劝谏,却毫无作用。

      夜里,景谡不再对空言语,可伺候的宫人却越发胆寒。只因一个帝王,竟将一具骸骨安置在龙榻内侧,夜夜相拥入眠。

      痴狂,令人悚然。

      又一年过去,帝陵修建竣工。

      景谡一开始是想将段令闻葬于帝陵,待日后自己再与他合棺而葬,生同衾,死同穴。

      可是,陵墓太冷了,他不舍得再丢下段令闻一个人……

      他拿出一个早已备好的小巧瓷瓶,拔开塞子,将里面的毒药一饮而尽。毒药发作得很快,剧烈的痛苦瞬间攫住了他的脏腑,但他的手臂却更加用力地环紧了怀中的骸骨。

      鲜血从他的唇角渗出,他用衣袖擦去,不让脏污的血迹滴到怀中的骸骨上。

      他的闻闻死前,是不是也这么痛苦……

      他的意识开始模糊,眼前的黑暗逐渐吞噬一切,在最后的时刻,他用尽全力在怀中的额骨落下一吻。

      “闻闻,对不起……”

      他不能答应段令闻最后的遗愿。生生世世,永生永世,自己都不会再放开他。

      大昭开国仅两年,景谡,这位一统天下、以武开国的铁血帝王,溘然驾崩,享年三十。

      不久,天下遂乱。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殉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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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日更,中午12点更新。 推推完结文,主攻《韬略》,帝王受x宰相攻 再推推预收文,主受《异能档案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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