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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长公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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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只是一时受到巨大惊吓,晕过去罢了。”董太医摸了摸胡子,一脸“这种小事能不能别叫我”的无奈表情,“休息一段时间就好。”
林勤赶忙道:“不不不,董太医还是再看看……”
“好了。”萧廷瞻一手扶额,另一只手挥了挥,“孤心里有数,林勤,送人。”
折返回来后,林勤看到太子还保持着董太医出门前的姿势,一点也没有动过,脸色也不太好。
“……殿下?”他小心翼翼问。
“孤昏迷了多久?”萧廷瞻道。
“大概将近三个时辰吧。”林勤掐指一算,“下午的骑射刚刚才比完。”
“听说比试的马出了问题,解决了吗?”
“左都使与右都使从明德堂调马过来,因殿下还昏迷着,她们先斩后奏,说是等会儿回来告罪。”林勤抚了抚拂尘,“好在比试顺利进行,下午没再出什么差错了。”
“查出原因了吗?”萧廷瞻问。
林勤道:“东宫驯马师和校场的马夫一齐看过了,是那些草垛里撒了些会刺激到马的东西。”
“右都使带着人查,查出了几个小太监,但问不出是谁的人,有一个还撞墙自尽了。”
萧廷瞻点了点头,而后摆摆手:“不用查了,查不出个结果的。把那几个太监打杀了,差点害死孤,死不足惜。”
他话锋一转:“谢……咳,谢都使可来过?”
林勤有些疑惑:“都使还在校场上,殿下昏迷后,便由左都使主持大局了。”
“所以说,她没来过?”萧廷瞻皱了皱眉。
林勤点点头。
……等等。
林勤:“嘶。”
他一脸惊恐,突然想到了一种可能——
殿下,您是不是……
“你说,她是不是……”萧廷瞻无意识地揪着袖子。
林勤倒吸一口凉气。
“——喜欢我?”
“……”
林勤抹了把脸。
那厢,萧廷瞻还在自顾自分析。
“其实前段时间我就有察觉了,她送孤的点心,虽说卖相不佳,但心意其实是传达到了的。”
那是东宫里,谢都使比较熟的人都各有一份的东西,连墨侍卫和他都拿到了呢。
而且如果说送给谁就是对谁有意思的话,那天天都能吃到黑暗料理的右都使更像谢都使喜欢的人吧?
林勤心想。
“最近,她来东宫述职的次数也变多了。”
……那是因为最近谢都使忙着秋射的事,所以天天才拿着方案往东宫跑。
“今早,她一直盯着孤走神。”萧廷瞻越说越觉得自己说得有理,“孤怕她尴尬,所以递了她一个台阶。”
“但孤想着,她如果不是喜欢极了孤,怎么会一直盯着孤走神呢?”
说到这儿,萧廷瞻还是很满意地回忆了一番:“不枉孤今日为了秋射,专门换了身衣服。”
林勤看了看太子身上现在像是在灰里滚过一圈、皱巴巴还破了线的新衣服,违心地点点头。
在被发疯的马带着跑之前,太子的形象还是十分帅气的。
“孤不是那种沉溺于儿女私情的人。”萧廷瞻喝了口水,“何况沈暗山也喜欢她,若是孤接受她,沈暗山心中肯定会有疙瘩。”
林勤点点头,所以……?
“但,若不是爱极了,她今日又怎会冒着生命危险来救孤?”萧廷瞻闭了闭眼,“这份真挚的感情,孤也不能视而不见。”
角落里,墨云一脸懵地张了张嘴,而后与梁上的十六对视一眼。
……那侍卫和暗卫算什么?爱太子爱到无法自拔?
林勤有些头痛地用拂尘敲了敲脑袋。
殿下啊,您现在更像是在自己脑补发疯啊。
“林勤,你说,若是孤——”
“殿下!”
一小太监急急忙忙跑来,进门前还差点摔了一跤。
“含章殿那位、那位不行了,陛下、陛下下旨,将长公主从小香山放出来了!”
“轰——”
窗外闪过一道雷声,透进来的那道电光照在太子脸上,将他的脸色照得惨白。
“陛下有令,传各皇子公主、王室公卿侍疾!”
*
“轰——”
窗外电闪雷鸣,大雨倾盆。
各皇子公主都被拦在前殿,只有承乾帝与长公主留在了内室。
外面低低的啜泣声吵承乾帝头疼,室内又一时冷凝,他不想听长公主和太后吵架,径直出门了。
“吵什么吵?不许哭!”
外面传来承乾帝的低声训斥。
雨声盖过室内太后低低的咳嗽声。
她闭着眼躺在床上,那跟了她几十年的老宫女一脸心疼地弯腰,擦去她嘴角的血迹。
“嬷嬷,您也出去吧。”萧祈晗面无表情道。其他的小宫女小太监早就很有眼色地轻手轻脚走出去了,嬷嬷迟疑半晌,也弯腰低头行礼离去。
入秋天气凉,寝殿内点了盆碳火。
室内静谧,只余“噼啪”烧炭声。萧祈晗挺直腰背跪在床前,依旧一身素服,手持佛珠,轻捻珠串,一身超脱世外的空无感。
太后向着她的方向转了转头。
二十三年前,自请去小香山修行的长公主也是这么一身素服,跪在太后脚边,红着眼眶拜别。
只是那时,她眼中是掩饰不住的恨与悲,此时却已经什么也没有了。
“你这般……是还在怪哀家,对吗……”太后咳嗽几声,“当初你就一身丧服……那时你父皇还没死呢,你在给谁守孝?”
“如今……咳、咳咳……哀家也还没死呢,你这一身,是在咒哀家死吗?”
“儿臣不敢。”萧祈晗眼中没有丝毫情绪,“儿臣学不来母后那些指鹿为马、颠倒黑白的手段。”
她转了转佛珠:“只是在佛前修行久了,自然不爱这些金银器物了。”
“好、好……”太后气得一口气梗在喉咙里,“咳、你伶牙俐齿……哀家说不过你……”
说到这儿,她到底还是放软了态度:“哀家、哀家就要死了……”
“请母后安息。儿臣必定在您百日之后,潜心诵经祈福,祝祷您早登极乐。”萧祈晗双手合十,念一声“阿弥陀佛”。
太后闭上了眼,一滴泪水从眼角滑落。
萧祈晗冷冷看着,她惊讶发现自己心里居然再无半点波澜,还能如此冷静地说出那些刺人心口的话。
“母后,当年您不是已经做出选择了吗。”她轻声道,“不然为何皇爷爷才去了没多久,父皇便病重。我遵照您的旨意,带人进宫探望,却被以带兵入宫的名义扣押?”
“能让父皇毫无怀疑地喝下一碗毒药的人,除了您,还有谁?”
“从小我就知道,您不喜欢我。”萧祈晗极具讽刺地一笑,“左不过就是因为我从小在皇爷爷膝下教导,没能长成您期望是那种‘大家闺秀’的样子,一点儿也不像个公主。我强势、说话也不轻声细语,更是一点儿亏也不肯吃,根本不是您想要的那种女儿。”
“更让您无法接受的是,身为女孩的我,居然还妄想跟受尽父母宠爱、被寄予厚望的弟弟争夺皇位,对吗?”
“不是、不是……”太后的嘴开开合合,她徒劳地张大了嘴,从喉咙里发出气音,“是、是那个女扮男装的……把你带坏了,你以前明明一直、一直让着弟弟的……”
“您看,您连她的名字都记不住。”萧祈晗面露失望之色,“她啊,叫崔玉秀,是大渝开朝以来,最年轻、也最优秀的六首状元。”
“是啊。”她叹口气,“我一直让着弟弟,怎么就变了呢。一定是外人挑唆的,您是这样想的吧?”
萧祈晗有些好笑的摇摇头:“不是这样的。只是平日争夺宠爱或是珍宝,其实并不是本宫所在意的。”
“那些都是可以让出去的。”她一双锐利的眼睛与病床上双目浑浊的太后冷冷对视,而后扯着嘴角森然一笑,“只有皇位不行。”
“没了您的帮助,没了孝道压制,没有秋玲珑为他出谋划策,萧玄景一个废物,能争得过我?”
“轰隆——”
窗外一声惊雷。
躺在床上的太后,突然身子微微颤抖起来。
“你、你是姐姐……他是你弟弟……阿晗,阿晗,你不能、你不能——”
她挣扎着挤出这句话,而后蓦地睁大眼,瞬间没了气息。
这个笼罩整个后宫几乎五十多年的实权者,还没能说完最后的遗言,随即便溘然长逝。
“……他从小就软弱。”萧祈晗一手捂住脸,有什么液体从指缝中坠落。
“我本来以为,他只是蠢了点儿、胆子小了点儿,总归人不坏。”
“后来他下江南,找了个挺厉害的妻子,我还替他高兴。”萧祈晗红了眼眶,“是啊,他是我弟弟啊,我一直都是这样以为的。”
“可是他不仅蠢,还毒。”
萧祈晗放下了手。
“开女子恩科,是利国利民的好事,他不理解我,我不意外。”她动作轻柔地将太后青白瘦削的手放进被子里,“本也不指望他帮我,只要不使绊子就好。”
“他以为我要实行女官制度,只是为了争夺皇位?”
“他以为只要把崔玉秀害死,就能阻止我与他争?”
“可笑,真可笑。”长公主站起身,一滴眼泪滴在太后紧闭双眼的面容上。
“他太蠢了,以为前朝余孽只是几个女人,以为我只是一个女人,以为崔玉秀只是一个女人。”
“他太……令人恶心了。”她替太后将被子往上拉了拉,而后将太后脸上的泪珠擦去。
“他把崔玉秀当成一个可以随意欺凌的女人,把我当做一个可以随时被推出去联姻的公主。”
“他以欺君之名将玉秀下狱,还把她的头颅送到我面前。”萧祈晗闭了闭眼,“他逼我嫁人,想靠这般断绝我即位的可能。”
“可前朝明帝先为质子,后被迫嫁给北梁王,被父皇贬斥、被亲族陷害,她依旧登上了帝位。”萧祈晗转过身,“就连明帝当年被送为质子,也是威胁到了太子的缘故。”
“都有前车之鉴了,他怎么还这样看不起女人呢?不说别人,当年扶持他登上帝位的人中,不也有两个女人吗?”
门外,承乾帝红着眼眶站在那里。
他身后跪着的是皇子后妃、朝廷重臣,他在人群簇拥下与长公主相对而立。萧祈晗背对着大殿,身后却空无一人。
承乾帝身着龙袍,极尽华贵,象征皇权的冠冕被他戴在头顶,似乎无限尊荣。可看着一步一步从殿内走出的长公主,他却条件发射地感到害怕。
害怕过后,便是愤怒。
萧祈晗与他对视着,渐渐逼近。
萧廷瞻脸还白着,但已经感受到了气氛不对劲。他直起身子,迟疑了半晌,暂时没有动作。
萧祈晗再次上前一步。
雨势半点未停,跪在队伍末端的人早就跪到了殿外去,但他们即使是淋成了落汤鸡,也不敢出一言打扰。
承乾帝看着萧祈晗,从昏暗的殿内慢慢走到他的面前。
此情此景,仿佛回到了当年。
长公主奉旨入宫,却发现自己中计。她想赶回去救崔玉秀时,也是这么一步一步杀到了宫门口。
那时候,如果不是太后赶到,以皇帝卧床养病、长公主却带兵入宫的理由,将长公主拿下,这皇位到底是谁来坐还未可知。
如今,太后已去,还有谁能帮他压制长公主?
他从来……从来就没有赢过长姐啊。
“长公主既已看过太后,便回——”
沉默半晌,已是矮了一头。承乾帝现下满心只想着,趁长公主还没能有所动作时,先将她关回寺庙去。
可还没等他把话说完,长公主便“扑通”一声跪下,先一步打断了他的话。
“臣自请为母后守灵七七四十九日,已示臣一片拳拳孝心。”萧祈晗抬起头,“母后逝前曾殷殷叮嘱,双亲俱去,臣与皇弟应互相扶持。陛下立侍病中时,臣便未出力,实乃不孝不悌。”
她盯着承乾帝是眼睛,一字一顿道:“臣敬奉佛前,常记少年时,母后对臣与陛下的教导,夜不能寐,岂敢辜负。”
承乾帝背在身后袖中的手指微微颤抖。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道:“皇姐这些年在寺庙里诵经祈福,已是孝顺至极,不用——”
萧祈晗再次打断他的话:“正是臣早年因夫君逝去而逃避俗世、礼佛静心,却未能在母后跟前尽孝,臣才深感不安。臣只求尽人子之责,还望陛下应允。”
承乾帝眼前一阵阵发黑。
他能说当年长公主出居修行是因为手刃夫君吗?
不能。
恰恰相反,他还得费尽心思替长公主遮掩。
他能说当年长公主于父皇病重时带兵入宫,于理不合吗?
不能。
因为太宗在时便给了长公主仗剑行走六宫之权,若不是彼时皇宫由太后手持玉玺把控,他甚至不能将长公主当场拿下。
想到这儿,承乾帝便对太宗和长公主驸马埋怨起来。
当朝驸马青楼狎妓,长公主派人捉奸,那男人吓得从二楼摔下去死了,这能怪长公主吗?
大渝律法中有,官员国戚入青楼,一经发现,斩立决。
——怪只能怪当初选了个蠢的。就算说出去,别人还会诟病,皇帝给自己亲姐姐选了个不入流的夫君。
至于太祖……那是皇爷爷太偏心了。
如果不是当年太祖将潜龙卫交到了长公主手上,还在一众老臣面前赞扬她“大类世泽”,一介女流之辈,何以逼迫他至此?
可现在说什么也没用了。
他阻止不了、也没有理由阻止长公主。
“姑母所言极是。”萧廷瞻站起身,上前一步,扶住承乾帝摇摇欲坠的身体。
他与萧祈晗对视,丝毫不让道:“但守孝本是心意,不拘于形式。若姑母有心,就是在千岩寺诵经,皇祖母想必也会感念其心。”
“姑母清修数年,应该比侄儿更懂得,‘诚心’二字。”
长公主闻言,不得不感慨,虽然承乾帝是个蠢货,秋玲珑却给他生了个聪明的儿子。
只可惜,正因为有秋玲珑的存在,她更明白太子的弱点。
“太子言之有理。”她低垂眼睫,做尽一副脆弱姿态,“既如此,那便更应该能够体会到本宫的心情了。”
“想当年文德皇后故去时,太子不吃不喝在灵前守了两天,直至晕厥。”
“本宫与母后的情意,并不比太子对文德皇后的少。太子阻拦本宫灵前尽孝,岂非是要置本宫于不孝不义之地?”
最后一句话掷地有声,也效果显著。只从“文德皇后”四个字一出,太子便变了脸色。
承乾帝的身子颤了颤。
虽说在是否放长公主出来一事上,承乾帝与太后多有不合,但他也是真的敬爱这位一直在背后支持自己的母亲。
太后病了多久,他就操心了多久,食不下咽、夜不能寐,已经瘦了很多,朝服穿在身上也空空荡荡。
此时,听见长公主一番言论,连日来的心焦,再加上年纪大了、身体本就不好,承乾帝气急,粗喘两声,终于不负所望地晕了过去。
萧廷瞻一只手差点没捞住,最后在徐公公和几位小太监的帮助下,才堪堪将承乾帝移到了外间的榻上。
萧祈晗缓缓低头,唇边勾起一丝笑容。
“太医,传太医——”
“传轿辇——”
……可惜了。
萧玄景自己,太不争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