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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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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国货轮的烟囱吐着滚滚黑烟,将暮色染得愈发浑浊。
穿过袅袅煤烟,掠过外滩哥特式建筑的尖顶,探入华懋饭店的雕花玻璃窗。
黄月衡正坐包厢里的欧式椅子上,手指不停地敲打着怀表盖。
他今日穿了身英国定制的三件套西装,深灰色的呢料绷在略显发福的身躯上,活像被捆扎妥当的货品。
那条绛红色领带打得过于端正,衬得他粗短的脖颈愈发不自在。手中的乌木手杖顶端镶着银制狮头,分明是伦敦老牌店里的货色,却被他攥出了汗渍。
"老爷要换杯威士忌么?"侍者瞥见桌上那杯龙井早已凉透,茶叶沉在杯底。
黄月衡摆了摆手,手杖却"咣当"撞翻了银质茶托。他盯着泼洒的水渍在桌布上蔓延,忽然想起三姨太替他穿衣时说的话:"老爷如今是华商总会副会长,该学着那些洋人做派。"可这劳什子领结,勒得他连吞咽都困难。
怀表第六次弹开时,黄月衡终于忍不住扯了扯浆得发硬的领口。那动作太过粗鲁,竟崩飞了一粒珍珠母贝纽扣。纽扣在柚木地板上弹跳几下,最终滚到了包厢角落。
江轮又一声长鸣,惊飞了窗棂上歇脚的家雀。
黄月衡望着雀鸟扑棱棱飞向对岸的货栈——那里堆着他名下的桐油桶,漆着醒目的黄氏商号。他突然很想扯下这身别扭的西装,就像从前在码头验货时那样,撸起袖子就能尝出茶叶的成色。
皮鞋声在包厢外的柚木地板上轻轻一顿,随即传来三下克制的敲门声,不轻不重,恰是西洋人最讲究的礼节。
未等黄月衡应声,门便被推开,一阵古龙水的气味先飘了进来,混着淡淡的雪茄烟丝香。
那来人立在门口,身形修长,一身剪裁考究的黑呢西装,衬得肩线笔挺如刀裁,胸口的口袋里露出半寸绣着海棠花的丝帕。
他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眼睛微微眯着,含着三分笑,却让人瞧不出深浅。
黄月衡的眉头几不可察地一皱,随即堆起笑,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手杖往旁边一搁,主动迎上去两步。这姿态,一点也不像商会副会长见一个报馆的主笔,倒像是码头工人见了包工头 。
“楚先生来了!”他嗓音洪亮,刻意拔高了几分,像是要冲淡方才那一瞬的失态。
楚观澜微微一笑,伸手与他虚握了一下,指尖一触即离,仿佛连肌肤相碰都嫌多余。他施施然落座,从西装内袋里慢条斯理地抽出一只银烟盒,拇指一挑,盒盖“嗒”地弹开,露出里头排列整齐的雪茄。
“黄会长今日倒是洋派。”他取出一支,在烟盒上轻轻一磕,眼神扫过黄月衡紧绷的西装领口,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诮。
黄月衡干笑两声,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往楚观澜胸口瞥。
那抹如鲜血溅上去的海棠红刺得他眼皮一跳。他自然认得,这花样,沈海棠最是拿手,当年在华懋饭店的宴席上,她曾绣过一方同样的帕子,说是要赠人……
他端起茶盏,借着氤氲的热气遮掩神色,故作随意道:“楚先生那篇关于汤玉麟案的报道,写得真是犀利,连法租界的洋人都惊动了。”
楚观澜微微一笑,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节奏不紧不慢。
“黄会长过奖了,不过是据实而书。”他嗓音温润,却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锋利,“倒是华懋饭店这地方,总有些耐人寻味的故事。”
“楚先生常来这儿?”黄月衡故作轻松地试探,手指在扳指上转得更快。
“偶尔,这是汤会长的产业,全东海最大的饭店。可讽刺的是,这里确是他儿子的葬身之地。”楚观澜的目光落向房间深处,那里有一扇半掩的侧门,通向饭店的私人舞厅,“你知道汤玉麟死的那晚,三楼宴会厅的留声机一直在放《夜半香来》,据说有人看见他最后出现在走廊尽头,那儿的壁灯坏了,一闪一闪的,像在打什么信号。”
黄月衡的喉结滚动了一下,茶盏里的水面微微震颤。他忽然觉得这包厢的温度低了几分,壁炉里的火明明烧得正旺,可寒意却从脚底攀上来,像是踩在了华懋饭店那条铺在走廊上的波斯地毯的暗红色的花纹里,似乎还藏着未干的血迹。
“楚先生对细节倒是记得清楚。”他勉强扯出笑容,嗓音却有些发紧。
“职业习惯罢了。”楚观澜淡淡的,“毕竟,真相往往藏在最不起眼的角落里。”
黄月衡堆起满脸的笑纹,身子往前倾了倾,西装前襟绷得发紧,活像只被捆扎的粽子。
"楚先生办事,向来是滴水不漏的。"他搓着手,翡翠扳指在灯下泛着油光,"这点小事还劳动您亲自跑一趟,实在是......"话尾拖得老长,舌尖在"实在是"三个字上打了个转。
楚观澜掸了掸袖口,金丝眼镜后的目光似笑非笑。
黄月衡见状,忙不迭端起茶壶,壶嘴却抖得厉害,茶水在杯沿溅出几滴。
"您瞧瞧我这笨手笨脚的。"他干笑两声,掏出手帕去擦,那帕子倒是上好的杭绸,绣着金线元宝,这会儿却只配揩桌上的水渍。"楚先生要是不嫌弃,改日我让人送两盒吕宋烟到报馆去?上个月才到的货,连英国领事都夸......"
楚观澜抬手止住他的话头,指尖在信封上轻轻一点。黄月衡的视线立刻黏了上去,脖子不自觉地又往前伸了伸。
"黄会长太客气了。"楚观澜的声音温温的。
黄月衡的拇指在扳指上转得飞快,脸上的笑却绷得更紧:"楚先生这是哪里话!您肯赏脸提点,是黄某人的福气。"他忽然压低声音,身子又往前凑了凑,"往后有什么用得着的地方,您只管吩咐......"
话说到一半,侍者推门进来添茶,黄月衡的嗓音立刻拔高三分:"没眼力见的东西!没看见我和楚先生谈正事?"转头又换上副笑脸,"这儿的英式松饼还过得去,楚先生要不要尝尝?"
青瓷盖碗磕在碟上,“叮”一声脆响。楚观澜趁机将信封又推前半寸,动作轻巧。
窗外霓虹倏然亮起,红光透过威士忌杯,在桌布上投下一滩血似的影。黄月衡伸手按住信封,掌心潮热,牛皮纸被汗浸出深色痕迹。
楚观澜微笑起身,临走时拍了拍黄月衡的肩,古龙水气味混着雪茄余韵,竟有几分像棺材铺新漆的松香。
自鸣钟敲响六下,楚观澜的皮鞋声渐渐走远了。
而那封信还静静躺在杯盏间。
黄月衡没拆它,只摸出块袁大头压在角上,银元边齿啮着纸面,像咬住猎物的蛇。
黄月衡吐了口浊气,立刻扯松了领带,三两下解开西装扣子,衣襟一敞,露出里头皱巴巴的丝绸衬衣,活像剥掉一层洋人皮,又做回了码头黄老爷。
他抓起手杖,皮鞋底在柚木地板上重重一磕,震得茶盏叮当响。
侍者缩在门边不敢出声,只瞧着他把怀表往兜里一塞,大步流星地出了包厢,连那顶英国呢帽也忘了拿。
华懋饭店门口,司机早就后着了,见他这副模样,眼皮一跳,赶忙拉开车门。
黄月衡一屁股坐进去,西装裤绷在腿上,他索性把裤腿往上一拽,露出半截毛茸茸的小腿,什么洋人规矩,统统见鬼去。
“去闸北仓库。” 他粗声吩咐,将皮鞋踢到角落,顺手从座位底下摸出一双布鞋换上。
车子七拐八绕,最终停在一处僻静巷口。路灯昏黄,照得青石板湿漉漉的。
黄月衡摸出烟斗,慢悠悠点上,烟丝烧得滋滋响,映得他一张脸阴晴不定。
不多时,一个穿巡捕制服的胖子从暗处钻出来,帽檐压得低低的,腰却弯得比帽檐还低。
“黄老爷!” 他凑到车窗前,胸前坠着“發”字的链子,笑得谄媚,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
黄月衡眼皮都不抬,只从鼻孔里“嗯”了一声,烟斗在窗框上轻轻一磕,烟灰簌簌落下,有几粒飘到巡捕的制服上,烫出几个细小的黑点。
巡捕不敢掸,只搓着手,眼珠子往黄月衡怀里瞟。
“黄老爷,上头催得紧……” 他试探着开口,声音黏腻得像沾了苍蝇的糖。
黄月衡冷笑一声,终于斜眼瞥他。
“急什么?” 他慢条斯理地吐出一口烟,烟雾在两人之间缭绕,像一道无形的帘子。
巡捕额头沁出冷汗,腰弯得更低,几乎要折成两截。“是、是小的不懂事……”
黄月衡这才懒洋洋地从怀里抽出信封,却不急着递过去,只用两根手指夹着,在巡捕眼前晃了晃。
“拿稳了。” 他淡淡道,“要是漏了风声——”
话没说完,信封已经轻飘飘地落下。巡捕手忙脚乱去接,差点跪在地上,活像接圣旨的太监。
黄月衡嗤笑一声,烟斗在窗框上重重一敲。
“开车。”
车子扬长而去驶入了黄昏,尾气喷了巡捕一脸。他攥着信封,站在原地半晌,才敢直起腰,擦了擦额头的汗。
夜色如墨汁般浸透了闸北的窄巷,巡捕的影子被路灯拉长,又渐渐融进黑暗。
远处教堂的钟声敲了七下,惊起一群栖在电线上的麻雀,扑棱棱飞向法租界的霓虹深处。
春风楼的雕花窗内,一盏孤灯彻夜未熄。
临到了清晨,阳光才斜斜地切进茶房的雕花窗棂,将青砖地面镀上一层薄金。
王姨捏着一把南瓜子,指尖沾着细盐粒,一颗一颗地嗑,瓜子壳在红木小几上堆成小山。
沈蝶豆坐在她对面,捧着细瓷茶盏,正翻着那本《花月痕》。
茶炉上的铜壶“咕嘟咕嘟”冒着白气,水汽氤氲里,王姨的老花镜滑到鼻尖,她也不扶,只眯着眼,盯着桌上的《观澜日报》。那报纸油墨未干,铅字印得极深,“汤玉麟案告破”几个大字横在头版。
“哎哟!”王姨忽然一拍大腿,眼镜差点震落。她指尖戳着报纸,指甲缝里还嵌着半片瓜子壳。“蝶豆你快看——凶手抓着了!是个抽大烟的瘪三!”
沈蝶豆倾身过去,目光扫过报道,字里行间浮出巡捕房的官样文章——“旧街瘾君子……被摘了一个肾……误杀了汤玉麟。”
“姐姐就是是冤枉的。”她声音轻轻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盏边缘,釉面凉滑。
王姨已经摘了老花镜,袖口蹭了蹭镜片,又凑近报纸细看。“可不是!这杀千刀的抽大烟抽昏了头,连汤少爷都敢碰!”
她忽然想起什么,抬头望了望春风楼后院玻璃房里的海棠树正抽新芽,嫩绿的叶子衬着青灰色的瓦檐。
“海棠姑娘的屋子得收拾收拾,褥子晒晒,省得她回来沾了牢里的霉气。”
沈蝶豆搁下茶盏,瓷底碰着红木,“叮”的一声脆响。她起身时旗袍的下摆扫过桌腿,带起一阵细风,瓜子壳簌簌地落了几粒。
“我去开窗。”她走到沈海棠的房门前,铜钥匙插进锁孔,轻轻一转。
门轴“吱呀”一声。
阳光立刻涌了进去,灰尘在光柱里浮游,像无数细小的金箔。
沈海棠的房间其实前天就简单的收拾过,当初被巡捕房翻的最为一片狼藉的就是海棠的房间。
但今天不同,今天海棠兴许就要出来了,总要再扫扫霉气。
海棠的枕畔还搁着一本翻到一半的《牡丹亭》,书页间夹着干枯的海棠花瓣,薄如蝉翼,仿佛一碰就会碎成齑粉。
一抹暗色压在《牡丹亭》下,边缘已经泛黄。沈蝶豆抽出来一看,竟是楚观澜主编的《观澜日报》。
凳子上摞着几本旧书,书脊烫金已经褪色,边角微微卷起——是法文的《茶花女》《包法利夫人》,扉页上用钢笔题了字:
“赠海棠,愿卿如玛格丽特般清醒。——林志杰”
字迹清瘦,笔锋却利,像是写信的人一边写,一边轻轻咬着牙。
王姨抖开被子,灰尘在光里浮游,有几粒落在书页上。她随手拂了拂,咕哝道:“这林先生也是怪,送书就送书,偏写些洋文,谁看得懂……”
沈蝶豆没应声,指尖眷恋的抚过书页边缘。
镜子旁的檀木架却空荡荡的,那是沈海棠常年悬挂怀表的位置,表链垂下来的流苏穗子把红木磨出了油润的包浆。
那只怀表上周表针忽然停摆,沈海棠特意差人送去表店修理,临走前用丝帕裹了三层,怕表针走慢了一刻钟。
“这丫头,牢里肯定吃不好……”王姨絮絮叨叨地铺着床。
“等姐姐回来……”沈蝶豆的指尖抚过梳篦上缠绕的几根沈海棠的长发。
王姨正往枕下塞艾草香包,闻言回头笑道:“我蒸笼里还焐着桂花糖糕,她最爱吃的。”
沈蝶豆推开雕花木窗,春风裹着市井声飘进来——巷口馄饨担子的吆喝、黄包车夫的铜铃响、小囡囡跳皮筋的童谣……这些声音鲜活热闹,与巡捕房的铁栅栏仿佛隔了一整个世界。
古董铺子的铜锁锈色更深了,吴青云指尖沾了层青苔,推开时"吱呀"声像老猫伸懒腰。
牙书提着竹篾食盒跟在后头,油渍在蓝布上洇成个蟹壳青的月亮,里头裹着半凉的三鲜烧麦——原是准备给巡捕房老爷们送的礼,如今倒成了伙计们的晌午茶。
吴青云环视了一圈,好在伙计们看上去疲惫,身体上到没受什么大罪。
“现在只盼望黄老爷能再多出点力,早日查到东家的下落。”牙书把食盒随手放下。
吴青云立在明间不言语。
铺子里账本散在酸枝木多宝格下,纸页间洇着巡捕房黑皮靴的泥印。
牙叔蹲身去拾,青布衫下摆扫过一只摔裂的玉壶春瓶,瓶肚上雕的麻姑献寿图裂作两半,仙桃滚在博古架脚,沾了灰竟像颗发霉的汤团。
账房先生老周正扶着老腰归置算盘,黄铜珠子七零八落。
"作孽哟,"他捏着缺了珠子的档杆直哆嗦,"洪武年的龙泉碗,他们当腌菜坛子摔!"窗棂子投进来的光把他的影子扯得老长,活似个拉变形的皮影人。
"东厢的黄花梨立柜都挪了位。"伙计阿四揉着腕上镣铐印,竹梯子扛在肩头直打晃,"那些黑皮狗翻箱倒柜,说找什么德制枪的线索,倒把账房先生雕了一半的橄榄核舟顺走了,那可是照着《核舟记》刻的!"
后堂忽传来"哗啦"一声,接着是伙计的惊呼。
牙叔急转过去,却见整墙的《金石录》手稿散作雪片,巡捕房翻查时扯断了装订的丝线,如今满地蝇头小楷爬得横七竖八,倒似案头那盆文竹被风吹乱了影子。
伙计们打起精神陆陆续续整理了许久。
暮色漫进来时,阿四点了盏风灯。昏黄光晕里,未完工的核雕静静躺在账房抽屉,舟窗上雕的"山高月小"只刻到“月”字,刀痕深深浅浅,像谁用指甲在夜空中掐出的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