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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1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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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罗伦萨的深秋总是带着几分诗意的凉薄,乌菲兹美术馆的穹顶在暮色中宛如倒扣的琥珀,将天际最后一缕金芒收进雕花窗棂。
苏棘梨裹紧那件洗得泛白的藏蓝色制服外套,指尖触到口袋里皱巴巴的缴费单,指腹不由得摩挲过 “林婉” 两个字 —— 母亲今早发来的语音里,呼吸机的轻响像细密的针,扎得她心口发疼。
“Buongiorno.” 她扬起嘴角,对着迎面走来的游客露出职业微笑。栗色长发被梳成低低的马尾,发尾用廉价的珍珠发卡固定,那是她在跳蚤市场花三欧元淘来的。
波提切利展厅的穹顶下,《春》的笔触在暖黄的灯光中舒展,她深吸一口气,用生涩的意大利语开口:“这幅画作创作于 15 世纪......”
“Stupida!” 突如其来的怒吼让她指尖一颤。金发游客不耐烦地挥着咖啡杯,褐色液体飞溅在她手背,烫得她本能地缩手,却仍维持着讲解的姿势。
“连三女神的寓意都讲错,你们美术馆就雇这种文盲?”
苏棘梨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她听懂了对方话里的 “愚蠢”,也明白自己的发音带着浓重的中式口音,但此刻她只能从制服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手帕,轻轻擦去画布玻璃上的咖啡渍。
“很抱歉,我会重新为您讲解。” 她改用英语,声音轻得像落在画布上的尘埃,“波提切利通过三女神的姿态,隐喻着......”
“谁要听你这个东亚佬说教!” 游客的同伴突然举起手机,镜头怼到她面前,“拍下来发 Ins,看看佛罗伦萨的美术馆有多可笑。”
闪光灯刺得她眯起眼睛,手背的咖啡渍渐渐变凉,黏腻得让她想起昨夜在中餐馆刷碗时的触感 —— 那些盘子上的油垢,也是这样固执地附着在皮肤纹理里,怎么都洗不掉。
走廊尽头的青铜雕像在阴影中沉默,苏棘梨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她想起临出门前给母亲发的消息:【今天会拿到兼职工资,您的药费有着落了。】此刻这句话像块滚烫的烙铁,贴在舌根上发不出半点声响。
她挺直脊背,再次开口时声音已经平稳如美术馆的大理石地面:“如果您对讲解不满意,可以去服务台投诉。但请尊重艺术品,也尊重他人。”
游客愣了愣,大概没料到这个看起来柔弱的东方女孩会反驳。
正当气氛剑拔弩张时,展厅门口传来皮鞋叩地的声响。来人穿着手工定制的黑色西装,银发在灯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泽,袖口露出的腕表表盘简洁昂贵。
他扫了眼涨红着脸的游客,用纯正的托斯卡纳口音开口:“乌菲兹的讲解词印在导览册第 47 页,先生需要我帮您念一遍吗?”
游客的脸瞬间涨成猪肝色。
苏棘梨认出这人是今天上午陪同商业团参观的宾客,当时他站在《维纳斯的诞生》前,指尖几乎要触到画布玻璃,眼底是近乎虔诚的光。
此刻他转身看向她,银蓝瞳孔里翻涌着暗潮:“小姐,《春》的三女神象征着自然季节的流转,而非您刚才说的 ' 爱情的三要素 '。”
她的耳尖骤然发烫。
昨天夜里为了背下讲解词,她在便利店的昏黄灯光下查了整整三个小时的资料,却还是弄错了最基础的部分。
“对不起,我......” 她的喉间像是塞了团浸水的棉花,每个字都重得难以出口,“我会更正的。”
银发男人的目光扫过她手背上的咖啡渍,眉头微不可察地皱起。他从西装内袋掏出一块洁白的手帕,叠得方方正正地放在她掌心:“处理烫伤时,冰水比手帕更有效。”
不等她反应,便转身离去,皮鞋声在空旷的展厅里敲出规整的节奏,像某种精密仪器的齿轮转动。
苏棘梨攥紧那块带着雪松香气的手帕,指甲刺破掌心的皮肤。
她不知道这个男人的身份,却清楚地记得他在签到簿上留下的签名 ——Lawrence Moretti,那个在佛罗伦萨商业版图上翻云覆雨的名字。
此刻这个名字像枚冰冷的印章,盖在她狼狈的生活表面,提醒着她与这个世界的温差。
暮色更深了。她独自留在展厅,借着手机电筒的光核对展品信息。
波提切利的笔触在幽蓝的光束中忽明忽暗,她突然想起十二岁那年,母亲带她去故宫看《千里江山图》特展,那时她指着画中青绿山峦,说将来要做最棒的策展人,让每幅画都能讲出自己的故事。
手机屏幕突然亮起,母亲发来一张照片:病房窗台上,那盆她临走前买的多肉长出了新叶,嫩绿色的叶片像小小的手掌,隔着屏幕似乎都能感受到生命的温度。
苏棘梨的眼眶一热,迅速抹掉眼角的湿润,将缴费单重新折好塞进内衣口袋 —— 那里贴着她偷偷省下的半张银行卡,密码是母亲的生日。
美术馆的闭馆铃声响起时,她终于背完了正确的讲解词。
走出门外,冷冽的秋风卷着梧桐叶掠过她的脸颊,远处圣母百花大教堂的穹顶在夜色中泛着珍珠母贝的光泽。
她摸出背包里的三明治,那是中餐馆老板今天送她的剩餐,面包边缘已经有些发硬,咬下去时却能尝到番茄和芝士混合的温暖味道。
“需要帮忙吗?” 低沉的男声从身后传来。
苏棘梨转身,看见 Lawrence Moretti 倚在黑色轿车旁,指间夹着支未点燃的雪茄。他的西装外套搭在臂弯里,露出剪裁合体的衬衫,领口微微敞开,露出锁骨下方一星苍白的皮肤。
她下意识地后退半步,三明治的包装纸在手中发出沙沙的声响。“不,谢谢。”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像片被风吹皱的纸,“我自己可以。”
男人挑眉,目光落在她手中的三明治上。某种复杂的情绪在他眼底一闪而过,快得让她来不及分辨。
“苏小姐。” 他突然叫出她的姓氏,声音里带着意大利语特有的卷舌音,像块在舌尖融化的黑巧克力,“如果需要兼职翻译的工作,可以打这个电话。”
他递来一张烫金名片,上面只有简单的电话号码和 “Moretti Group” 的 logo。
苏棘梨犹豫了一瞬,最终接过名片塞进牛仔裤口袋 —— 那里还躺着美术馆发的兼职薪水,薄薄的几叠纸币,此刻却重得像是压着整个秋天的暮色。
“谢谢。” 她再次开口,这次声音稳了许多。
劳伦斯点点头,拉开车门坐进驾驶座,引擎声像头蛰伏的兽,在寂静的街道上掀起细小的声浪。
车子驶离时,她看见后车窗缓缓降下,那支未点燃的雪茄被扔进路边的垃圾桶,烟头在夜色中划出一道微弱的光,转瞬即逝。
回到出租屋时,已是深夜。狭小的阁楼里,暖气管道发出老旧的轰鸣。
苏棘梨摸黑打开台灯,暖黄色的光晕中,劳伦斯的名片静静躺在桌面。
她咬开三明治的包装,面包屑落在名片上,像撒了把碎金。
手机屏幕亮起,母亲发来新的消息:【今天护士说,隔壁床的小姑娘收到了男朋友送的玫瑰。】
她盯着屏幕上的文字,突然伸手按住名片上的电话号码。指尖下的烫金字母凹凸有致,像某种秘密的地图。
窗外,佛罗伦萨的月亮正爬上穹顶,月光透过天窗落在她发梢,将那枚珍珠发卡照得莹润如泪。
这一晚,苏棘梨在笔记本上写下新的目标:学会正确发音的 “三女神”,赚到足够的钱给母亲换更好的药,以及...... 不再让任何人用咖啡泼湿她的手背。
笔记本扉页上,不知何时洇开一块水渍,像朵正在枯萎的玫瑰,却又在月光下泛着倔强的光。
当晨雾漫过佛罗伦萨的街巷时,她已经站在美术馆的员工通道前,手里握着重新整理的讲解稿。
波提切利展厅的穹顶在晨光中逐渐清晰,《春》的笔触里,三女神的衣袂仿佛在微风中轻轻摆动。苏棘梨深吸一口气,用英语在心底默念讲解词,每个音节都像是精心打磨的宝石,渐渐在舌尖绽放出清冽的光。
远处,劳伦斯的黑色轿车再次停在美术馆门口。
男人下车时抬头,目光越过庭院里的青铜雕像,与展厅内的她遥遥相对。
苏棘梨挺直脊背,迎上那道银蓝目光,指尖轻轻抚过口袋里的名片 —— 那里,昨夜的三明治碎屑还残留着温暖的气息,像某种隐秘的约定,在黎明前的薄雾中静静生长。
这是她在佛罗伦萨的第 37 天,也是故事真正开始的第一天。
就像波提切利画布上的三女神,终将在时光的流转中,绽放出属于自己的光芒 —— 哪怕此刻,这光芒还带着咖啡渍的痕迹,却已在暮色与晨光的交替中,悄然埋下了破土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