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傀儡师宗》琉羽离笙

6、前夕

　　次日，乾七宿的担忧果然应验了。
　　一大早，他本想先行去青阳榭查看，却撞到一大群人出城往破庙的方向行去。姬仓也在这群人之列，还是带头的人。
　　只见他手拿幡旗，一边挥舞一边高声喊道，“鸢都的父老乡亲们，只要把那南宫璟送到山海地，你们便能安居乐业、时来运转！我们在替南宫世家报仇雪恨，这是一件功德无量的事。只要办成了，那你们都是鸢都的大功臣！”
　　我呸！
　　乾七宿气不打一出来。
　　除了姬仓这个狗东西，真没人能干出此等卑鄙无耻蛊惑人心之事。
　　乾七宿真想冲上去把他拎出来，两巴掌打得他眼冒金星！
　　但是鸢都的其他人就不一样了。他们听了这话儿，个个干劲十足，高举着手臂异口同声道“好！好！好！”
　　乾七宿心里憋了一肚子火。人多势众，他只得回破庙去，拿着酒壶，坐在屋顶上等着他们来。
　　他们一到就把破庙围起来，胖若海鳞的大汉站到队伍最前面。
　　“南宫璟！今天，我们大家伙儿都在这了！我们跪下来就当求你了。大家都没做什么对不起你，对不起南宫世家的事。可是只要你在这里，鸢都就不得安宁！你大发慈悲，为我们这些无辜的人想想！你放心，只要你进入神地接受净化，我们保证以后再也不会打搅你们的生活。”
　　他满脸横肉，一把鼻涕一把泪，讲得那叫个闻者伤心听者难过。
　　大家闻言齐齐下跪，顿时间乌泱泱一片鬼哭狼嚎声。
　　南宫璟透过纸糊窗的破口子望向外面。刚才乾七宿跟她说过，不管听到什么声音都不要出去，他则守在外面。
　　乾七宿看着这场面有点想笑。不得不说，这群人倒是挺团结，一个个想来也是老戏骨，这演技竟叫人挑不出半点毛病。
　　他半躺在屋顶上，一条腿曲起来支撑身体，另一条腿挂在瓦檐边摇来晃去。酒过几巡，脸上已有了三分醉色。
　　“诸位想跪就跪，咱们也不拦着。这些个身怀六甲的，地上凉，有助于腹中胎儿早早适应立冬。还有那些白发苍苍老人家，跪一跪就当活动活动筋骨了。一大把年纪还跟着混小子出来闹，想必是在榻上躺久了，把脑子也躺坏了！”乾七宿说完就旁若无人大笑起来。
　　看样子像在耍酒疯，但是南宫璟知道，他比谁都清醒。
　　短短几句流氓话，却真是一个话糙理不糙。
　　把鸢都的老弱病残、孕妇小孩全部聚集起来，让他们站在队伍最前面。话里话外都是声泪俱下的恳求，明明是披着羊皮来大张挞伐的一群恶狼，却还要把自己描述成多么无辜的模样，好像生来就是欠他们一样。
　　“你谁啊？你也是南宫世家的人？”那人不哭了，抬头盯着房上乞丐扮样的邋遢大叔，眼神里迸出一股狠厉气。
　　“是也不是。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乾七宿故意拖长腔调，吊儿郎当挑起一边眉，语气闲散。
　　“是不是你自己心里清楚！跟这个扫把星在一块的能是什么好东西？”
　　那大汉怫然作色，脖子气得涨红，几乎是朝着乾七宿窝火喝道。
　　“我们什么都不求，就只想让南宫小女进入神地把命格带来的灾祸化解干净！这是为她自己好，也是为鸢都好！”
　　话毕，不等乾七宿回应，他又冲庙中大喊道，“南宫璟，你也不想变成千古罪人吧？青阳榭上下都是鸢都的恩人，对我们每一个人都恩重如山。想必你死爹娘在天之灵，也不愿看到自己小女变成过街老鼠！”
　　“你不出来，我们就一直跪在这里，跪到你出来为止！”
　　“对！我们死也死在你面前！让你一辈子良心不安！”
　　姬仓见众人都像煮开了锅一样，纷纷擦拳磨掌，窃喜之际又火上浇油一番，“什么死不死？凭什么要我们死？南宫璟，你要是再不出来，我们就冲进去把你绑出来！”
　　“对，把她绑出来！管她情愿不情愿，我们人多，我们占上风！”
　　众人浩浩荡荡就要上前。
　　这时，只听见清脆的吱呀声。
　　人群一下子寂静无声，大家齐刷刷望向庙门前少女，脚底生根似得站住在原地。
　　少女个儿不高，看起来约莫十三四岁。宽大的粗麻布衣把她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也许是因为吃不饱饭，斗笠下露出的脸颊看上去消瘦苍白。
　　明眼人一瞧，只道是个病怏怏的短命孩子，不像是世家出身的贵女。
　　她身上唯一有点生气的是那双血瞳，认真看时像是一只幼狼，倔强又坚强。这股不服输的劲儿，和她的年纪有种割裂感。虽然目光相对，但摸不清她心里在想什么，因为她的脸上，没有一点该有的慌乱。
　　这种极端的冷静和沉稳，会带来极度的压抑，宛如身处一片厚重沼气之地，叫人不能轻易呼吸，也不敢继续行进。
　　“我答应你们。”
　　声音不大，语调淡薄得就像是在说与她毫不相关的事儿。
　　乾七宿提起酒壶闷了一口，起身跃下屋顶，挡在南宫璟前面。也没回头看她，只是用她能听到的声音不咸不淡问了一句，“想好了？”
　　“嗯。”南宫璟仰头，注视着乾七宿的背影，下定决心道。
　　“在山海地，我可保不了你。”
　　她安之若素，柔声道，“那我就保我自己。”
　　大家伙都还没从刚才的状况中反应过来。姬仓上前抢先一步开了口。
　　“既然南宫小姐都亲口答应了，我们自然也就没话说了。乾大人，请吧！”说罢，他还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姬仓，南宫世家到底抓了你哪条命根子，你要赶尽杀绝？”乾七宿居高临下打量着他，脸上像笼了层黑雾，眸色也阴沉下来。
　　“乾七宿，你又是受了南宫世家多大的恩，一个瞎子、废人不惜冒大不韪也要救这个孤女？”姬仓斜眼看他，嗤之以鼻。
　　“你这条狗，也有可以仗势的主人了？”
　　“乾七宿，你还当你自己是以前那个不可一世的傀儡师宗吗？你都落得这个下场了，你怎么还敢一副狂妄样子？你现在就是个人人可以打可以骂的废物、饥一顿饱一顿的叫花子，你他妈逞什么英雄？装什么威风？你他妈的丧家犬王八羔子，没爹妈的野狗！”
　　姬仓几乎是瞬间变了脸，他指着乾七宿破口大骂，全然不顾自己在鸢都男女老少心里的形象。他把这辈子能想到得最恶毒最伤人的话都骂了出来。结果越骂越气，气得胸口一团浊气不上不下，难受得紧。
　　眼看众人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站得久了，老人家骂骂咧咧，小孩子哭闹不断，大家纷纷躁动起来。
　　乾七宿干脆背过身面向南宫璟，只当歇斯底里的姬仓不存在。继而又弯下腰，靠在南宫璟耳边低声给她交代着什么。
　　姬仓看到乾七宿压根没把自己放在眼里，气得后槽牙都要咬碎了。想到还有正事没办，不得不深吸一口气顺了顺怒火，这才悻悻然道，“乾大人，请。”神色颇有些不耐烦。
　　“山海地只有一个入口，十月初一冥阴节，午时亡者之气最盛。人有三魂七魄，茅山术可取生人一魂一魄，掩活气方能随亡魂入活死人地界。此地为自尽之人和横死之人的驿站，冥司判官流放罪孽深重和怨气仇恨的厉鬼之地。”乾七宿当着众人面不慌不忙道。
　　“距离午时还有一柱香。”
　　“小璟，跟我来。我有事交待你。”乾七宿走的时候余光扫了她一眼，南宫璟点点头跟了上去。
　　底下人头攒动，南宫璟的话算是让他们高枕无忧。一大群人脸上不再是刚刚那样惴惴不安的表情，他们凑在一起聊天说笑，每个人都心情舒畅。
　　而此时的乾七宿和南宫璟，正在庙里商量接下来的计划。
　　“小璟，我会与你一同进入活死人地界，然后把你送入我事先设好的虚境。所谓虚而不幻，因心造境，是为虚境，它可以通往任何空间。等到时机合适我会打开虚境，你趁乱逃走，去云州陆家找一个叫陆祺安的人，告诉她你是林嬿之女。除此之外，万不可让任何人知道你是南宫世家遗孤。好好活着，再不要卷入这些因果是非。”
　　“这样不会让他们起疑吗？再说，那易师看着并不是好糊弄的人。”南宫璟蹙眉沉思，有些迟疑道。
　　“只要有一魂一魄进入活死人地界，他便不会心中生疑。凭他的级别还看不出这其中诸多玄妙，况且，那个废物巴不得进入山海地的人就是我。”乾七宿可太了解姬仓那家伙了。
　　“乾叔，这一去是不是凶多吉少？”
　　南宫璟直视着他眼睛，想从中找寻答案。
　　乾七宿移开视线，缄口不言。
　　良久，他缓缓吐了口气，“南宫世家对我有恩，你爹娘于我又是故交，如今他们的亲生骨肉遭难，我当仁不让。”
　　“好。那便如此。”南宫璟会意地点点头，不再多说。
　　“你且记住我刚才的话，魂魄离体不得超过四个时辰。活死人地界是在重复人生前的最后一幕，有些东西可能会成为你路上的牵绊。万不可长久停留此地。”
　　“知道了。”
　　南宫璟走出庙门前，回头看他时，面色从容，眼神平静如潭。
　　“南宫璟？”乾七宿总觉得她怪怪的，有点摸不透她在想什么。
　　第一次见到林嬿，他也是一样的感觉。人看着挺天真无邪，实际上鬼点子最多，千伶百俐狡黠不羁。
　　不过，她可是军师，总能在关键时刻急中生智化险为夷。这点，乾七宿确实钦佩。
　　南宫璟不知什么时候绕到他前面，探了个头笑吟吟说道。
　　“乾叔，你不欠我的，我不知道你和我爹娘过去发生了什么。如今既然因在我身上，那这个果，不需要任何人替我承受。生死有命，我不怕这命，也受得住这命。”
　　“不行！”乾七宿嘴角紧绷，心像悬在半空中。
　　南宫璟一溜烟跑掉了，背影扬起手挥来挥去，得意洋洋。
　　“乾叔，等我回来要拜你为师学本事，到时候，可就请你务必倾囊相授了。”
　　“开始吧，我准备好了。”南宫璟走到姬仓跟前，不见惧色。
　　“还真个初生牛犊不怕虎，希望你等会儿也能这么镇定。”姬仓暗自盘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