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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十五、灵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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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的冬天,刺骨的冷风代替雪花落往大地,沙滩上坚硬的贝壳刺入僵硬的足底,被冻麻了的神经屏蔽掉疼痛,相猫一直走向大海深处。
在叫相猫之前,他有一个被众人羡慕的名字:陈淼尧。
从小到大的他,长了一副好脸蛋,漂亮且上扬的眉眼、高挑的鼻子、红润的嘴巴以及刚刚好的脸型。陈淼尧在女生圈里是众人追捧的“男神”——但在男生的世界里,他只是个遭人唾弃的“娘娘腔”。
学生时代的他,总是憋着一股劲,想要摆脱“娘娘腔”的称号。他学着偶像剧里的男生,打篮球、打游戏,甚至鼓足勇气去纹身,都失败了。打篮球第一次起跳就崴了脚,打游戏被爸妈抓住狠狠教训了一番 ,纹身师刚用工具刺向他的皮肤时他就疼的受不了,狼狈地跑开了。
只剩最后一招,追一个自己喜欢的女生,并对她无微不至的关照。
陈淼尧找了十年,都没有找到。
大概是上天真的将他生错了皮囊,大一的时候,陈淼尧找到了十年来唯一一次心动的信号——院男篮队队长,吴祥。
陈淼尧第一次拿去竞赛的照片,就是吴祥在篮球赛决赛时投入的最后一球,吴祥的身体恰好挡住撕破黑夜的灯光,汗水在起跳时用力地甩出,晶莹的水珠定格在半空中,篮球穿过篮筐,将少年的热血呼之欲出,按压在照片后的欢呼此刻喷薄。
陈淼尧的照片,拿下了当年全国摄影组的冠军。
他和吴祥,也由此亲近。
大学里,没有将他当成娘娘腔的人,也没有人会议论两个男生走的过近。陈淼尧将吴祥背回宿舍时,走过这座城市里那条有名的情侣路,他甚至产生了幻想:幻想未来的某一天里,他能和吴祥坐在海边,依靠着彼此的温度,互相说着喜欢。
身上的吴祥突然大喝一声“接着玩”,陈淼尧的灵魂像是突然坠落进现实的身体里,呻吟般的颤抖了两下。
陈淼尧却一点生气都发不出来,因为幸福,好像真的将他浸泡,此刻的他,只有笑意。
毕了业,陈淼尧被制作公司挖去成了导演,而吴祥没有找到工作,窝在两人合租的房子里颓废。
比现实更要命的,是想象里的幸福。
陈淼尧的剧越拍越爆,社会大环境越来越差,吴祥的简历成为无数公司邮件里美化过的那个“人才库”里的垃圾,两个人却依旧挤在同一间屋子里,闷热的、阴湿的房子里。
陈淼尧甘之如饴。
吴祥却愤恁不平。
争吵,是在梅雨天开始的。
“你说你一个大导演,天天拿着上百万的薪水,回来和我挤同一间屋子,是什么意思?嘲讽我?”吴祥指着木桌子上陈淼尧提回来的昂贵的巧克力,质问道,“你拿这个回来是什么意思?!看不起我这个人是吧!觉得我是个废物是吧!”
“好,全世界是不是只有你吃得起这个巧克力?是不是只有你才配吃巧克力?!”
吴祥高声的愤怒砸向摇摇欲坠的墙壁,凝固的墙漆沾湿水珠碎裂在地面上。
陈淼尧不懂为什么吴祥会变得这么生气,他一把拿起巧克力,藏在自己的身后,回应道:“不是,我就是想拿回来和你分享一下。是今天面试出了什么问题吗?还是什么事情进展的不顺利?”
吴祥暴力地推开陈淼尧,抢过他放在背后的巧克力袋子:“分享?!陈淼尧,你这不叫分享,你这叫施舍。把我当乞丐还是狗?!还在这装好人装关心我,你还没装够吗大学四年?”
吴祥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地刺痛强装镇定的陈淼尧——原来他所有以为的爱意,在吴祥面前,都只是“装”。
“不是,吴祥你冷静一下,一袋巧克力不至于……”
“不至于?!”吴祥用声音粗暴地遏制住陈淼尧的语言,“不至于!在你眼里,什么是至于?你用我的照片得了国奖后一路飞黄腾达,现在你的身家都能在市中心买套房了吧。我疑问了很久,你为什么还要和我挤这个老破小的地下室?今天我倒是明白了,你就是想讽刺我。”
“你看看你挂在房间里的那张照片,你不就是想说,大学的时候不是很拽吗,怎么毕了业连工作都找不到?”
“是吧,大导演?”
吴祥将袋子里的巧克力悉数倒出,阴湿的地面连声音都闷响,他朝巧克力的中心吐了一口嫌弃的口水:“呸,就你还配施舍老子,你tm算老几!”
房间的门震地哐当响,终于将陈淼尧从那年的想象里弹出,他的灵魂,最终还是回到这副错误的身体里,隐藏着错误的爱意。
第二天凌晨,陈淼尧和往常一样打开房门,走进凌晨的空气里。这天的拍摄时间很早,全体剧组要在江边等待日出,捕捉光线蹦出的那一刹那里,男女主相拥吻的浪漫。
浪漫——会被现实涌来的潮水淹没,唯美的镜头下,是狼狈不堪的头发和混乱的衣服,陈淼尧用尽全部力气试图掩盖这一切的混乱,却在对讲机发出声响后,一切都暴露无疑。
他厌恶镜头里的一切画面,厌恶相机后罪恶的真实,厌恶本该真实的记录变成虚伪的做作,厌恶被撕碎后还妄想拼凑的幸福。
江边的阳光笼住镜头,清晰的世界被加上了一层模糊的滤镜。
陈淼尧忍住梅雨天的臭味,拍完了他人生中最后一部作品。
他站在出租屋的门口,混乱的情绪将期待摆上心头,压制住慌张、害怕、不安、无措,却没能让他将手上的钥匙放进正好的卡槽里。
他所有的期待,都对应一个不安的反驳:如果打开门能见到吴祥就好了,但他应该又会生气;如果吴祥原谅我就好了,但我在他心中的形象又怎么可能改变;如果我能和吴祥恢复到从前那样就好了,但我们都知道,我们已经回不去了……
陈淼尧走上台阶,将钥匙交还给坐在一楼乘凉的房东。
“小伙子?你怎么现在才来退钥匙!这间房半个月前就到期了,你们真的是!”
“半个月前?那里面住着的人?”陈淼尧问道。
“早就走了,桌子上还留着好大一袋巧克力,没放进冰箱,都发霉了。我还要请阿姨给你们清理,真的是……”房东低头将钥匙插入腰带上,“也不知道搞卫生,梅雨天本来就闷,你们那房间还一股味,真不知道怎么住的下去。”
房东嫌弃地摆摆手,继续扇动她手上的扇子:“算了算了,你们快走吧,看在你们按时交房租的份上,算我倒霉,不跟你们计较。”
陈淼尧低下头,让愧疚彻底地压垮他的身体。
母亲又在源源不断地往他手机里发送女孩的照片,每一个都很好看,肤白貌美,笑的也开朗大气——从小被母亲带大的他,无数次幻想过牵起吴祥的手,带出他的勇气,和传统的母亲说一声“他喜欢男孩,他爱吴祥”。
可现在的他,只能握紧燥热的空气,和发烫的手机,哪里还剩勇气。
陈淼尧住进另外一个老旧小区的屋子里,他没办法和那天吴祥说的一样,住进市中心的房子里——他想以这样一种方式,寻找可能靠近吴祥的机会。
怎么会有机会呢?
城市里人海茫茫,就连他自己都知道,住在老旧的出租屋里,只是安慰自己的最后手段。
陈淼尧导演的最后一部作品,卖的很好。电影院里几乎环绕着对他的夸赞,网络上毒嘴的点评博主也称赞这部作品是“真正的爱情电影”。
也许是动了其他资本的蛋糕,又也许是真的被发现了,陈淼尧以“同性恋 小男友”这样的词条被钉在热搜耻辱柱的顶端,被人骂了三天。
后来的人,再也不关注电影本身,而转向拍摄电影的导演,有什么样令人不齿的故事;
后来的粉丝,再也不夸赞剧情和演技,而转向对导演的口诛笔伐,辱骂陈淼尧的祖宗十八代;
后来的博主,再也不分析剧情里隐藏的伏笔,而转向分析放出的视频和照片,最终得出早已认定的一个结果……
陈淼尧缩在出租屋里,透过窗户看向另一片繁华。
事情发酵到第四天时,热搜上突然出现了吴祥的照片。“陈淼尧小男友照片”这样的词条将吴祥牵扯进来,于是陈淼尧的耻辱柱上,网络和舆论在他神圣不可侵犯的地方里,血淋淋地刻下恶意和鞭笞。
他第一次起了反抗的念头,却在博文编辑完成之后,收到平台推送的消息:
“陈淼尧小男友亲自回应热搜真相,著名导演背后竟是……”
陈淼尧点进视频:是被撒成灰他都能认出的吴祥,在重糊的马赛克背后,露出身份证的名字信息,用他的一字一句,切开陈淼尧早已破裂的心,非要闹的血流成河,吴祥才能满意离场。
陈淼尧回到了那个海边,他和吴祥曾一起在沙滩上举起酒杯,畅聊青春的梦想,将头埋进沙滩里,肆意让咸味的欢笑散漫整片大海。
寒风的刺骨没能将此时的陈淼尧击垮,贝壳刺进脚掌的疼痛也没让他失声痛哭,海水冰凉的冷意只是吸引他一步步地走向深处——
陈淼尧的这一生,只是生错了身体,生错了灵魂,生错了爱和勇气,生错了幻想与现实。
他不想要这一生了。
被救生员从海下捞起的时候,他只是一个叫做相猫的普通人。
相猫从医院走出来时,给搬家公司打了电话,他愿意出3倍的价格,将老旧出租屋里所有的东西扔进废品站。他孑然一身,坐上飞机,去到一个没有人认识他的城市。
那时的冷水咖啡才刚刚开业不久,连店名都还只是用图片粘贴上屋顶,春满拿铁不过是一杯用粉笔写在店外黑板上普通的咖啡。
相猫也不知道是被什么吸引进去,一杯春满拿铁,一个人,一张桌子。
投不进光的角落里,他看着窗外,失声痛哭。
“你怎么了?”晨苒收起手上的盘子,担心地问道。
相猫抬起头,只是说:“我的相机丢了,好贵的相机,不见了。”
蓝书博低头,将墨镜放在桌面上旋转,晨苒的话音落在最后三个字“不见了”……
他脑子里突然冒出的念头将沉重的心情冲散:“但是他现在咖啡应该做的很厉害吧。”
晨苒骄傲地点头:“那当然了,我教的学生。”
蓝书博将身体靠后倾斜,嘴巴开心地咧开弧度,像是在庆祝着一场比赛的胜利:“哦~晨苒,你可以啊。”
晨苒有些骄傲地靠向椅背:“那是,我这咖啡店是白开的吗?”
蓝书博环顾四周,问道:“今天相猫没来?”
晨苒点头:“他去参加比赛了。”
“什么比赛?”
晨苒指指咖啡制作处的机器:“咖啡师比赛,全国性的。”
蓝书博点点头:“好,太好了。”
相猫低头,看向他面前刚刚调配好的这一杯“冷水咖啡”:冰蓝色的液体不规则地滑落杯壁,像树根一样向上生长,盖过最下层的咖啡液,但又在最顶上的冰蓝色液体里,用咖啡液画出一滴水。
是汗水、是梅雨天墙壁上渗出的水滴、是汇聚成江水的水滴、是他沉下海洋时看见气泡里包裹的水滴、是春满咖啡里不小心滴进的泪水、是冷水咖啡、是相猫。
他记得,4月2日那天,是玉玉和蓝书博第一次拍摄的日子。
换做从前的他,一定会兴奋地走进店里,对准摄像机里的画面,拿起对讲机对现场讲起自己想象里的画面——玉玉和蓝书博这两个人,他一定能想出很多很多幸福的画面。
但在离家时,窗外的阳光突然变得刺眼,像是当年少年跳起来时背后的灯光一样。他突然愣在玄关处,客厅这样温暖的阳光禁锢他的脚步,化作美人鱼的尾巴,变成虚幻的泡沫,疼痛地在他记忆里破裂。
那天他去了海边。海边有一块山头,很早之前,晨苒带他来这里,埋葬了一位叫做陈淼尧的少年。
晨苒说,既然他生错了身体,生错了灵魂,那不如就让他留在这片海里。
而相猫,就剩一副满满的爱和勇气,去爱该爱的人;剩还没讲完的童话,去跟这个现实的世界碰撞出自己的故事。
他看着平整的土地上插着墓碑,他歪歪扭扭的字写上的“陈淼尧之墓”。
山头后的大海,一望无际。
大海吞噬了多少苦涩,又让多少魂魄长出枝叶。海面没有土壤,却能让生命扎根成长。
这是这杯“冷水咖啡”的灵感来源。
这也是相猫生命的,再一次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