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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沿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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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着杜霖小动物一样四处翻找的声音,荆婵斜靠着一棵参天的大树,微微睁着眼,头顶树叶如华盖,隙不容光。
因为那场梦,荆婵打破了内心多年竖起的屏障,那些空若无依的思绪是天空中凌乱的鸟,她不敢抬头看天,躲在树影下面放空自己。
人就是这样的软弱,心中分明孤立无援,就好像垫脚站在针尖上,而周围是吃人的大火,人为了立足活下去,纷纷假装着也不愿直视脚下的深渊。
荆婵顿顿地迫使自己看着一片树叶,将心底滚烫的东西再次掩盖住,渐渐地平静下来,想着在这样的深林里要长出这样大的一棵树肯定十分不易,至少几十年,多则上百年,同树类厮杀争夺,躲过不尽的天灾人祸,才根深虬结覆硕如蟒,风动无波。树的繁茂年华长过一个人的一生。
她曾经也以为自己是一棵树,千帆磨难,雷霆劫尽,总能长得顶天立地。
只可惜她是一面镜子,照见了一棵树,不过是一叶……障目。
“姐姐,我适才摘果子见着不远处飘出几抹炊烟,前头许是有座小山村。”
“瞧着日头也该是晌午了,这些个果子也不顶饱,不如加紧赶赶路,到村子里歇歇脚,也有热汤饭可以吃。”
杜霖用衣裳兜着一大兜子野果,他摘莓子的时候正巧前面有棵野酸角,密密匝匝压了一树,熟得快要炸开了,杜霖随便踹踹树都能捡好些。
杜霖在家时爱吃这个,每逢春夏相交丫环们都会在院子里晒上好些,等到了冬天还有干果泡茶。
他咂咂嘴到有些想家了,结果分了神,捡酸角的时候脚下一时不察,给他跌到乱丛层掩的断坡下面,摔了个七荤八素,左边屁股蛋估计都裂成了三瓣。
气得杜霖把果子丢了个干净,骂骂咧咧揉着半剌屁股往上爬,还扬言要就此把荆婵丢下,自己跑路为上,任谁都欺他心肠好,真真儿是好人活受罪,恶霸懒享福。
正爬着呢,杜霖被一阵子柴烟气给呛到了,“铿铿”咳个不停,又差点松了力气掉下来,他死死抓着一把草茎才稳住身子,最后生生憋着气才爬了上去,倒在地上好一会子那脸色才从虾熟色慢慢转白,
杜霖生得娇气,在五脏庙上尤为挑剔,凡是腥的、骚的、油的、生的一概不吃,略有些重的调料味也不吃,居然在山里受苦受难了这么几天,碰上荆婵的那天晚上正是他夜里饿得睡不着,想着泉水里的东西好歹还算干净,就学人做了根虾杆想逮些鱼虾来吃,不多一会就听见荆婵疾驰的马蹄声,吓得赶紧丢了杆子爬到树上藏起来。
好不容易有机会吃口热的,杜霖内心天人交战,一面是硬气小杜挥舞双拳不愿受人拿捏,一面是病弱小霖西子垂泪只想吃顿饱饭,最后没等二者焦灼打斗起来,杜霖就败给了自己的心疼——他心疼自己漂泊他乡连饭都吃不好,眼见离人憔悴,心空骤。
于是杜霖决定忍了这一时屈辱,那使双刀的女人虽是个花架子,但好歹能在关键时刻替他挡上一挡,歪瓜劣枣也勉强能物尽其用吧。
想通了杜霖就没什么包袱,又踹了脚树,挑着捡了些酸角,这是他自己吃的,往兜里梢梢,然后随手撸了几串莓子,树叶树枝也混在一起充数,这是放在上面给荆婵吃的,若她不识好歹不愿意吃,就是作辛苦给她看的。
杜霖回头再看一眼炊烟的位置,优哉游哉地回去了。
“姐姐?要不然你尝一口呗,怪甜的。”杜霖兀自说了半晌荆婵也没回应,心里不大高兴,又不敢明着催,手指捏了颗果子凑到她嘴边,快吃去吧,吃了好赶路,饿死我了。
“你吃了没?”荆婵抬起半边眉毛询问。
“吃了吃了,可甜着呢。”树林子里野长的果子,想也知道酸得掉牙,他才没尝呢,酸角倒是吃了,虽不如家里的,到还能入口。
荆婵屈指弹了一下杜霖手里的莓果,青红色的果子抛出一道曲线,正正好掉到荆婵的嘴里。
“装相……”
“嗯?”
“没什么,有个虫子飞过来我替姐姐赶呢。”
“嗯。”
荆婵面色不动,吃完了开始收拾佩刀,把杜霖摸过的地方又从头到尾擦了一遍。
杜霖见她眉头都没皱,就试探着问她:“甜……甜吗?”
“你不是吃了吗?”荆婵不耐烦地回扫一眼,眼里快要添上怀疑,杜霖赶紧接上:“我这不是怕野果子季节参差,有的背阴长势不好只结酸果嘛,万幸我是细细互相比着挑选过的,就怕酸着姐姐。”
荆婵心里淡笑,这小子果真是滑不溜手,生在世家能得富贵,生在市井的话,倒是可以凭借这颠倒黑白的舌头去做做生意,没准现已是远近闻名的奸商了。
荆婵嘬了声短促的马哨,不远处自己吃草的极星立马洒着蹄子过来,她身轻如燕地跨上马背,拿脚尖点一下杜霖的后背:“走了,村子在哪?”
杜霖边钻着眼睛挑衣摆里兜着的莓果,边回头找驴,又边一心三用回答荆婵的问题:“就顺着前头我摘果子的方向就是了,想来最多不过一二里地,姐姐先行,我就在后头断后。”
等他终于精挑细选出一颗指甲盖大小通红的果子,手脚并用地爬上驴身,荆婵已经过了两重弯,被夹到的野草挡住了。
“呸!呸呸呸!”
杜霖后槽牙都酸得一疼,直往外淌口水,忙不迭把那酸果子吐了,嘴里还有一股子涩劲,这女人竟敢害小爷我!
“怎么了?”
“没!没事儿!差点吃了个虫子。”杜霖糊着泪回答,捂着腮帮子不知道有多恨呢。
“哦,怎么老是有虫子,我倒是没遇上。”
“呷,准是姐姐你没注意,深山老林的,到处都是小飞虫,我昨儿晚上还碰着一只指节长的对翅虫,飞得慢吞吞的还不怕人呢……”
杜霖就是随便抛个话头都能侃两句的那类人,在外结交远比荆婵这样三天蹦不出十句话的要讨人喜欢,可惜了,现在只能对着荆婵这个闷葫芦,简直是媚眼抛给瞎子看。
荆婵自幼失孤,对双亲的印象早已模糊,拜入师门后也独来独往惯了,底下的师弟师妹大多对她敬而远之,以致她从小到大没有过什么正常的手足情谊,这一路上被杜霖吵得头大,竟开始怀疑“果真有人的弟弟是这样的吗”,她把自己那些乖巧的师弟师妹们想了一圈,最终定论,若是杜霖有姐姐,那真可谓是家门不幸了。
不疾不徐地行了二余里,山道逐渐变得开阔,从杂草互生变成时常走动的土路,过渡了一片人植的黄竹林,山坡上就出现了星落的农田,有放牛的小童替荆婵二人指了路,大青牛甩着尾巴站在山坡上继续反刍。
“太好了!终于不用吃冷饼子咽冷水了,宝凳,咱可以吃点热乎的了,等我看看这附近有没有什么饭庄子,得好好接风洗尘搓上一顿!”
杜霖听见荆婵的马叫“极星”,极夜明星,与通身漆黑锃亮、头顶雪白花菱的大马十分相衬,且流行破昼,帅气非常,也想给小呆驴起个霸气威武的名字,路上想了些诸如“准将”、“鬃雾”、“飒如电”之类的名儿,绕是杜霖这等脸皮厚的对着那张倦怠的驴脸都没叫得出口,最后还是接地气地给起了个“宝凳”,算是名副其实了。
荆婵进了村子就改步行牵马走了,山村里经济闭塞,有的山头里全村的人都只共用一头牛,连驴都未曾见过,更遑论说马,极星比一般的力马还要高大,荆婵牵着马走得慢慢的,怕吓着人。
这村子说是个村落,不过一眼就能望到头,一条道直着下去,两旁稀疏地支着几间屋子,路尽头拐个弯就是祠堂,全村有什么大事一敲锣就能听见。
村子里有些什么荆婵不知道,但指定是没有杜霖要的饭庄。
“婶子!这位婶子!”杜霖隔着老远瞧见一个跨着篮子的矮胖女人,高声叫住她就要打听:“敢问贵宝地最有名的饭庄在何处啊? ”
“什么饭庄?”
“就是饭馆子,吃饭的地方。”
“哎哟,你是城里来的吧,我们这个地方地广人稀的,村子里能走的都走了,光剩下几个老弱病残,可没有哪个大老爷在这开什么饭馆,就是前面道上胡老汉支了个茶棚子。”
那婶子转身要走,又给杜霖叫住了,管他是老是少,是男是女,杜霖都能攀上交情:“哎婶子,您是刚下地里回来吧,我瞧着您那一窝菜那叫一个鲜灵,还得是自个儿料理的菜好,和城里市场上卖的简直是两样呢。”
这样说着,实际上杜霖连平时吃的菜刚出土时候是什么样都不知道,他也能精准地挑人喜欢的夸。
“是吧,我瞧着你生得好,是城里大地主家的儿子吧,旁的不敢说,乡下也就这些瓜啊果的,指定是比运到城里的好。”
“正是呢,婶子可是要回去做饭了?”
“哎哟正是回得迟了,我得快走了。”
“婶子我送送你,现家里有几口人,老人身子骨都还硬朗罢?”
“呷,家里就我和我老头子两个,都还能下地,事事自己做也没什么病痛。”
“真是有福气的,您瞧着气色也好,害,不像我姐姐,身子弱,我们姐两个因着我要读书,要上皖州投亲戚去,没想到路上遭了匪,行李盘缠被抢得精光,还给我姐姐吓晕了,好容易救过来,您看,走路这都还虚着呢。”
“……正是有几处匪呢,年前村子里还闹过一阵。”
“可叹是年生不好,幸而当时我机警,藏了几个子儿在靴子底,婶子,我通身就十个铜板,我姐弟两个又赶了一整天的路了,可问您换一顿饭否?”
“什么钱不钱的,只管到屋里来吃,也把牲口停到牛棚里去歇息歇息,近祠堂第二户开着门的就是了。”
“婶子,您真是我的亲婶子,叫我怎么谢你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