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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饥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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夷庆山的黄昏像是被死神泼了墨,铅云压得低低的,连夕阳都被染成了凝固的血痂色。那抹垂死的余晖非但没能驱散阴森,反而在腐肉上镀了层诡异的金光,加速着尸骸的溃败。
腐烂的气息浓稠得几乎凝成实质,像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鼻腔。放眼望去,山道成了人间炼狱:断臂以诡异的角度扭曲在碎石间,蛆虫正从溃烂的关节处如潮水般涌出;半颗头颅斜倚在断墙边,空洞的眼窝里,苍蝇贪婪地蠕动着,不时发出令人作呕的嗡鸣。更可怖的是那些尚未断气的人,他们的胸腔如破旧的风箱,每一次起伏都伴随着拉风箱般的嘶响,浑浊的眼球死死盯着落日,喉咙里溢出濒死的呜咽,仿佛要把最后一丝空气都拽进身体里。
街角处,几具尚算完整的尸体被活人团团围住。这些早已丧失人性的 “人”,指甲深深抠进尸身,疯狂撕扯着那层薄得近乎透明的皮肉,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有人抢到巴掌大的一块肉,便迫不及待地塞进嘴里,猩红的血水顺着嘴角流下,在沾满泥污的衣襟上晕开,宛如绽放的妖冶花朵。
“老板,还有货吗?” 沙哑的询问声打破了这片死寂。一个身着灰褐色麻布衣的中年男子佝偻着背,踉跄地踏入散发着血腥气的肉铺。这身完整的衣裳在这饿殍遍野的地方,竟成了罕见的 “奢侈品”。大多数人身上的布料早已破碎不堪,补丁摞着补丁,那些布料不知经历了多少人的躯体,又沾染了多少亡魂的气息。
肉铺老板搓了搓沾满血污的手,暗红色的血渍在衣襟上晕开,像朵狰狞的花。他谄媚地笑着,露出几颗发黄的牙齿:“有有!昨天刚送来的鲜货,一个婆娘带着个女娃子!” 说着,他引着来人走向昏暗的猪圈。
猪圈里弥漫着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血腥味、粪便味与腐肉味交织在一起。女人浑身颤抖如筛糠,蜷缩在满是污秽的稻草堆里,干枯的嘴唇剧烈哆嗦着,想要求饶却只发出断断续续的呜咽。她身旁的小姑娘背对着众人,瘦弱的脊背绷得笔直,仿佛一尊没有感情的雕像。
在这闹了三年饥荒的夷庆山,水,米面,都成了稀缺品,人反而成了最不值钱的东西。
家底殷实的富商和家中稍微有点家底的商户早都跑了,留下来的都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弱病儒,不是在家活活等死,然后死了之后被分食,就是被家中的男丁买到肉铺去换点银子出城或者换些米面。
来人眯起眼睛,像挑选牲口般上下打量着:“这货色越来越差了!小的瘦得跟柴火棍似的,大的也没几两肉,这能值几个钱?”
“你就将就着吧!” 老板赔笑着,仰头望向阴沉的天空,“整条街都是饿死鬼,能有活人肉吃,那都是祖上积德了!”
来人重重叹了口气:“罢了,就要那婆娘,给我割最肥的肉!家里老小都快饿死了……”
话音未落,老板如饿狼般扑向女人,一把揪住她的头发,将她重重摔在地上。女人绝望地挣扎着,突然将手指向一旁的小姑娘:“求求你!杀她!她年轻,肉嫩!别杀我……”
“聒噪!” 老板扬起巴掌,狠狠扇在女人脸上。伴随着清脆的声响,几颗带血的牙齿飞了出来。老板抄起寒光闪闪的屠刀,手起刀落,女人的大腿瞬间与身体分离,鲜血如喷泉般涌出,在地上蜿蜒成一条猩红的溪流。
女人凄厉的惨叫声划破天际,她捂着汩汩冒血的断腿在地上翻滚,声嘶力竭地哭喊着:“杀了我!求你杀了我!” 然而老板却狞笑着,将一块沾满污垢的破布塞进她嘴里:“新鲜的活人肉最值钱,哪能便宜了你!”
就在这时,“老板!” 新的喊声响彻肉铺,又一个面色蜡黄的男人闯了进来。
“还有货吗?”
“有!两个!” 老板贪婪地盯着来人腰间的钱袋,“不过有个婆娘刚被割了条腿!”
“都要了!” 来人掏出几锭银子,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冰冷的光泽。老板的眼睛瞬间亮得瘆人,他急不可耐地冲向猪圈,再次将女人拖了出来。
这次,小姑娘却主动站了起来。她缓缓转过身,苍白的脸上没有恐惧,没有愤怒,只有死水般的平静。老板啧啧有声地摇头:“多俊的女娃子,可惜生错了时候……”
“少废话!赶紧的!” 来人不耐烦地催促。
刀锋逼近时,女人突然爆发出最后的力气,吐掉口中的破布,声泪俱下地朝小姑娘哭喊:“我养了你这么多年!救救我!求你!” 然而回应她的,是小姑娘轻轻伸出的手。她看似无力地一推,却让老板的屠刀偏离了轨迹,直直地砍在女人的脖颈上。
鲜血如瀑布般喷涌而出,女人圆睁着双眼,满脸不可置信地倒下。老板恼羞成怒,反手给了小姑娘一巴掌:“敢坏老子的买卖!看我不活剐了你!” 他粗暴地将女孩按在沾满血迹的砧板上,锋利的刀刃已经抵住她的咽喉。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清喝破空而来:“住手!” 一道银白的剑光闪过,老板的手腕瞬间被剑气割破,屠刀 “当啷” 一声坠地。烟尘散尽处,一个白衣少年手持长剑,剑上寒光与天边的血色残阳交相辉映,恍若划破阴霾的破晓之光。
“谁啊?!” 肉铺老板杀猪般的嚎叫在腐臭弥漫的空气中炸开,他捂着鲜血淋漓的手臂猛然转身,却见一道青影踏着满地尸骸,仿若清风穿林般悠然走来。少年约莫十五岁,眉眼温润如玉,青蓝色飘带束起的发丝间垂落几缕碎发,羽纱青衫在暮色中轻轻摇曳,腰间玉带悬着的漆黑令牌上,山川云纹似在流转。
“在下凌霄宗唐云齐。” 少年声线清润,拱手行礼时带着与生俱来的谦和,“仙门救济物资已至,右转五里便有粥棚。还望老板就此罢手,莫再行这伤天害理之事。”
“说得轻巧!” 老板啐了口血水,脸上横肉因怨恨扭曲,“三年饥荒,树皮都啃光了!你们修仙的动动嘴皮子,就能填饱我们的肚子?” 他甩了甩还在抽搐的手腕,在买主的催促下,一瘸一拐地消失在血色残阳里。
唐云齐望着满地狼藉,眉间染上一抹痛惜。当他转身时,正对上一双古井无波的杏眼。少女蜷缩在沾满血迹的砧板上,破碎的粗布衣勉强遮住嶙峋的身躯,裸露的脚踝上还留着绳索勒出的血痕。即便如此,她望着少年的眼神,却像是在看一块毫无生气的石头,唯有那双眼睛干净澄澈,倒映着晚霞,却照不进一丝情绪。
“姑娘受惊了。” 唐云齐伸手搀扶时特意放轻了力道,指尖触到她冰凉的手腕,心中不由一颤,“放心,一切都结束了。”
“多谢少侠救命之恩。” 少女声音清脆如清泉叮咚,屈膝行礼时脊背挺得笔直,语气却平直得像是在复述一段早已刻进骨子里的话。唐云齐望着她毫无波澜的眼眸,突然觉得自己眼前站着的不是个活人,而是座精美的玉像 —— 美则美矣,却无半分温度。
就在这时,一阵刺骨的寒意突然漫过脊背。唐云齐脸色骤变,林间浓雾翻涌如墨,树叶簌簌作响间,他已揽住少女纤细的腰肢,闪身躲进墙角的空缸。腐肉的恶臭扑面而来,唐云齐被熏得眉头紧皱,怀中的少女却依旧安静得可怕,连呼吸都轻得几乎不可闻。
缸内空间逼仄,少女整个人蜷缩在他膝头,发间飘散出一缕若有若无的苦药香。唐云齐的右手悬在半空,不知该往何处放,耳尖却突然传来温热的触感 —— 少女竟像寻着光源的飞蛾般,缓缓蹭向他怀中,低声呢喃:“香……”
破旧的衣襟应声而裂,唐云齐慌忙别开脸,耳尖通红。他强压下心头慌乱,腾出左手将布料往上提了提,却触到少女嶙峋的脊背。那单薄的身躯仿佛一片随时会被风吹散的枯叶,让他心中泛起一阵说不出的疼惜。
缸外传来沉重的脚步声,黑雾如活物般翻涌凝聚。唐云齐屏息凝神,透过缝隙望去,只见一名身着墨衣的魁梧男子现出身形,额间飞翅簪泛着妖异幽光,红蓝异瞳扫过之处,连空气都泛起扭曲的波纹。
“魔神大人,魔星盘最后一次显示他的踪迹,就是在此地。” 魔使的禀报让唐云齐瞳孔骤缩 —— 竟是魔王座下上古异兽,蠃鱼长彻!
唐云齐的心瞬间沉到谷底,冷汗顺着脊背滑落。他在心中暗自盘算:长彻身为上古异兽,魔力深不可测,举手投足间便能翻江倒海。而自己苦修多年的破空剑法,不过堪堪练至六成,最多只能接下长彻三成功力。更何况此刻怀中还护着个毫无自保之力的少女,一旦交手,恐怕连半招都撑不过。
“师父,徒儿怕是要辜负你的教导了……” 他咬紧牙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强迫自己保持冷静,“但就算拼尽性命,也不能让这魔物伤害无辜。”
长彻突然顿住脚步,鼻翼翕动。唐云齐感觉怀中的少女微微一颤,却依旧安静得惊人。他悄悄运转心法,指尖在少女后背轻敲三下,示意她屏息。而少女却缓缓抬头,清澈的目光与他慌乱的眼神相撞,那双没有温度的眼眸里,竟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涟漪。
长彻垂眸扫了一眼魔星盘:“找。”
魔界使者立即四散开来,潜入村庄各处。唐云齐看着还站在原地的长彻,心下暗惊。这魔王座下的上古异兽,本该在邽山洋水深处休养生息,如今却倾巢而出,魔星盘所指究竟何人?他想起师门典籍记载,仙魔大战后魔族元气大伤,魔王一脉销声匿迹,只剩些不成气候的小喽啰偶尔作乱,如今这般有组织的行动,分明昭示着魔族已在暗处悄然复苏。
长彻突然将视线锁定在猪圈旁的大缸上,红蓝异瞳泛起妖异的光。唐云齐感觉怀中的少女身子又轻颤了一下,却不知是因恐惧还是别的。他屏住呼吸,掌心已沁出冷汗,另一只手悄然握住剑柄,准备随时破缸而出。
就在长彻的手掌贴上缸壁的瞬间,空气突然扭曲变形。唐云齐能清晰感受到那股毁天灭地的魔力,仿佛下一秒缸体就要被震成齑粉。他下意识将少女护得更紧,却见她仰头看向自己,眼神依旧淡漠,只是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
“禀告魔神,在前面村子有发现。” 魔使的禀报如同一道赦令。长彻收回手,化作一团黑雾消失在原地。唐云齐紧绷的神经却并未放松,他凝神静气,又等了半盏茶的功夫,才小心翼翼掀开缸盖。
潮湿的空气裹挟着腐肉气息扑面而来,唐云齐大手一挥,灵力化作清风拂过,驱散了两人身上的异味。他见少女左肩的布料摇摇欲坠,耳尖泛红,毫不犹豫地褪下外衫,轻轻披在她身上:“莫怕,等我回去将此情况上报,师门会派弟子前来探查清楚,不会再让你们受到生命威胁的。”
少女淡淡应了声 “嗯”,杏眸中依旧波澜不惊。她抓着外衫的手指骨节分明,苍白得近乎透明,却不见丝毫颤抖。唐云齐望着她,心中泛起一丝心疼。这姑娘经历了如此惨状,却像被抽走了灵魂,对周遭的一切都漠不关心。
“你叫什么名字?” 唐云齐轻声问道,试图打破这令人心疼的沉默。
“阿宁。” 少女机械般回答,眼神却飘向远处堆积的尸骸,仿佛在看一件寻常物件。
唐云齐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几只乌鸦正啄食着尸体,发出刺耳的叫声。他眉头紧皱,灵力凝聚指尖,一道青光闪过,惊飞了群鸦。转头却见阿宁依旧神色淡然,仿佛刚刚发生的一切都与她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