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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10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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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在礼深深地叹了口气,吹得公案上放得杂乱的纸张像是死水潭里的鱼,挣扎地扑腾了几下身体。
“裴真查案的本事,本官不必夸大。大理寺的案子,自他任职以来,积压的数目逐日减少。他查案有一手,对付犯人也有一手。他那双眼睛,只需看一个人一眼,就一眼,他就能推断出这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说到这,何在礼停顿了一下,感慨道:“明明本事了得,他对升职加薪毫无野心。本官曾好奇地问过他原因。你知道他说什么吗?”
姜钰和吴杰皆摇头,静候下文。
何在礼发笑道:“他说,站得太高,有些东西就看不见,有些事也做不了。大理寺丞这个职位正好,可以让他做他想做的事情。所以哪怕一辈子升不上去,他也愿意。”
吴杰紧小小奉承了一句,“裴真还真是个清新脱俗的人才啊!”
“岂止啊。他这个人还是个‘烂好人’。除了一些罪大恶极的凶犯,那些能有机会改邪归正的罪犯,他也会极力帮助他们早日走上正道。本官印象最深刻的是,有个江洋大盗,在南州那一道为非作歹,截了不少官银,又杀了不少人。这人就跟泥鳅似的,难抓得很!圣上派了不少人过去,都死得悄无声息。本官为圣上分忧,上书请奏圣上,派裴真南下擒贼。”
“此事下官也有耳闻。当时朝野上下都认为捉贼这等事,应当派个懂兵法,会打仗的将军出马,不该派一个只会查案的人去。”
“嗯。当时很多人都不看好裴真。偏偏裴真他自己争气,不但生擒了这江洋大盗,还把贼窝一网打尽,找齐了半数丢失的官银。”
“只是半数?”
“另外一半不知所踪。不少人认为是裴真中饱私囊,做了假账欺骗圣上。可裴真的随从,并非他的亲信,而是其他人的耳目。他们的证词不会作假,裴真才躲过一劫。”
“下官听说,这另外一半官银最终还是找到了。”
“吴大人,你消息挺灵通啊。”
吴杰讪讪一笑,“事关江山社稷,下官不敢不关注。”
他有什么小心思,何在礼并不认为有深思的必要,“你说的没错。这另一半官银最后的确是找到的,但其中的内情,鲜有人知。”
说的太多,他嗓子又干又痒,喝口茶,依旧没觉得缓和。
于是他咳了咳嗓子,本以为这样清过嗓子后说话,嗓子能好受一些,可一开口,他就有了嗓子给什么东西挤压过,发出的声音可比那河里的鸭子叫得还难听。
“何大人。”
吴杰惶恐不已,赶紧上前给何在礼递茶杯,“您先歇歇。”
“不碍事……”依旧是鸭子一般嘶哑的嗓音。
他一边打了个手势让下人添茶,一边说道:“老毛病了。大理寺原本就人手不够,如今大理寺少卿告假,上任没多久的两位寺丞,对查案还是一知半解,大理寺积压的案子他们处理不过来,命案却天天发生。就连本官,除了要统筹大理寺内的事务处理和安排之外,近日骇人听闻的龟兹乐工命案,本官也得处理。圣上那边要结果要的着急,本官已经好几日没合眼了。”
“若大人有需要,下官愿意为大人分忧。”
何在礼摆摆手,婉拒道:“你手头上有案子在查,这案子还和裴真的案子扯上关系。你先把这两桩案子解决了再说吧。”
“两位大人!”姜钰突然开口,“话题偏了。”
刚才还在说江洋大盗劫走的官银,半数找回,另外半数后找回。这另外半数的官银如何找回不曾说,怎的又扯到别的去了?
姜钰一心扑在关键上,不免心里着急。因为她的直觉告诉她,这后找回的官银,一定与裴真有着密切的关系。
“你这丫头!”
吴杰又气又无奈,她真是缺心眼儿,读不懂空气还敢开口?!
何在礼摆摆手,“无妨。咱们再说回来,这另外一半官银能找回来,也是裴真的功劳。裴真惯会查案,了解江洋大盗为何会截官银,又为何会杀人,不难。裴真刚到南州时,和百姓提到那江洋大盗,百姓看他的眼神不是在看‘救命活菩萨’,而是把他当成了‘罪大恶极之人’。裴真立刻意识到不对劲儿。他假扮成江洋大盗同伙实地走访,挖掘出了南州官员上下勾结,搜刮民脂民膏的无耻勾当。”
“这么说,江洋大盗这算是劫富济贫?”吴杰问道。
何在礼点头,“之后,裴真将此事禀告圣上后,圣上大怒,要砍这些狗官的项上人头。裴真却提议砍狗官脑袋之前,让这些狗官把吃进肚子里的金银珠宝全吐出来。狗官们为了保住自己一条小命,交出了全部身家。原以为这样做就相安无事了,可圣上还是没放过他们,在他们回到南州后,当着南州百姓的面,砍了他们的狗头,以儆效尤。”
“那大人你方才说裴真愿意给改邪归正的人一个机会?这机会在哪儿?”
“在江洋大盗那儿。此人虽猖狂霸道,但也是因为贪官酷吏欺压百姓,他打抱不平。截来的官银皆用于百姓,杀的人都是和那些狗官狼狈为奸的。所以,裴真奏请圣上,给此人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此番裴真立了大功,不求任何金银珠宝的赏赐,只盼望圣上能给江洋大盗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圣上应允了,让此人进军营历练,按军功授爵。此人也算是争气,西域一战,歼灭敌军人数不少,得了个将军当。可惜的是,西域一战,我军虽胜了,但此人最后殒命沙场。”
何在礼说罢,唏嘘不已。
吴杰和姜钰亦是如此。
但姜钰却很快问道:“何大人,此人死后,裴真作何反应?”
“本官记得没错的话,他举头望月,以酒告祭亡魂。”
“从何大人的描述中,可以看出裴真是个至情至性之人,应当不会失手杀人,毁尸灭迹。但若他极为看重女儿,得知严非要将他女儿进献给圣上,一时着急失手杀人也难免,但毁尸灭迹应当是不可能。”
“何以见得?”何在礼满心期待她的下文。
“诚如案宗所写,裴真约严非见面详谈,二人因口角,冲动之下动起了手,裴真失手杀人。这倒是没有疑点,可毁尸灭迹……何大人您想想看,裴真是大理寺寺丞,又经手过不少案子,在诸多人证视线下他毁尸灭迹?怎么看都觉得古怪。哪怕说他怕东窗事发,牵连一家老小,也该把人证都杀掉,或者是以钱财封口。他又怎会如此草莽了事?”
何在礼看她的目光不觉多了几分赞赏,“你说的很对!本官当时也觉得奇怪,正要为裴真讨个说法时,但裴真在牢中畏罪自戕了,裴家一家老小也随他去了。圣上得知此事,也就拍板定案了。”
姜钰听出了何在礼的话外之音——圣上已经拍板,此案就算结束。要是继续往下查,想要翻案,无异于在打圣上的脸,这罪名……还有圣上的怒火,何人担得起?
她也不会埋怨何在礼胆小怕事,他也不是个“光脚不怕穿鞋”的,他有家人,有软肋。如果何在礼赌上他自己和一家人的性命为裴真翻案,她敬他是条好汉。
不论怎么说,这都是何在礼深思熟虑之后,作出最有利他自己的选择。
他认为裴真已死,圣上想要尘埃落定,那他便照做,因为活的人还有他自己的生活要过。
姜钰自己想了一堆乱七八糟的想法。不过都是她上不得台面的浅薄之见罢了。
找到她爹,这是她愿意掺和进来的根本原因。
其余的,她会尽自己微薄之力,结果会如何,她无法把控,只说是“尽人事,听天命”。
“裴真的案子,隐情不少。”姜钰说,“烦扰大人说了这么多。不知能否再多问大人几个问题?”
“讲。”
“裴真对花鸟使态度如何?我说的是这个职位本身,并非对应到个人身上。”
何在礼眉头下意识皱成一团,眼睛盯着公案上散乱一团的案卷失了神。
他喃喃自语:“态度如何?这本官可得想想……明明裴真的案子发生在半年前,但本官却觉得过了一辈子那么长,好多事都记不太清了……人老咯,不中用咯……”
“譬如说,何人在讨论花鸟使又在哪儿找到美人进献给陛下时,裴真是何反应?又譬如说,裴真曾见过花鸟使,却横眉冷对?”
姜钰见何在礼呼吸急促,脸绷成发紧,猜到他应当是回忆得很辛苦,故而出声提醒。
好在是有用。
何在礼说:“你这一说,本官倒是想起来了。大理寺曾有一马夫,花鸟使看中此人的夫人珠圆玉润,是个好生养的主儿,于是将此人的夫人绑进了皇宫,献给圣上。裴真当时正和本官边走边禀报案情,见马夫躲在马厩里落泪,询问一二后得知真相时,他气得想要入宫向圣上讨个说法。”
“他真去了?”
何在礼摇头,“本官和马夫把他拉住了。由此看来,裴真应当是对花鸟使抱着厌恶的态度。而且花鸟使在百姓中,可谓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那裴真与现任大理寺少卿交情如何?”
“他们共事过,是知己好友。”
“不曾发生过口角?”
“在本官记忆里,似乎很少。”
“那这位大理寺少卿对比裴真,办案能力如何?”
“比裴真稍逊色几分,但也是个人才。只是裴真珠玉在前,杨子仪有些黯然失色。”
“何大人在向圣上举荐裴真为大理寺少卿时,可有其他人知晓此事?”
“自然。任命文书由吏部侍郎负责。”
“吏部侍郎和杨子仪杨大人可有交情?”
何在礼摇头。
“何大人可知,杨子仪杨大人因何告假?”
“说是头疼欲裂,目不能视物,便和本官请假月余,遍访名医救治。”
“这大理寺少卿如今身在何处,您可知晓?”
何在礼摇头。
姜钰轻轻颔首,“多谢大人不吝赐教。小女子要问的,暂时就这么多。”
“但愿你真能帮裴真洗刷冤屈。”何在礼笑了,是自嘲的笑,还是怀有希望的笑,除了他无从得知。
姜钰也不想多揣摩,起身便行礼告辞。她还得去找其他人问问裴真的事。
一个人眼里的裴真与他本人真实的样子有偏差,多个人眼中的裴真,拼凑出来的裴真一定会比一家之言更为真实。
何在礼给了她和吴杰很大权限,准许他们在大理寺内找人问裴真的事儿。
问了一圈,姜钰对裴真和杨子仪有了更进一步的了解。
“你怎么想的,小钰?”
日落西山头,漫天红霞,映在吴杰和姜钰的脸上。
“大人,详细的,咱们马车上说。现在,我们得去一趟平康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