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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终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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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的第一个礼拜刚过完,宋老太突然说要出门一阵子,交代了下俩伙计没生意就把店关了,又给拿了些钱,第二天人就消失了。
元旦的喧闹过后,城里的百姓并没有轻松起来,反而越发紧张。徐督军依然称病,有钱有关系的都在想法子送家里人出国,略有家底的也在寻求南迁,各行各业都有自己的情报来源,消息满天飞,大家都在说,海城要不太平了。
尽管外面已经沸反盈天,林林点心铺里的人各个不动如山。
一个是等着阎鹤祥的指令,一个则纯粹厌倦了逃难,生死由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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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如常地过,彭钦扬自从那次留宿过后就死皮赖脸地住进来了。
陶红玫高兴,他睡陶红玫屋,陶红玫不高兴,他睡郭麒麟屋,成天被使唤得团团转,还觉得生活十分美好。
每每瞧见他上蹿下跳,郭麒麟都不免感慨,所以他一人就能顶姐弟俩吃饭呢,真长力气啊。
与他相反的是,陶红玫越来越不爱吃正餐,寒天冻地的净可着水果造,郭麒麟见此愚蠢地疑惑道:“老太太走了你饭都吃不下了?”
陶红玫起先没当回事,随口糊弄他,“是啊,我想她得紧。”
后来在跟他商量过年备多少肉时,看着盘子里油汪汪的肥肉,她冷不丁地胃里一翻,跑出去吐了,这才像是意识到什么,回屋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急匆匆出去了。
郭麒麟再白痴也反应过来了,以往花船上就有姑娘因为藏不住孕吐被妈妈发现的,那时都是强制灌汤药,活得了便活,活不了就是命不好。
他侧头望着比他还白痴的彭钦扬,不知道是该恭喜陶红玫,还是替她揪心。
彭钦扬挠了挠脸,有点不确定地问郭麒麟:“我是不是……是吗?”
郭麒麟绕开他走了。
等到陶红玫回来,彭钦扬第一个冲上去搀她,声音难掩激动,“是吗?”
陶红玫的回应很冷淡,“不是,大夫说水果吃太多,坏肚子了。”
“噢……”
“你今天回家去住吧。”陶红玫推开他搀老佛爷似的手,边拆围巾边跟他说。
“为啥?”
“你不是说去你奶奶那儿偷房契吗,不得先回去献献殷勤露露脸?”陶红玫给了他一个揶揄的眼神,“我想了想,这铺子眼看是盘不活了,要是合适的话,年后就搬到你说的地方去。”
彭钦扬闻言一下跳起来,“行!我现在就回去找我奶奶拿房契。”
他风风火火地套了大衣就往外跑,屋里只剩下姐弟俩人。
陶红玫沉默地站在屋中央,像在酝酿一场风雪,炭在火中噼啪响得清晰可闻,郭麒麟心里蓦地起了一丝恐慌。
果不其然,良久的静默后,她说:“小竹子,我要走了。”
“去哪儿?”
“去广府。”
“……一定要走吗?”
她微微弯起嘴角,温柔地抚上肚子,“瞒不了你,我怀上了。往后这个孩子就是我唯一的奔头,我不能让他出生就当私生子。我希望他像普通小孩那样,长大了去上学,到时候我也进学校去开家长会,替他筹划打算,忙忙活活地过完这辈子。”
“可是你一个人去广府……”
“你还记得凤仙吗?”
“记得啊。”
“我俩在花船就最要好,后来她嫁去了广府,也常常给我写信来,我这次直接去寻她就好。你放心,我在那边安顿好了一定告诉你。”
“什么时候走?”
“尽快吧,最晚不过下周。”她攥住郭麒麟的手,“不能陪你过年了。”
郭麒麟眼里一阵阵发酸,赌气地嘟囔道:“那么远的路,就不能等等再走。”不想给她看自己流泪的傻样,他扭头出了门,假装去巡视他的酒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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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家一栋僻静的花园小洋楼里,彭钦扬正抱着彭老太太的腰左晃右晃,晃得老太太嘴里直骂:“你这天杀的混球儿!”
“奶奶,我跟那姑娘好上了,就是那个特别漂亮,人也和善的,我想娶她,我想跟她一生一世。”
老太太斜眼瞥他,“这回来拿什么?”
“嘿嘿,奶奶,华颍街那铺子给我呗。”
“你怎么不把我的棺材也要去?”
“然后您再帮我签个转让契书。”
“真是欠了你的。”老太太骂骂咧咧地去给他翻箱倒柜找房契,不经意地带出来几样值钱的首饰。
彭钦扬毫不客气地全部打包起来,又抱着老太太来回晃。
“奶奶,她怀了我的孩子,我要当爹了,等孩子生下来,我接您去看她。”
彭老太太身体不好,眼球浑浊,但心底清明,她想说让那姑娘藏好了,却说不出口,“好啊,我等着。”
彭钦扬揣好东西,迫不及待地要回去找陶红玫邀功,还没走到门口就被他妈拦下了。
“去换身衣服,晚上家里有宴会。”
风光体面地出席各个宴会是彭家少爷的职责之一,他这会儿人在彭家,就必须听从彭家主母的命令。
夜晚衣香鬓影,推杯换盏,一场一场往来攀谈后,喧嚣散去。
彭钦扬疲累地往房间走去,却被佣人带到了书房。
他那永远高贵,严谨,正确的母亲背脊挺拔地坐在书桌后,俯视他如同判官审罪。
“今晚来的各家千金里,我最中意邹小姐,不过她还在念大二,你们可以先订婚,等她毕业了再结婚。”
“我有喜欢的姑娘了。”
“养在外头,别闹到家里来。”
“我只会和我喜欢的姑娘结婚。”
“彭钦扬,这话我可以当作没听到……”
“您最好是听到了,我不会娶什么邹小姐的。”
“彭钦扬!”她知道这孩子是犟劲儿上来了,转换口气道:“你从你奶奶那儿骗了不少珠宝首饰给她吧,这次还盘算上房契了,那种见钱眼开的女人对你能有几分真心?”
彭钦扬哂笑,“不劳您费心。”
他接二连三顶撞的态度惹怒了这位彭太太,她的眼神陡然凌厉起来。
“所以你是铁了心要让一个花船的妓女嫁进彭家做当家太太啦?你想让我变成海城的笑柄?让那些人背后说彭家的少爷被一个婊子玩得迷了心智?我告诉你彭钦扬,我在彭家快三十年了,没有人能在我手里毁掉彭家的名声,包括你,我的儿子。”
彭钦扬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暴露体面外表下的蛮不讲理,“彭太太,恕我直言,我从来没想过让她进您这金尊玉贵的彭家,我会入赘给她。回头您随便报一个病说我没了就行,就像我哥那样。”
“住口!你不许提你哥!你以为你哥要是还在,这门亲事能轮得着你?!”提到她早逝的大儿子,端庄的彭太太终于维持不住她的优雅。
“哼,这门亲事轮到他头上,说不准能让他再死一次呢。”
“你住嘴!住嘴!”她捏住自己发抖的手,死命控制呼吸,用极快的时间平和下来,以克制的声线给她仅剩的儿子下达最后判决:“这段时间你就别想再往外跑了。也别整些寻死觅活的幺蛾子,如果你不想你奶奶伤心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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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钦扬一去不复返,接连几天都没出现。陶红玫和郭麒麟一合计,干脆把店关了。
陶红玫要走的事,郭麒麟回去抱着阎鹤祥哭了一宿后总算接受了。她买的船票在六天后,阎鹤祥数了数家里的存款,叫郭麒麟都给她带上,穷家富路。
但就在这天他和阎鹤祥去银行取钱耽搁了一会儿功夫后去到店里,发现外面围了一圈的人,都对着里面指指点点。
郭麒麟脑子一嗡赶紧冲了进去,只见铺子里货架柜台被推得东倒西歪,摆卖的酒水流了一地,连吊灯都被砸了下来踩得稀碎,墙壁地板没有一处好的,他焦急地搜寻到陶红玫时更是目眦欲裂——
陶红玫倒在靠近后院的木渣堆里不省人事,身下的血迹晕成一片,令人触目惊心。
郭麒麟被刺激得几近失声,“姐……”他手脚发麻,根本不知道要怎么办怎么救她。
还是阎鹤祥迅速地叫来了车,把人抱起来送往医院,他才像惊醒般大口喘着气。
“阎哥,阎哥……”
看着医生接手了病人推向治疗室,阎鹤祥回身搂着小孩安慰道:“没事的没事的,医生会救她的。”
陶红玫的孩子没保住。
花船避孕的法子很粗糙,她早些年本就亏了身子,喝了那么多药才要来这一胎,医生说,往后生育上可能不太容易了。
“你们做家属的,多劝劝她,万一病人想不开,也影响身体恢复。”
“好的,辛苦了杨医生。”阎鹤祥礼貌地道过谢,领着郭麒麟出了医生办公室。
郭麒麟似是眼泪都流尽了,此时不管面对什么消息都只剩下呆滞和空洞。
医院人多眼杂,阎鹤祥心疼他,却也不便和他太过亲密,偷偷地捏了捏他的手告诉他有阎哥在。
陶红玫是天黑的时候醒的,许是对自己的境况早有预料,待郭麒麟磕磕绊绊地传达完医生的诊断后,她并没有表现得如旁人想象中的那般哭天抢地,而是轻轻嗯了一声示意她知道了。
郭麒麟遵医嘱地伺候她做这做那,她也很配合,瞅见郭麒麟愁眉苦脸她甚至还笑,“多大点儿事。”
当晚郭麒麟陪床,睡前听见她没头没尾地喃喃自语:“那算命的骗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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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快中午时,郭麒麟和阎鹤祥研究上哪儿给她弄点小月子营养餐,陶红玫不耐烦地叫他俩滚出去,哪儿就那么矫情。
话刚说完病房门就被人推开,宋老太风尘仆仆地闯进来,头发都乱了几缕。瞅准陶红玫的病床后,直直走过来小心地握住她的手,语气硬邦邦但嗓音哽咽,“遭大罪了。”
陶红玫一见她来瞬间哭得泣不成声,蒙头扑进她怀里,像是这两天积攒的苦楚都在这一刻开了闸,病弱的身体无法自抑地颤抖着。
她的悲伤将郭麒麟原本止住的泪也唤醒了,他知道陶红玫要的并不多,她没要嫁高门,没要好夫婿,她就想要个奔头,但现在奔头也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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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老太一回来,很快便弄明白了事情始末。
彭钦扬被彭太太关得发了疯,趁邹小姐来彭家时冲她大喊他有妻子了,联姻这事儿作废。
彭太太丢了颜面,为给他个教训,干了比他更疯的事。
宋老太问陶红玫:“你要报复回去吗?”
陶红玫摇摇头,回道:“我谁也不恨,我只想离开这里。”
于是出院后陶红玫直接被宋老太接走了,去的是郭麒麟不知道的地方,宋老太只同他说:“红玫我带走了,以后她就跟我过,什么时候她好起来了我会让她给你写信的。”
岁月渺渺,医院一别后,郭麒麟数十年都未再见过陶红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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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是再见过一回彭钦扬,在二月份的开头。
那时彭家莫名其妙地受到军队方面的针对,虽不致命但也焦头烂额。彭太太完全丧失理智地同自己的儿子杠上了,一心只想着打压他的骨气,驯服他的桀骜。
彭钦扬的奶奶几次病急,半入鬼门关。
而彭钦扬,被亲生母亲喂了烟丸子。
郭麒麟看到他时,他整个人干瘪,灰暗,不复生气。
他游荡在点心铺子左右,想看见他们又怕看见他们。后来从郭麒麟口中得知了陶红玫的去向,也只是一味重复道:“挺好的,挺好的。”
他手里拿着一个盒子,有房契有金银,是准备给陶红玫的,现下忽然觉得她再收他的东西有些晦气,便全塞给了郭麒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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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年后郭麒麟再回忆那段时间,感觉一切都是模糊的,他只记得那是兵荒马乱的一段时间,因为太痛苦了所以什么都记不清。
他也没有注意到,那段时间阎鹤祥总是回家得很晚。
海城要打仗的新闻愈演愈烈,阎鹤祥去日本交流的名额成了别人眼中的保命符。他在学校不断地被同事攻讦,说他私德败坏,与花船小倌过从甚密,到了同进同出共住一室的地步。
白天在学校上完课,他要接受不同的领导问话,晚上还要关在会议室检讨自己。他心态良好,齐征却整日为他心焦。
“不行你俩先分开,你先过去,回头我再想办法把他送到那边。”
“没用,他要是没有家属的身份,很难再办手续出去了。”
齐征对他没话说,转头把这事告诉了阎鹤祺。
阎鹤祺听到还感觉挺新鲜的,像头回认识阎鹤祥这个人。她挑了些年货,决定去看看那个他心尖子上的小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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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鹤祥搬到槐花树街好几个月了,阎鹤祺还是第一次来。
方正的小院子里种了点花花草草,厨房灶台上年猪肉蔬果香料码放齐整,阎鹤祥的大木书桌和书柜占了半个堂屋,墙上糊的还是他的笔墨,昭示他在这院里有多被偏爱。
郭麒麟一个人在家,见她来惊得手忙脚乱,又是倒水又是洗果子。
阎鹤祺叫他别忙活,过来坐下说说话,“麒麟是吗,长得可真好看。”
“啊,谢谢祺姐。”
多乖巧的孩子啊,真是给阎鹤祥捡着了。阎鹤祺噙着笑轻言细语地同他闲扯了一些生活琐碎的事情,然后聊到了阎鹤祥。
“他打小就跟他爹特别像,骂人还不利索的时候就会板着脸背诗了,别人邀他去河里摸鱼,他说他字还没练,连我娘想叫他走……”她说到一半停住了,转而从包里掏出一个信封放到桌上,换了个话题,“他要去日本的事跟你说过吗,起初他是拒绝的,后来听说可以带家属又同意了,结果被别的老师举报德行有亏,最近在学校天天写检讨呢。”
郭麒麟是刚知道这件事,又讶异又心疼他。“他没回家说过。”
“不重要,我来也不是想说这个。”她把信封往前推了推,“我想跟你说的是,任何时候都不要太相信男人的爱。仗没打进来之前,谁也不能确定他会不会丢下你。这里面有钱和地址,你随时可以去港都重新开始,就当我送你的见面礼了。”
阎鹤祺没在小院儿待多久,起身出门时最后说了句:“阎鹤祥能遇上你,是他天大的福气。”
她走后,郭麒麟像木雕一般愣在那儿好半天,按道理他应该心绪难平,或许还要哭,但他心里非常平静。
他将其归结于他和阎鹤祥的这段关系重塑了一个新的郭麒麟,一个坚强稳沉的郭麒麟,眨眼间不经挣扎地就做好了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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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那天,郭麒麟没告诉阎鹤祥,只说祺姐派人送了年货过来。
阎鹤祥放假了,成天跟他赖在一起,怎么都赖不够。郭麒麟比往常都要娇惯他,还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缠着他要,热络得老男人都快招架不住。
俩人厮混到大年三十,为了让小孩不去想陶红玫和宋老太,阎鹤祥一整天吉祥话骚话层出不穷,画了他穿新衣服贴对联的样子,给他买了老多的烟花鞭炮和巷子里别的小孩搭伙玩。
郭麒麟也很给面儿,把童年没玩过的都一一玩了个尽兴。
夜里守岁,小孩歪在阎鹤祥身上烤火望月,东一头西一头地聊闲篇儿。
“阎哥,你知道我老家是哪儿吗?”
“哪儿啊?”
“津州。”
“那咱俩倒是离得不远。”
“我以前在花船的名字叫青竹,因为村子后山有一片竹林,我小时候可爱去那里头寻宝了。”
“是吗,还有什么?”
“还有池塘,但是水很浑,大人不让去。”
“还有呢?”
“还有……一个叫野熊岭的地方,我们本来约好长大了去探险的。”
“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吗?”
“我不知道,要是活着,这一路逃难早该见过了。”
“嗯。”
……
“困了就先睡吧,我一会儿叫你。”
“不,我不困。”
……
“醒醒,到点儿了,咱们出去放个烟花。”
“嗯?阎哥,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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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初一,郭麒麟突发奇想地要学画画,声称要给阎鹤祥画一幅完美的肖像。
然而学习进程不过两天,他就撑不住了,他觉得自己实在是太笨了。就算阎鹤祥每句话都在鼓励他,他也不学了。
“不然,我们去照张相吧。”
他说的事情阎鹤祥没有不应允的,大年初五,他们照了一张合照。
大年初十,他取到了照片。
大年十一,督促阎鹤祥裱了相框。
大年十六,阎鹤祥新学期开学,他抱着相框上了火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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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阎鹤祥如往常般下课回到家,熟悉的院子什么都没变,只没见了那个娇气的小孩。
他自嘲地笑了笑,他就知道,这小孩根本不信他。
不信他真的能靠自己解决麻烦,不信他能为两个人找到最好的出路,不信他实际上并不需要为他们的爱情付出很多代价。
屁大点儿小孩总是想要逞能耐,只要能小小地保护到他,哪怕叫他与阎鹤祥死生不复相见都行。
阎鹤祥在堂屋坐下,没有多少伤心,只有一种“果然如此”的尘埃落定感。
他独自做饭,吃饭,看书,洗漱,睡觉,像从前一样。
一觉醒来,他已经走向了另一条人生轨迹。
他开始冷静地着手处理自己的境况,如预演过的那般。
差不多半个月后,他去找了趟阎鹤祺。
阎鹤祺刚把齐征送走,正酗酒酗得头昏脑胀,日夜颠倒。她被佣人叫起来,眯缝着眼睛看他一副要远行的架势。
“他走了?”
“嗯。”
“要去追?”
“对。”
她忽地咯咯咯笑起来,“阎鹤祥,我今天看你好像长变了样儿。”
“娘给我的铺子和郭麒麟的铺子都在这儿,你看着办。海大的新校长是我和齐征的学长,关系很近,有什么急事可以寻他帮忙。还有,如果赵家太过分,就别争了。”
“噢,知道了。”
他上前抱了抱他的姐姐,瘦得就骨头一把。
“好好保重。”
“嗯。”
“阎鹤祺。”
“嗯?”
“我跟他,从来就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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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春时节,津州柳絮漫天。
在新政府的统治下,津州人民的生活勉强恢复了秩序,农田处处是新苗。
郭麒麟把老屋修修补补地收拾了暂时住着,计划在村口开家小卖部。
村里现有的住户他都说不上认识了,不过来日方长,他有很多时间。
土路运输不便,他小卖部的装修和货物都得靠人力板车,来来回回地跑了几十趟,板车师傅成为了他在这里第一个熟识的朋友。
这天是运货回来的日子,车还在老远师傅大嗓门儿就嚷嚷开了:“麒麟呐,这有位先生说是要找你啊,你快来认认。”
郭麒麟数好钱拿出去,师傅刚好搬开上层的货箱,他猝不及防地对上了一张梦里哭干了泪都见不到的脸。
阎鹤祥一路吃着土灰过来,早没有知识分子的精致样了。
郭麒麟很想笑话他,或者俏皮地冲他寒暄两句,但他嘴还没张开呢,眼泪已经管不住地冒出来了,冒得他心烦,冒得他都看不清他的阎哥了。
小孩儿离开他并没有过得很好啊,脸都小一圈儿。阎鹤祥红着眼朝他挥挥手,仿佛只是平常的一天从学校下课了回到家。
在海城火车站毅然决然上车的时候,郭麒麟没有任何情绪,他觉得自己很勇敢,是个大人了,回到津州不论操办什么事情都是那么游刃有余,他每天都夸赞自己,他曾经很得意。
可是在见到阎鹤祥的这一刻时间空白了,他突然恢复了五感,他听到身体里叮铃桄榔,原来他一直是碎的。
他以为他在阎鹤祥那里得到的足够多了,多到光是回忆就够用一辈子了。
但阎鹤祥站在他面前时,他不得不承认,太不够了,怎么会够呢,他恨不得跟阎鹤祥过到死。
“阎哥,你怎么来了……”
“我老婆把我丢下跑了,我来找他。”
“我……对不起,对不起阎哥。”
“嗯,原谅你了。”
郭麒麟缩在阎鹤祥怀里紧紧抱着他,像抱着他失而复得的命运,这一刻他发誓这辈子除了死亡再也没有什么能把他们分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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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轮往前滚,日子朝前过。
海城那场仗终究是打了起来,津州也没有安生太久。阎鹤祥先是在津州的大学任教了一阵子,后又带着郭麒麟随校迁至西南,过了几年动荡的生活,最后又回到了堰京定居。
期间郭麒麟以他表弟的身份始终与他形影不离,因为阎鹤祥无条件支持他做所有事,所以他不仅到处蹭课学了书,还被举荐出任了乐器阮的演奏老师。
待到他们返京时,郭麒麟已是小有名气的“阮先生”。
在堰京定居半年后,他们收到了两封几经辗转才送达的信。
一封是陶红玫的。
陶红玫将养好身体后被宋老太带去了战区,粗略地学了点包扎输液就充数做了护士,她在信里写:“那些医生缝皮肉真是当棉布衣裳似的,瞅着都发怵。”还写他们捡了很多婴儿,有个女孩儿和她特别投缘,她打算自己养,希望以后能有机会找舅舅讨红包。
一封是阎鹤祺的。
阎鹤祺终究还是争赢了,她剐了赵家一多半的家财,领着两个女儿在海城乱起来前飞去了法国。她说:“你都不知道赵世瑜气的那个样子啊,真是精彩极了。也不晓得他外面那个生了儿子的女人会怎么跟他闹哦。”
她的信里还提到一个人,她说彭钦扬死了,彭家对外宣称是病逝的。
“祺姐那会儿单独找过我,她说遇到我是你天大的福气呢。”
“是吗,没说我别的什么坏话吧?”
“人家是那样人儿吗?”
“她是那样人儿。”
“啧,你就听不得别人好。”
“是,我就听得你好,你是全天下最厉害的小孩。”
阎鹤祥总是动不动说他是最厉害的小孩,一句话能念叨到八十岁。
郭麒麟笑说死后墓碑上就刻这个,叫人家知道他一辈子就活了阎鹤祥的一句话。其实是想叫人家知道他一辈子就活了个阎鹤祥。
阎鹤祥对此表示举双手赞成,真是个好主意。毕竟在他眼里,无论郭麒麟多大岁数,都是爱哭的要疼惜的小孩。
不管政权再更迭,时局再变换,他永远牢记的是要紧牵住小孩的手,去替他应对,教他辨人,图他周全。
一做几十年,当真让他做到了从一而终。
世事苍茫,岁月无常。
阎鹤祥郭麒麟百年终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