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烬月行》孚游白驹

11、不可

　　祁阙几乎是撞开营帐帘幕的。
　　夜风裹着沙砾扑在脸上，却浇不灭喉间翻涌的灼热。他踉跄着扑向水缸，铜盆被铁甲带翻的巨响惊得巡夜士兵驻足，却见他赤红着眼将整张脸埋进刺骨井水中。水珠顺着下颌滴落，在玄色里衣洇出深色痕迹，他盯着水中自己狼狈倒影，喉间溢出破碎笑音——那笑声混着水声，竟像困兽濒死的呜咽。

　　“将军！”亲卫举着火把冲进来，却见他骤然挥手打翻水盆。冰水泼在炭炉上腾起白雾，他盯着雾气中自己颤抖的指尖，忽然扯开衣襟，露出心口狰狞旧疤。那道贯穿胸膛的箭伤正在发烫，烫得他想起七年前雪夜，想起弦昭父亲将染血战旗披在他肩头时说的“莫要辱没此旗”。

　　“滚出去。”他哑声低吼，指甲深深掐进疤痕。火光将他的影子投在帐幕上，扭曲如困兽。

　　而此刻弦昭正坐在菱花镜前，指尖悬在锁骨红痕上方迟迟未落。烛火将那些青紫吻痕照得分明，她忽然扯开衣襟，指尖抚过肩头尚未消退的齿印——那处皮肤滚烫，像烙着个无声的嘲弄。

　　“原来不是梦啊……”她喃喃着扯动嘴角，却尝到唇间血腥气。方才祁阙咬破她下唇时，她竟在痛楚里尝到一丝甜意。铜镜映出她眉间朱砂，鲜红如泣血，可那双眼睛却冷得像淬了冰。

　　她忽然抓起妆奁里的银簪，尖端抵住心口。簪尖刺破皮肤时，她竟想起方才他眼底闪过的慌乱。不是情欲的慌乱，倒像是……像是孩童失手打碎玉瓶时的恐惧。

　　“莫非他怕的不是我……”簪子“当啷”坠地，她盯着镜中自己扭曲的面容轻笑出声。帐外忽然传来马匹嘶鸣，她赤足奔至门边，却只看见祁阙玄色披风消失在夜色里的残影。夜风卷着沙砾扑在脸上，她忽然伸手抚上心口——那里跳得厉害，却不是因为疼痛。

　　更深露重时，祁阙跪在演武场沙地上，掌心死死抵着长枪。枪杆上“祁”字军徽硌得掌心发麻，他却想起方才弦昭眼尾泛红的模样。那抹红不该出现在她脸上，她合该是雪山上不化的冰，合该是战场上不弯的枪，合该……合该永远用那种疏离又讥诮的眼神看着他。

　　“将军！弦昭姑娘的马往西山崖去了！”亲卫的呼喊惊碎夜露。他瞳孔骤缩，长枪破空声惊起满林寒鸦，铁甲撞碎山石时，他终于看清自己掌心——那里被枪杆磨得血肉模糊，却比不上方才看见她眼中迷惘时的心悸。

　　而弦昭正坐在断崖边，绣鞋垂在万丈深渊上晃荡。山风掀起她松垮衣襟，露出满身斑驳痕迹。她望着掌心被簪子划破的血痕轻笑：“祁阙啊祁阙，你究竟在怕什么？是怕我成了你的软肋，还是怕我活的不够长……”

　　崖底传来碎石滚落的闷响，她忽然仰头饮尽腰间酒囊。辛辣液体灼烧喉管时，她听见身后铁甲与山岩相撞的脆响。不必回头，她便知道是他——那个永远用背影对着她的男人，此刻连呼吸都在发颤。

　　“弦昭！”他声音里带着她从未听过的慌乱。
　　她却不答，只是缓缓站起身，衣袂翻飞如将坠的蝶。在失重的刹那，她忽然看清他眼底映出的自己——满身狼藉，却笑得比春花更艳。
　　她慢慢走向前去，看着他，手刚要触碰他的脸颊时，却被他猛然躲。
　　“将军躲什么？”她忽然贴近他耳畔轻笑，发间银铃撞在他护心镜上叮当作响，“刚才撕我衣襟时，将军的手可没这般发抖。”她扯开半边衣襟，露出锁骨下未愈的齿痕，那处皮肤滚烫得像烙着火，“这些时日的肌肤相亲，是同袍之谊？是战时慰藉？还是……”她指尖顺着他下颌线游走，却在触及他喉结时被他猛地攥住手腕。

　　祁阙的瞳孔在月光下缩成针尖，掌心烫得能灼穿她腕间薄纱。他盯着她锁骨处自己留下的印记，那抹红刺得他眼眶发酸。他想说“军营重地”，想说“苍炎未灭何谈私情”，可舌尖尝到的却是她颈侧残留的雪松香——那是他藏在铠甲夹层里的安神香囊，此刻却成了剜心的刃。
　　“弦昭，现在不是谈这些的时候，你应该明白，不论出于哪种原因，你我都不应该先谈儿女情长，况且你的月魄之力没有得到控制，如此，你没有……”
　　山崖后的祁阳死死捂住嘴，眼泪把偷藏的糖渍梅子都泡化了。她本想来给哥哥送护心软甲，却撞见这出哑剧。方才弦昭指尖抚上哥哥脸颊时，她分明看见哥哥睫毛在颤，可那句“我等你回来”终究被战鼓声碾成了齑粉。

　　“木头哥哥！”她抓起石子砸向祁阙后脑，“活该你守活寡！”
　　弦昭的泪珠猝不及防砸在祁阙护心镜上，溅起细碎银芒。她忽然阖眼深吸一口气，喉间溢出的颤抖却出卖了伪装：“将军说得对，今日是我僭越了。”再睁眼时，眼底已凝成冰棱，“从今往后，民女自会与您保持三丈军规之距。”

　　她指尖从他喉结处骤然抽离，腕间薄纱擦过他掌心，带起一阵刺痛。发间银铃与护心镜相撞的脆响陡然寂灭，只剩山风卷着沙砾割过耳膜。她扯紧衣襟的动作像在撕扯自己的皮肉，锁骨下那道齿痕在月光下泛着妖异的红，仿佛他方才失控的烙印。
　　班师回朝的宫宴上，她坐在了离他最为偏远的地方，虽然已成婚，未采名纳吉更换名帖，未入皇家的宗谱，她们便还不算是夫妻。
　　弦昭在这里看到了祁阳，便与她坐在了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