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古代）十年（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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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中，远方传来鼓声，那鼓声击打着大地，惊起草原上与林地中熟睡的鸟，扑啦啦全都飞了起来，空气被那不安扰动着。
长平君猛地睁开了眼睛，他又一次梦见了十年前的分离。十二年前，父亲带着他一起前往北方，拜访父亲的好友，豢龙氏韩柯子。他在卧云小庐外，与仅比他年少一岁的蒹儿一见钟情。父亲把他留在卧云小庐，其后两年间随伯父韩柯子修习文学武功。长平君的眼睛有些湿润。他把那段美好的时光被藏在心底，只在独自一人时拿出来细细回味。很少有人知道，在他冷漠的外表下还有一颗充满柔情的心。只是他和蒹儿都没有想到，双方的父辈断然拒绝了他们永结同心的美好愿望。一对恋人相约私奔。
梦境已经结束，但改变他命运的那一段谈话仍然在耳边回响。他和蒹儿回到了卧云小庐，双方的父亲对这次未成行的私奔都保持了一种平和的心态。父亲和儿子做了一次彻夜的长谈。父亲说到了三族遥远的过去，这段过去远在祖龙诱惑三族立下血约之前，远在那段漫长的流放岁月之前。他们是远古人类最后一支，曾经与来自无名黑暗的玄风氏战斗在华原的土地上。那片土地就在山峦的那一边。
在遥远的过去，世界还是一片蛮荒，远古之人平静地生活在丰茂的沃野上，但仍然会衰老，会死亡，他们对永生的渴望强烈难耐，这一个梦想深深印在每一个人的心中。不知什么时候，另一群人出现在这个世界。这些人被称“玄风氏”，因为他们的力量来自身体里的那团黑色如风的雾气。他们一出现，便以耀眼的美丽和永生的身体，被那些渴望永生的人视为神明。
人类为玄风氏修筑了无数高大神庙与祭台，为了表达虔诚，他们献上了婴儿和少年作为祭品。祭台的台阶因为凝结的血块而湿滑。人们带着热情做着这一切，不过是想换得梦想的永生。
这场幻梦终于清醒。等待多年后，远古的大战在茫茫原野上展开。这场大战让天地为之变色，也改变了远古人类的命运。
父亲缓缓地叙述着，他并不是在对一个儿子讲述，这是传承王位前必须完成的事。
“祖龙是最后一个玄风氏。”父亲说道。三族是最后的上古之民。他的儿子应该明白这其中的意义：那一场战争没有结束。
祖龙必将醒来，最后一战不可避免。所有的迹象都表明这一天不会太远了。父亲问儿子，他是否愿意让他所爱的女人一起去经历这场可能不会胜利的战争。父亲没有看儿子，他谈到了责任，谈到了氾林的变化和日渐强大的逐日族，谈到了三族的命运。命运之光如此黯淡，父亲问儿子，他是否能保证在未来的日子里给他所爱的女人幸福。幸福几乎是不可能的。父亲最后说到了自己，他已经病如膏肓，时日无多。龙方需要一个强有力的王者，青年是他唯一的儿子。也许他能带给龙方些许希望。父亲没有再说下去，留下儿子独自思索。
长平君想了一天一夜，做出了艰难的选择。他没有后悔自己的选择，但他知道父亲错了。即使命运注定他们会失去这场战争，注定他们必将从这个世界消失，他们也不应该失去得到幸福的机会。他辜负了两个女人的爱，让他终生遗憾。
“你醒了。”蒹儿坐在他的身旁，温柔地看着他。这些天来，她第一次看见长平君的神情有些轻松。
长平君微笑着，举起手抚摸她的脸颊。他是多么爱她，渴望有一个机会和她长相厮守。
黄原这些时日一直为长平君守夜，见到这样情形，识趣地溜回了自己的房间。他不由得想起了述衍和子鸢，不知他们现在身在何处。黄原是一个乐观的人，他相信述衍和子鸢一定也如他一样脱离了危险。
长平君和蒹儿一起走出小庐。值夜的龙方侍从看到长平君竟能起身行走，又惊又喜。长平君做了一个手势，示意他留在原地，自己则与蒹儿一起，沿着山坡散步。
二人走了一会儿，长平君停了下来。他握住蒹儿的手，低头凝视着她的面容。夜晚的风仍然很冷，含着湿润清新的气息。又是一个春天到来了。
整整十年了。人生究竟会有几个十年？
长平君拉着的蒹儿的手，把她揽在怀中，热烈地吻着她的嘴唇。
蒹儿突然明白了。他们正站在十年前相约私奔的树林中，如十年前一般亲吻着对方。泪水顺着蒹儿的脸颊流了下来，沾湿了她的嘴唇。
当年与长平君一别，她就随父亲出外游历。他们骑着飞龙，去了很多地方。她从父亲的口中知道了三族的秘密，也渐渐明白当年长平君离去的原因。他们飞过高山，来到了无边的大海旁，这里已经远离故土，但还没有远到可以让她忘记那种刻骨铭心的爱。她遇见了不少对她倾心仰慕的青年男子，有些是父亲故交好友的子侄，有些是独踞一方的显贵。但是，没有任何人可以打动她的心。她的心已经给了那个远去的男人。三年前，父亲病故。她带着飞龙独自游历。直到几个月前，她突然想回家了。卧云小庐的一切都没有改变。就像长平君一样，这里有她太多的幸福回忆。她住了下来，没有料想到与长平君的重逢。
“别走!别离开我!”她含泪恳求道。
“我从来就没有离开你，”长平君低声说道，“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
蒹儿的心快要碎了。长平君的心永远会留下，但他会去结束命运为他写下的篇章。
当晨曦中第一缕阳光落在苍松翠柏环绕的卧云小庐时，离别变得不可避免。长平君已经重新整装，当他走到屋外，站在等候他的龙方人面前时，他仿佛又恢复了往日的神采。
只有黄原用一种难以理解的眼神看着他。黄原在长平君的身上看到了他曾经在述衍和子鸢身上看到的东西，那种极致的，即将毁灭的美。当然，黄原仍然无法完全理解他看到的一切。他很奇怪，长平君坚持邀他同行。也许他不愿让自己与他心爱的女人单独在一起吧。黄原觉得有些好笑，但又想他确实应该离开。如果述衍还活着，他会向西去，正如他们曾经的约定。向西去，越过那无形的边界，开始新的生活。
马蹄声渐渐远去，长平君的背影从蒹儿的视线中消失。他虽然挺直了身躯，却掩饰不了眼中的疲倦。握住缰绳的手在不由自主地颤动，有一种东西在将他割裂。他没有回头，因为他知道生命已经如夕阳一般，将要照耀他生命最后的光辉。他希望她会忘了他。无论他是否回眸，他知道，他永不会忘记这一刻。他的背影中带着宿命的悲凉。不知为什么，看着他，黄原又一次想起了述衍。他们一个是身份显赫的贵人，一个是流浪天涯的行商，却是一般的忧伤，一般的无奈。
事实上，并非只有黄原看到了这一切。骑马走在长平君身边的孟方也似乎明白了。长平君的生命快要走到终点。在这世上，没有任何力量可以将他从血刑的折磨中拯救出来。所有一切好转的迹象，不过是死亡前的回光返照。孟方的眼眶有些潮湿，他低下头，用谦恭的举止掩饰心中的悲伤。
众人在风中前行。天空中传来悠远的鸣叫声，在风声中不太引人注意。黄原仰起头，看见雪儿随着灰儿在天空翱翔。黄原知道，在飞龙的背上，一定还有一个美丽的女人。他挥了挥手，雪儿的啸声传来。它还记得他呢。
十数匹马在山路上飞奔，已经渐渐要进入前方的草原。飞龙仍然在天空里跟随着长平君。不知过了多久，黄原看见灰儿灵巧地在空中做了一个转身，向来时的方向飞回。雪儿紧跟其后，依依不舍地离去。
一滴水珠坠落在黄原的手背上。是她的眼泪吗？黄原问自己。
突然，长平君一提缰绳，马在急驰中停了下来，前蹄抬起，嘶鸣一声。所有的马也随之停了下来。
“君嵩，怎么了？”孟方问道。
长平君落嵩驻马不语。不知为什么，黄原知道，他是想抬头去看天空中那两个渐渐远去的影子。但是，长平君只是默然平视前方。
“没什么。我们走吧。”他说，跨下的马又开始奔跑起来。
世间许多事，过去了就再也不能回首。长平君不能回首，也不忍回首。
作者有话说
第98章 （古代）十年（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