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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现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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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藤星接到蒲苗的电话时,第一节早课刚结束,他让室友下节课点名时帮自己兜着点,待会他有事要出去一趟。
室友冲他挤眉弄眼地八卦道:“又是那个富婆找你呢?”
李藤星抬手冲他后脑勺就是一巴掌,教他做人。
室友嘻嘻哈哈地跑远,隔大老远冲他喊了一句:“苟富贵,勿相忘。”
李藤星礼貌的回了他一个中指。
学校门口的咖啡厅,李藤星推开玻璃门,头顶的风铃一阵晃荡,声响清脆。
他一瞬间就看到了蒲苗,在这个狭窄的咖啡厅里、在一群尚还稚气未脱的大学生里,蒲苗实在是太扎眼了。
她穿着一身淡绿色的西装裙,坐姿优雅地在那喝着咖啡,李藤星还没入座都能感受到那种飘散在空气中的苦味,他记得她说过:“甜腻腻的东西都是给小孩子喝的。”
李藤星耸耸肩,坐到了蒲苗对面,他想,学校周边的这种劣质咖啡厅,估计不加糖也甜。
果然,蒲苗喝了一口就皱起眉,再也没尝过第二口。
“喝点什么?”蒲苗问道。
李藤星摇了摇头,“不用。”他不觉得蒲苗是来找他喝咖啡的。
蒲苗留着一头利落的短发,脖颈修长,上翘的眼线使得原本就细长的眼睛显得更加锐利,她习惯性地微微抬起下巴,直述来意:“乐乐按理说还有几节课,但是我希望从这周开始你就不用来了。”
李藤星没想到蒲苗要跟他谈的是这个,他疑惑地蹙起眉,有些不解道:“是有什么问题么?我觉得这些课对乐乐现在的状态很有帮助。”
蒲苗搅动着面前的咖啡,金属勺一下又一下地碰撞着瓷杯发出声响,最终“锵”的一声落回底部,蒲苗这才抬起头看他:“不是乐乐的问题,你明白么?”
李藤星一脸茫然,不太明白蒲苗到底是什么意思。
“工资会按照正常结课给,这个你不用担心,培训结构那里,也不会收到有关你的任何负面讯息。”蒲苗好似给了他最大的仁慈,她提起包,招手示意服务员买单。
李藤星越听眉头皱得越紧,“你这么做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开始意识到,这不是简单的辞退问题了。
蒲苗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细长的一双眼里全是冷冷地嘲讽,她说:“李藤星,到底什么意思,你跟我都心知肚明,这是我给你最后的体面。”
然后李藤星就看着蒲苗付账离开,玻璃门来回煽动了两下,这才闭合在一起,顶上的风铃吵闹得跟他现在的脑子一样。
“草!”李藤星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没忍住飙了一句脏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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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苗回到家已经是晚上七点了,手机上没有收到除工作外的任何讯息。
她疲惫地脱下高跟鞋,整个人都陷进了沙发里。
她本来正想眯一觉,整个人却突然从沙发上坐了起来,绷直了身子,因为她察觉到通往卧室的回廊里有人在注视着自己。
在一片漆黑中,蒲苗隐隐看到是一个模糊矮小的身形,这才松了口气,她有些头疼地揉揉太阳穴,招手道:“乐乐,站在那干嘛,吓我一跳。”
乐乐这才亦步亦趋的从黑暗里走了出来。
一个五六岁的女孩子,漂亮的像个洋娃娃一样,但是娇嫩可爱的脸上却没有任何生气,她抱着一只残破不堪的棕熊玩偶,手上有着清晰可见的伤痕,和那个残破的娃娃一样。
乐乐在距离蒲苗十步左右停下来了。
“乐乐过来,妈妈看一下你的伤口。”蒲苗说着,又往屋里四下看了看,也不知道是在问乐乐,还是在自言自语:“你爸爸还没有回来么?”
乐乐紧紧抱着棕熊,一言不发,只一双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地面。
蒲苗叹了口气,决定放弃跟乐乐沟通,凑到了乐乐面前半蹲下去,细细地查看她手上的伤口。
那双白嫩的小手上,伤痕累累,蒲苗一时间竟无从下手,总觉得哪哪都有伤口,她轻轻地吹了吹气,忍不住眼底泛红,她问:“乐乐,疼么?”
乐乐却只是看着她,毫无动静。
这时门口传来钥匙开门的声响,胡语安提着一袋东西从门外进来了。
蒲苗偏头看过去,胡语安就朝她点头示意了一下,态度显而易见的冷淡。
蒲苗顿时怒火中烧,她站起来挡住了胡语安的路,咬牙切齿的压低了声音:“胡语安,你是不是有病?把乐乐一个人丢在家里?”
胡语安抿了抿唇,没有作声,大大的方框眼镜掩盖了他眼底的情绪。
蒲苗深吸了口气,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她冷冷地看着自己的丈夫,一字一句道:“胡语安,你最好给我当好乐乐的父亲。”
她说完就牵着乐乐的手回房了。
胡语安站在客厅里,明亮的水晶灯光让他无所遁形,他穿着一身有些皱巴的西装,里头白色衬衫的扣子甚至都扣错位了,不修边幅的头发和已经冒胡茬的下巴,无处不显示出一个三十岁出头的男人的颓废。
他提在手上的袋子掉在地上,一件黑色的裙子从袋子里露了出来。
那是一件很漂亮的黑色裙子,丝绸缎带的面料,上面还缀着网纱,绝对是一件很有垂感很显身材的裙子。
蒲苗送乐乐回房之后,出来就看到胡语安在慌忙收拾地上的那一件衣服。
粉白镀金边的商品袋上,印着明晃晃的“EGO”三个英文字母,隐隐能看见其中露出来的黑色布料。
“EGO”蒲苗再熟悉不过,她房间的衣柜里,起码挂了不下十件这个牌子的衣服,当然这家店做得最好的女装还是裙子。
蒲苗突然就感到又愤怒又委屈,她红着眼和胡语安对视,用上了自己这辈子学来的歹毒,她说:“胡语安,你真让我恶心。”
男人身体一僵,旋即紧紧地抱住了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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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苗和胡语安是经人介绍认识的,都老大不小的年纪了,又门当户对的,挺合适。
两人第一次见面竟然约在了书店,胡语安提出他正好想买一本书,约在那里很方便。
蒲苗哑然失笑,莫名其妙的这份实诚,成为了胡语安的加分项。
高高瘦瘦的男人,鼻梁上架着眼镜,穿着一身简单的灰色运动服,和蒲苗对视时间超过三秒就会脸红,但是却又奇怪的直白。
蒲苗问他:“这么紧张干嘛?”
胡语安便低着头,手心冒汗地搓着裤缝边,结结巴巴道:“觉得……你的裙子很漂亮……”
蒲苗似乎被他的状态感染了,脸也“唰”的一下子就红了,她只得掩饰性地埋头喝了一口水。
蒲苗听过很多赞美,却都不及这一句诚恳。
成年人之间的情爱却没多少涉及情爱的。
蒲苗答应和胡语安交往,并不是多喜欢这个有些憨厚的大男孩,她只是觉得对方单纯好懂,足够她稳定下来。
生活不就是这样么。
最让蒲苗觉得不可思议的是,胡语安身上有一种近乎天真的浪漫主义色彩,他读诗歌、读文学,执拗地相信美好、信仰爱情。
蒲苗觉得好笑,却又贪恋他这点少年心事,这个将近一米八的大男孩,每每谈起雪莱和拜伦,眼底都像有光,总是被眼镜片遮挡的眼睛,第一次那么清晰的浮现出来。
蒲苗突然觉得胡语安的眼睛其实挺漂亮的,是她最喜欢的那种眼型,从眼角翘出来的内双,不像自己是细长又没有丝毫特色的单眼皮。
之后的谈婚论嫁就好像是很自然的事,周围所有人都觉得挺好的,女孩子二十八九岁的年纪了,该着急了,这男的没什么不好的,你不是也挺喜欢的么?
直到蒲苗躺在婚床上的时候都在问自己:真的喜欢么?
那张挂在床头的大大结婚照里,两人站在一起,像是拍证件照一样,拘束、礼貌、又带着足够到位的笑意。
蒲苗闭上眼睛,感受到床垫凹陷下去,有人轻轻地躺在自己的身边。
她告诉自己:没关系的,以后会爱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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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苗站在昏暗的房间里,床头那张结婚照在黑暗里也明晃晃的,刺眼的白婚纱,仿佛触动了蒲苗最难以启齿的嫌恶。
蒲苗痛苦地蹲下身去,哭泣声里透露着深深的压抑和绝望。
乐乐就在床上睡觉,她不能哭得太大声。
她所有的痛苦和难堪都无法向任何人倾诉,它们淤积在心,借着黑夜里发酵,蒲苗甚至害怕,有哪天自己会不会因此而崩溃。
而这所有一切的根源都来自胡语安……
最开始蒲苗只是以为胡语安不适合一起过日子。
不知道按时吃饭、不会收拾自己、甚至于不会外交,他活在自己诗歌构成的象牙塔里,对于精神以外的现实生活没有任何追求。
蒲苗只能告诉自己,以后还要过一辈子的,她可以慢慢教他。
但有时候看到胡语安怯弱无能地站在那,她还是忍不住生气,她想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已经步入三十岁的男人,还能白痴得像个初中生一样。
其实也有过浪漫的时候,乐乐刚出生的那一年,胡语安手忙脚乱地抱着一大束向日葵出现在病房门口,激动无措地告诉蒲苗,让她好好休息,等醒过来,他想给她念一首诗。
蒲苗虚弱地躺在床上,眼睛都眯成一条缝了,有些哭笑不得,但看着胡语安那仿佛中了天价彩票却不知道该怎么处理的傻样,心底又好像有暖流淌过。
她想,这个傻大个还是在意的。
诗具体内容写的是什么,蒲苗早已经记不得了,她就记得那天病房了除了胡语安声情并茂念诗的声音,还有乐乐嗷嗷大哭的孩啼声,然后胡语安就如临大敌地去给乐乐喂牛奶了。
窗外有风刮进来,记忆里全是向日葵的味道。
谁知道后面是一场蒲苗再也不愿意回顾的噩梦。
乐乐那时候才两岁,是刚学会叫“爸爸妈妈,爷爷奶奶”的年纪,走路都还打摆子。
蒲苗因为工作忙,抽不出时间照顾,父母那边年纪也大了帮不上忙,胡语安连自己都照顾不好的,更别说孩子了,因此便找了个保姆,每周一到周五负责照顾乐乐的饮食起居。
保姆是一名五十岁左右的男性,蒲苗只记得他姓李,相貌平淡,但是举手投足间很有气质,和人说话的时候总是很温柔地看着对方,那双眼睛很容易就让人吐露自己的心事。
李哥说,他很喜欢小孩子,但是自己这一辈都不可能有孩子了,所以尝试这份工作,也算完成了自己的一个心愿。
他看着蒲苗,轻声温润道:“下面半辈子,都想要用来实现愿望。”
蒲苗当时还不懂他话里的深意,还单纯地为自己能找到一个这么细致温柔的保姆而感到幸运。
直到那天正午,蒲苗听到卧房里传来轻缓的钢琴曲,她透过卧房的门缝隙,看到那薄纱的窗帘在空中翻飞,一个留着栗色长卷发的女人踩着曲点出现在视线里,那人身材高挑,穿着一身白色的拖地礼服裙也不掩皮肤白皙,深蓝色的高跟鞋在地板上敲出有节奏的脆响。
那一声一声好似响在了蒲苗的心里,铿锵有力又急促万分,那身白色的晚礼服是结婚时蒲苗穿过的敬酒服,蓝色高跟鞋是蒲苗收到的三十二岁生日礼物。
钢琴曲从缓慢进行到激进,女人的步子也越来越快,一个男人的手伸了过来,搂住了她的腰,带着她转了一圈。
蒲苗彻底怔愣在了原地,脸色震惊到惨白。
她死也没想到,那个栗色卷发的女人转过身来,是一张上了浓妆眉骨分明的脸,漂亮的双眼皮上眼影层次更迭,鼻梁高挺,红唇艳丽。
那分明是她丈夫的面孔。
蒲苗感到一阵眩晕,她看着李哥和胡语安在窗前跳舞,耳边的钢琴声仿佛放大了好几倍,听得她耳鸣想吐。
她心底发寒地想到,李哥来了都已经快两年了,他和胡语安有那么多个周一到周五相处,他们除了跳过舞都还干过什么?
是不是趁乐乐睡着,在阳台热吻过?胡语安嘴上还涂着她新买的口红……又或者是胡语安打开她的衣柜,被他从背后拥着询问他,穿哪件好看……更或者是在浴室,胡语安挤出她鼠尾草香气的沐浴露,让他帮忙涂满全身……
蒲苗彻底疯了,她像个泼妇一样冲进去,歇斯底里地指着他们两个骂不要脸,声音尖锐到破音嘶哑,她质问他们俩为什么要做这种恶心人的事?还有胡语安,一个男的,穿成这样不觉得变态么?胡语安,你贱不贱啊?
更让蒲苗觉得痛苦的是,她在骂胡语安的时候,李哥竟然下意识地做出了一个保护的姿势。
三人对峙,蒲苗只穿着一只拖鞋,面部扭曲丑陋,嘶声怒吼的时候,脖颈上青筋根根爆起,而对面两人呢?穿着刻意打扮过的衣裳,甚至身上还带着好闻的香水气,合着循环往复的钢琴曲,蒲苗觉得自己好像才是这个场景下最不堪的人。
蒲苗也是后来才知道,雪莱和拜伦之间恋慕横生、传闻暧昧。
原来所有的事情早在发生之前,就已经埋下了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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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苗觉得李藤星的出现,又会变相的将当年发生的事重演。
而她这次绝对不会让这种噩梦再发生一遍。
但是令她没想到的是,周六乐乐的心理课,李藤星还是来了。
蒲苗抿着唇,穿着一身居家服,眉眼里满满压着的都是怒火。
李藤星却好似没有看出她的愤怒一样,轻车熟路地走了进来。
然后蒲苗就注意到胡语安的眼神,一路落到李藤星身上,那眼神中试图遮掩的打量,让蒲苗感到附骨之蛆般的阴寒。
她突然想到了胡语安买的那条黑裙子,想到了胡语安趴在乐乐的书桌上看向李藤星,羞涩又内敛地问他:“你觉得什么样的裙子比较好看?”
李藤星应了一句:“黑色吧,黑色就挺好看的。”
蒲苗克制不住的开始手抖,她掩饰性地拨了拨耳边的发,苍白的唇蠕动着,她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不然她会被这情绪压到崩溃。
可是她转眼看到乐乐站在那,小小的一只,又感觉自己所有的话都说不出口了。
她维持住自己最后的体面,牙使劲地咬合着,下颚线绷得很直,甚至于背后都开始冒汗了,她说:“李藤星,我们谈谈。”
算上学校门口咖啡厅的那次,这是李藤星和蒲苗的第三次谈话。
毫不意外的和前两次一样,好像是在聊乐乐,但是所有的话题又完美地绕开了乐乐。
胡语安就坐在沙发对面,无措又惶惶不安,似乎意识到接下要发生的事对于自己可能是一种公开处刑。
蒲苗先开了口,她对李藤星说:“你知道么?我们家之前招过一个保姆。”
这是蒲苗想了好久才找到的合适铺垫。
李藤星有些奇怪,“和乐乐的病有关系?”
蒲苗拨了拨头发,过分直白道:“然后对方和我老公偷情了。”她很隐晦地抹掉了性别,在提到“我老公”这三个字的时候,她看都没有看胡语安一眼,这种所谓的称呼对于蒲苗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它只是一个代称,不包含任何感情色彩。
李藤星微怔,似乎不太明白蒲苗为什么要跟自己说这个。
蒲苗轻蔑地翘起嘴角,“保姆每周一到周五都会来家里照顾乐乐,而我老公呢?”蒲苗讽刺地笑出声,不无嘲弄道:“浪漫主义自由诗人,连洗衣机都不会弄,却学会了怎么涂口红!”
蒲苗鼻腔一阵酸涩,她要脸面,这些事,这么多年来,她一个字都没有往外面说过,她只想安安稳稳的和一个普通人过日子,出门在外干干净净做人,关上门来也是敞亮的,可偏偏!偏偏他胡语安就这么与众不同,又是喜欢男人,又是穿女装!
隔着一个沙发,胡语安坐在那,如同凌迟处刑,蒲苗从头到尾没看过他一眼,他却一直神经紧绷到浑身冒虚汗,整个人一阵热一阵凉的,胃里还隐隐翻涌,让人想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