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椰香与港风》nikiiii

1、椰香与港风

　　香港中环的写字楼里，邝玲玲将最后一页设计方案滑向投影屏，会议室内响起礼貌的掌声。

　　"感谢各位的时间，这个方案融合了香港的都市节奏与泰国自然风情，正如品牌想要传达的跨界理念。"她流畅地切换着粤语和英语，指尖在平板电脑上轻点，调出备用方案，"我们还准备了第二个视觉方向，更侧重..."

　　阳光透过落地窗洒在她利落的长发上，珍珠耳钉随着她转头的动作微微闪光。二十八岁的邝玲玲身上已经看不出当年那个泰国女孩LingLingKwong的影子，除了偶尔在说某些粤语词汇时，仍会不自觉地带上一点泰语腔调的尾音。

　　两小时后，送走满意的客户，邝玲玲长舒一口气回到自己的工位。同事阿杰滑着转椅凑过来："玲姐，周末兰桂坊有新酒吧开业，一起去？"

　　"不了，这周末我要回泰国。"邝玲玲整理着桌面文件，嘴角不自觉上扬，"父母搬了新家，让我回去看看。"

　　"哇，泰国！"年轻实习生凑过来，"玲姐你是泰国人？完全看不出来诶！"

　　邝玲玲笑了笑，没有解释那段复杂的身份转变——如何从曼谷高中的LingLingKwong变成香港大学的KwongLingLing，再到如今职场上的邝玲玲。这些碎片被她小心收好，就像锁在父母老宅抽屉里的那本泰语毕业纪念册。

　　与此同时，曼谷老城区一间名为"甜蜜记忆"的泰式甜品店里，Orm正将新鲜制作的椰奶冻放入展示柜。她用手背擦了擦额角的汗珠，深蓝色的店服上沾着少许糯米粉。

　　"Orm，Art说今天送货单还差两家，你记得去。"母亲从厨房探出头，突然换了语气，"对了，昨天张阿姨说的那个银行经理..."

　　"妈！我马上要去送货了。"Orm迅速打断，抱起早已准备好的保温箱就往门外冲，却仍听到母亲无奈的叹息。

　　电动三轮车穿梭在曼谷狭窄的巷弄里，Orm熟练地避开行人和摊贩。十年过去，这座城市变了很多，又似乎什么都没变。红灯前停下时，她抬头看见街角新开的连锁咖啡店，玻璃窗上贴着时尚的海报。那风格莫名眼熟，像极了她手机里存着的某个香港设计师的作品集。

　　回到店里已是午后，弟弟Art递来一杯冰镇柠檬茶："妈又催你相亲了？"

　　Orm翻了个白眼，大口灌下饮料。阳光透过彩色玻璃窗，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墙上挂着她们姐弟和母亲的合影，旁边是Orm高中毕业时的班级合照。她的目光不自觉地停留在照片中那个被抠掉的空缺——曾经那里坐着的是Ling，她的同桌，她最好的朋友，那个不告而别的人。

　　"又在想她？"Art顺着姐姐的目光看去，语气软了下来。

　　"没有。"Orm转身走向厨房，"新配方还需要调整，我去忙了。"

　　她没看见弟弟心疼的眼神，也没听见那声几不可闻的"十年了，姐姐"。

　　香港飞往曼谷的航班上，邝玲玲望着舷窗外的云海出神。空姐递来入境卡，她在国籍栏毫不犹豫地写下"中国"，却在填到"出生地"时笔尖一顿，工整地写上"泰国曼谷"。

　　父母的新公寓宽敞明亮，从阳台可以望见湄南河的夜景。久违的泰语交谈让邝玲玲有种奇异的错位感，仿佛身体里某个沉睡的部分被唤醒了。

　　"玲，老房子下周就要彻底清空了。"晚餐后，母亲递来一个纸箱，"你的东西我都打包好了，但有些可能需要你自己看看。"

　　纸箱里散发着淡淡的樟脑味，最上面是那本熟悉的毕业纪念册。邝玲玲盘腿坐在地板上翻开，照片里的少女们穿着洁白的校服，在烈日下笑得灿烂。她的指尖轻轻抚过其中一张照片——她和Orm在校园芒果树下的合影，两人肩并肩，Orm的手自然地搭在她肩上。

　　那一刻，香港职场精英邝玲玲消失了，她又变回了那个会因为Orm一个笑容而心跳加速的Ling。

　　"妈，"她突然开口，声音有些哑，"Orm...她后来怎么样了？"

　　母亲的动作顿了一下："你们一直没联系？"

　　邝玲玲摇摇头，视线没有离开照片："当时太突然了...我连告别都没来得及。"

　　"我们试过联系她家，"母亲坐在她身边，"但你爸爸的工作调动太紧急，等我们安顿好想通知他们时，发现电话已经打不通了。"

　　邝玲玲轻轻合上纪念册，却发现箱子底部还有一个手工装订的小相册。翻开第一页，她的眼眶瞬间发热——那是她离开前偷偷制作的"与Orm的100个瞬间"，只完成了三分之一。

　　窗外，曼谷的夜色渐深，霓虹灯在河面上投下摇曳的彩影。两个曾经形影不离的人，此刻相隔不过十几公里，却都不知道对方正在想着自己。

　　邝玲玲的手指悬在那本手工相册上方，像是触碰它会唤醒什么沉睡的怪物。纸页边缘已经微微泛黄，封面上的烫金泰文花体字依然清晰：「给Orm的100个回忆」。

　　"我都忘了这个..."她轻声说，喉咙发紧。

　　母亲在她身旁坐下，床垫微微下陷。"你那时候每晚偷偷做这个，还以为我们不知道。"她顿了顿，"为什么没送出去？"

　　邝玲玲缓缓翻开第一页。里面贴着一张她和Orm在校园里的拍立得照片，周围精心画满了花纹和星星。照片上的Orm穿着白色校服衬衫，正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阳光透过树叶在她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没来得及完成。"邝玲玲的指尖轻抚过照片，突然被一阵尖锐的记忆刺痛——

　　2013年，曼谷的盛夏。

　　"同学们安静！"班主任拍手示意，"今天我们班来了位新同学。"

　　十七岁的Ling站在讲台上，感到三十多双眼睛好奇地盯着自己。她刚随父母从加拉信搬来曼谷，校服衬衫的领子还不太适应，不停地用手指去扯。

　　"我叫Ling，从孔敬女中转来。"她努力让声音不发抖，"希望和大家成为朋友。"

　　"你就坐Orm旁边吧。"老师指向第三排靠窗的位置。

　　Ling走向那个空位，余光瞥见同桌的女孩——乌黑的长发整齐地扎成马尾，正低头写着什么，连头都没抬。

　　"你好。"Ling小声说，放下书包。

　　女孩这才抬头，露出一张清秀的脸，眼睛大而明亮。"Orm。"她简短地自我介绍，然后推过来一张纸条：「第一节是数学，课本第56页。」

　　Ling感激地点头，却在翻开课本时僵住了——全是泰文。在加拉信的国际学校，她大部分课程是英文授课。她咬着嘴唇，偷偷瞥向Orm的笔记本，试图跟上进度。

　　下课铃响，Ling长舒一口气。Orm突然转向她："你是华裔？"

　　"嗯，外婆是潮州人。"

　　"你的泰语..."Orm斟酌着用词，"不太好？"

　　Ling脸红了："听比说好一点...读写最差。"

　　Orm若有所思地点头，然后从书包里拿出一个粉色笔记本："我帮你。每天放学后半小时，从基础开始。"

　　就这样，Ling在曼谷的第一个朋友成了她的泰语小老师。

　　邝玲玲翻到相册第二页，那里贴着两张电影票根和一小块校服布料。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一个月后的某个下午，突降暴雨。Ling没带伞，站在教学楼门口发愁。

　　"要一起吗？"

　　她回头，看见Orm撑着一把蓝色格子伞。两人挤在伞下，Orm的肩膀紧贴着她的，雨水打在伞面上的声音盖过了她加速的心跳。

　　"你身上有椰奶的香味。"Ling突然说。

　　Orm笑了："我家开甜品店。今早做了椰奶布丁。"

　　"我最爱椰奶了！"

　　"那明天给你带一个。"Orm说着，把伞更往Ling那边倾斜了些。

　　第二天，Orm不仅带来了布丁，还有一本中泰双语漫画。"我们可以一起看，"她说，"你帮我学中文，我帮你学泰语。"

　　从此，每天放学后的泰语课变成了语言交换。Orm学中文的速度惊人，而Ling的泰语作文开始被老师表扬。她们一起在Orm家的甜品店写作业，分享同一碗椰奶冰；周末去电影院，Orm总会买Ling最喜欢的柠檬味爆米花。

　　相册第五页，贴着一张皱巴巴的糖纸。邝玲玲记得那天——

　　Orm发烧没来上学。放学后，Ling买了药和橙汁去她家。Orm的房间在甜品店楼上，墙上贴满了手绘的甜点设计图。

　　"你怎么来了？"Orm从被子里探出通红的脸。

　　"怕你死了。"Ling把冰袋按在她额头上，"38.5度！你爸妈呢？"

　　"去春武里进货了，明天才回。"

　　Ling二话不说留下来照顾Orm。半夜，Orm烧得更厉害了，Ling用湿毛巾一遍遍给她擦身。天快亮时，体温终于降下来，两人累得在窄小的单人床上挤着睡着了。

　　醒来时，Orm正盯着她看。"怎么了？"Ling揉着眼睛问。

　　"你睡觉会流口水。"Orm坏笑，然后突然正经起来，"谢谢你，Ling。"

　　Ling随手抓起床头柜上的糖纸扔她："闭嘴，病人就该少说话。"

　　"玲？"母亲的声音把邝玲玲拉回现实，"你还好吗？"

　　邝玲玲这才发现自己的脸颊湿了。她迅速擦掉眼泪："嗯，只是...想起很多事。"

　　她继续往后翻，相册到第十五页就空了。后面全是空白页，仿佛一个未完成的承诺。

　　"我们当时...为什么走得那么急？"邝玲玲终于问出埋藏十年的问题。

　　母亲叹了口气："你爸爸的公司...不是简单的调动。他负责的项目资金出了问题，有人举报他挪用公款。"

　　邝玲玲震惊地抬头："爸爸？不可能！"

　　"当然不是真的。"母亲苦笑，"但调查需要时间，公司先停了他的职。香港分公司刚好有个空缺，上司暗示他如果自愿调职，可以...让事情平息。"

　　"所以我们就连夜逃走了？"邝玲玲的声音尖锐起来。

　　"不是逃走，是保全。"母亲按住她发抖的手，"你爸爸不想影响你学业。我们原打算安顿好就联系Orm家，但..."她摇摇头，"等我们打电话回去，号码已经是空号了。"

　　邝玲玲猛地站起来："我需要空气。"

　　她抓起钱包冲出门，拦下一辆出租车："去帕亚泰路，快。"

　　车窗外的曼谷霓虹闪烁，与记忆中截然不同却又莫名熟悉。邝玲玲的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十年了，她一直以为是被抛弃的那个人。原来Orm可能也尝试找过她？

　　与此同时，"甜蜜记忆"甜品店的厨房里，Orm正心不在焉地调整新配方。

　　"太甜了。"Art尝了一口试作品，皱眉，"姐，你放了多少糖？"

　　Orm回过神来："啊？哦，可能...多放了一勺。"

　　Art靠在料理台上，直视姐姐："因为那个相册？"

　　今天下午整理储藏室时，她们翻出了Orm高中时代的物品，其中包括Ling离开前送她的中文课本，里面夹着一张纸条，字迹已经模糊：「下周生日，有惊喜给你。」

　　"不是。"Orm低头搅拌碗里的椰奶，"只是...天气太热了。"

　　Art翻了个白眼："十年了，她说不定早忘了你。香港那种地方，肯定——"

　　"我说了不是因为她！"Orm的声音突然拔高，勺子咣当掉在地上。

　　两人都愣住了。Art先回过神，轻声说："你知道店里最受欢迎的甜品是什么吗？'Ling's Coconut Dream'，你每年她生日都会做的那款。"

　　Orm张了张嘴，却无法反驳。她蹲下去捡勺子，借机掩饰发红的眼眶。

　　"我去送货。"她最终只说出这一句，抓起钥匙和保温箱逃离了厨房。

　　出租车停在帕亚泰路一家奶茶店前。邝玲玲站在门口，心跳如雷——"加拉信奶茶"，她和Orm高中时常来的地方，居然还在。同样的蓝色招牌，同样的木制桌椅，甚至连门口那盆龟背竹都似曾相识。

　　推门进去，熟悉的铃铛声响起。墙上贴满了便利贴，她下意识看向角落的那面墙——她们曾经贴过一张合影。当然，早已不在。

　　"需要什么？"店员问。

　　邝玲玲脱口而出："一杯原味，一杯椰奶..."又急忙改口，"不，只要一杯原味。"

　　拿着奶茶，她走向靠窗的第二个桌子——她们的老位置。窗外，曼谷的夜色如十年前一样温柔。邝玲玲掏出手机，犹豫再三，打开Instagram搜索"甜蜜记忆甜品店"。

　　账号跳出来，头像是一块椰奶蛋糕。她点进去，最新照片是今天的特供甜品——椰奶布丁配芒果酱，正是Orm曾经专门为她发明的配方。

　　照片角落里，一只熟悉的手正在摆盘。邝玲玲放大图片，看到手腕上那个小小的海豚纹身——Orm十八岁生日时，她们一起纹的。

　　她的手指悬在"关注"按钮上方，却迟迟没有点下去。

　　与此同时，Orm的电动车停在奶茶店对面。她抱着保温箱，目光穿过马路，落在那个坐在窗边的长发女子身上。

　　十年了，Ling的背影她依然一眼就能认出。

　　保温箱从她手中滑落，砸在脚上。Orm却感觉不到痛，只是站在原地，看着那个曾经不告而别的人，此刻近在咫尺又远如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