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初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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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一八年，秋意初染圣约翰大学。
午后的阳光被层叠的柿叶筛碎，在青石板上跃动成斑驳的金币。
仲际想咽了口唾沫，腹中的饥饿感被眼前那片橙红勾得愈发鲜明。他左右张望，校园小径上空无一人，只有风吹竹叶的沙沙声。
午饭吃得少，此刻前胸早已贴了后背。那柿子在枝头颤巍巍地招摇，像是无声的诱惑。他不再犹豫，挽起袖子，利落地攀上树干。粗糙的树皮摩擦着掌心，带来些微刺痛，他浑不在意，眼里只有那触手可及的甜软。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碰到最大最圆的那一颗时，一只碧色蝴蝶翩然落在柿子上，翅膀在光下闪着细碎的磷光。际想动作一顿，孩子心性起来，竟想连着蝴蝶一起拢住。
突然！一个迅捷的白影“嗖”地窜上他的肩头！毛茸茸的触感和突如其来的重量让他浑身猛一激灵，手一松，整个人失去了平衡，直接从树上栽了下来。
“哎呀！”
惊呼脱口而出，他整个人瞬间失去了平衡，天旋地转间，只觉得腰肢被什么东西狠狠硌了一下，随即便是头下脚上的悬空感——他的双腿本能地死死绞住了树干，上半身却已倒栽下去，怀里的几个柿子劈里啪啦摔了一地。
世界在他眼前颠倒过来，血液涌向头部，涨得他满脸通红。他试图用手臂撑起自己，奈何刚才那一下似乎闪到了腰，稍一用力便是一阵酸软。
“没伤着吧？”
声音从头顶传来，清润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是于莘生。
际想惊魂未定，赶紧摇了摇头，尴尬地笑了一下。他尝试起身，伸手想要够到树干，却发现自己的腰因为惊吓使不上劲儿，整个人像是被钉在了半空中，动弹不得。
他的心脏怦怦直跳，苍白的嘴唇微张，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如何开口。犹豫片刻，他终于朝于莘生张开了双臂，声音里带着一丝无奈和恳求：“先生，帮帮忙……”
于莘生见状，忍不住轻笑了一声，随即伸出手，稳稳地托住了际想的腰。际想借着先生的力道，千辛万苦终于爬回了树干上，长吁了一口气。他感激地看了于莘生一眼，脸上露出了一抹尴尬的笑容，耳根微微泛红。
树下，于莘生温柔地提醒：“小心点，别再摔了。”
际想点了点头，心有余悸地抓紧了树枝，手指微微发颤。阳光透过树叶，斑驳的光影洒在于莘生的脸上，映得他的眉眼格外柔和。际想看着他，心中涌起了一股暖意，仿佛刚才的惊吓也被这温柔的目光抚平了。
看到散落一地的柿子，于莘生弯下腰，正准备拾起来，际想却抢先一步跳下树，动作敏捷得像只小鹿。他蹲下身，挨个捡起地上的柿子，拍了拍上面的尘土，接着递给于莘生，脸上带着一丝歉意和感激。
“谢谢先生！先生再见！”际想匆匆说完，转身就要跑。
“诶，你……”于莘生话还没说完，际想已经像一阵风似的跑远了，只留下一个慌乱的背影。
于莘生握着那个尚带体温的柿子，望着少年消失在竹林小径尽头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那背影慌慌张张，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笨拙与鲜活。
风过竹林，带来清浅的桂花香。他低头端详手中的柿子，果皮光滑，色泽橙红，只是侧面因摔落裂开了一道小口，黏稠的汁水正缓缓渗出。
他走到旁边的井台，就着清水洗净，指尖能感受到果肉柔软的弹性。鬼使神差地，他低头，就着那道裂缝尝了一口。
蜜一样的汁液瞬间充盈口腔，甜得有些发腻，但吞咽之后，舌根却泛起一丝属于未熟透果实的、清冽的涩。
于莘生咂咂嘴，正愣神呢，耳边突然响起一连串洪厚的英文：
“Oh! Mr. Yu, what are you doing here? I have been looking for you for a long time! I have something to discuss with you. Come to the office with me.”（天！于先生，你在这里干什么？我找了你找了半天了！我有事要和你说一下，快跟我去办公室。）
一位西装革履的外国人快速走了过来，气度不凡，雍容尔雅。
说话的人是圣约翰大学的校长，卜舫济先生。虽然已经54岁，但依然神采奕奕，丝毫没有半点耳顺知天命的样子。
用于莘生的话来说，他就是个老顽童。
“呦，卜先生啊，我好像说过，平常我不喜欢用英文交流的。所以，请说中国话，谢谢。”于莘生伸手把柿子递过去，镜片后的目光藏匿着笑意：
“要吃吗？不够我等等再摘。”
诶呦，这可把卜校长气得呀，咬牙切齿的。这学校老大是谁啊？干嘛听你的！虽然在心里面骂了无数遍，但无奈啊，于莘生那笑面虎他又不是不知道，咱只能委屈委屈自己了……
“Ok…fine，等等你再帮我摘一篮子送到我的办公处。”卜舫济接过柿子，迫不及待地放进嘴里。
嘎吱嘎吱的声音随即响起——
“呸呸呸！这上边怎么还有土呢？！”他把嘴里的东西吐出来，掏纸巾不停地擦拭。
于莘生终于忍不住，偏过头，肩膀微微耸动，闷笑出声。
“还笑！”卜舫济没好气地瞪他，掏出帕子擦手，“一点教书先生的样子都没有！快，跟我去办公室，有正事！”
“是是是。”于莘生从善如流，临走前，又将那个裂开的柿子仔细包好，揣进了长衫口袋。
校长室在三楼，窗明几净，却依旧免不了各种文件堆积。卜舫济在宽大的办公桌后翻找片刻，抽出一个牛皮纸档案袋，推到于莘生面前。
“喏，这是你们班那个新转来的学生资料，仲际想。你看看。”
于莘生接过，拆开绕线。里面是几张薄薄的纸，最上面是入学档案和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的少年穿着簇新的学生装，头发梳得整齐，眉眼清朗，直视着镜头，嘴角带着一点含蓄又自信的弧度，意气风发。
“他的家人前几天过来过，照片是和这些资料一起给我的，怎么？认识啊？”卜舫济见于莘生盯着照片好一会儿了，边整理着文件边问。
“啊……”他的眼角弯了弯：“十分钟前见过。”
“哟，这么巧啊。”
“他怎么了吗？”于莘生把档案袋里的其他资料拿了出来，仔细阅览着。
仲年之，字际想。
曾于两年前考入本校，因罹患心疾，赴日治疗至今。
本年再次报考，成绩优异，名列前茅。
附：校医室备注，该生不宜剧烈运动，情绪忌大起大落。
“也没什么，就是这孩子啊，两年前就考上咱们这了，因为有那个……那个……心痹么，考上了也没来学习，就去国外治病了。”说着说着，卜校长貌似是觉得可惜，停下叹了口气。
的确，卜舫济平日很注重学生的想法和师生感情，碰到这样的学生难免会多关注些。
于莘生的指尖在“心疾”二字上轻轻摩挲，脑海中浮现出少年倒悬时苍白的脸，以及他逃离时那份近乎倔强的仓惶。
原来，那不仅仅是惊吓。
他将资料仔细收好，抬头，对上卜舫济探究的目光。
“怎么样？”
于莘生微微一笑，镜片后的目光温和而坚定。
“是个好苗子。我会好好关照他的。”
从校长室出来，已是夕阳西斜。橙红色的光晕渲染了半边天，也在于莘生的镜片上镀了一层暖色。
他独自走在回廊下，指尖在口袋里触碰到那个柔软微凉的柿子。他想起少年跌下树时那双惊惶又倔强的眼睛，想起他塞过柿子时指尖轻微的颤抖，也想起照片上那份几乎要破纸而出的朝气。
仲际想。
他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风穿过长长的回廊，带着秋日特有的凉意，也带来了远处学生隐约的嬉闹声。民国七年的这个秋天，故事似乎从一开始，就偏离了既定的轨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