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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十三、开口 ...

  •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

      这句话已经从书上,刻在黄璞婷的心里。老师教导要会做人,第一课便是以这句话开头;学校要求看的古籍里,也都是这句话;甚至就连父母,都会时不时地说上一两句,教导黄璞婷不论什么时候,都要好好守孝道。

      但是小时候的黄璞婷,经常会被父母用衣架和任何顺手的工具打上好几下:因为成绩不好、因为某句话没有认真听、因为忘记和他们说晚上住朋友家……

      不是“不敢毁伤,孝之始也”吗?为什么明明都是“同一块肉”,他们都能不顾皮肤渗出的血红,拼命地拿自己泄气?
      黄璞婷能想到的唯一的解释,就是她会不会不是爸妈的亲生女儿?

      她甚至还做梦梦到,自己的母亲脱了一层皮,皮下是血淋淋地藏好的陌生人。她用这个梦,小心地问过母亲,自己是不是真的不是她亲生的。

      母亲轻蔑地哼笑一声,回答道:“想太多,先做好你自己吧。”
      原来只是自己想太多吗?
      所以自己到底是不是妈妈亲生的?
      黄璞婷还是没有解开这个疑惑。

      初中的时候,学校盖上好大的的一座礼堂,为了匹配上这个礼堂,学校给每个学生发放电视剧里才会穿的好看的校服。女生是短款马甲和刚好膝盖的裙子,男生是长款马甲以及西装长裤。

      开学典礼那天,黄璞婷兴高采烈地穿好这身好看的新校服,却在拥挤的公交车上,被人明目张胆地用手揉搓裙子下的大腿。一路下来,黄璞婷的腿甚至渗出指甲扣出的血,很疼。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黄璞婷小心地在母亲身边提及这件事情,母亲还是那副不屑一顾的模样,说道:“人家只是不小心碰到的吧,你要不要这么自恋。”
      自恋?原来自己不应该这么想这件事情啊,原来自己感受到的不舒服都只是自恋而已。

      甚至傍晚吃饭的时候,母亲将这件事搬上饭桌,当成笑话讲给父亲听。父亲举起筷子,用满是油的那一端敲打好几下黄璞婷的手,讥讽地说道:“你怎么不想想是自己的问题?穿成这样,不就是明摆着是一个贱人吗?”

      黄璞婷将手抽离开,用纸巾反复擦拭,油渍像是进入了粘稠的血液,全身变得疼痛瘙痒。
      原来这件事情的发生,是因为自己是个贱人。

      高考结束之后,黄璞婷没能产生高考奇迹,从丑小鸭变成白天鹅。
      成绩查完当天,父亲对着家里唯一的台式电脑,说道:“也不指望你什么了,考的挺好。”
      黄璞婷回过头看父亲的眼神,苍老的脸上硬是挤出好几条从前没有看见过的皱纹,苦涩地停留在陌生的皮肤上。

      填完大学志愿后的某一天,邻居家的叔叔提上大包小包的到她们家做客。黄璞婷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像只人偶尴尬地维持笑容,接受那位叔叔从上到下的审视。

      “璞婷啊,高考考的怎么样啊?”叔叔接过母亲递给他的水,向后靠在椅背上说道。
      “还……还行……”黄璞婷不敢直视叔叔的双眼,端正坐好,结结巴巴地说道。

      母亲端着一盘水果,从厨房走来,插在氛围中间,打趣地说道:“诶呀,有什么好不好的,她成绩一直也就那样,怎么能比得上你们家义辰呢。”
      叔叔靠在椅背上的腰更加直挺,他挪挪自己的位置,靠近沙发的中间,开口道:“我们家义辰,别提了,高考也就那样。”

      母亲将盘子里的水果插上牙签,递给叔叔:“诶呀!什么叫也就那样!你们家义辰可是考上中国最牛逼的大学啊,之前还有一段时间是璞婷的榜样来着。”
      母亲的眼睛放在黄璞婷的身上,热烫地让她无法躲闪。她赔笑一声,对叔叔点点头。

      “诶呀诶呀!言重了言重了。”叔叔坐直身体,将水果放进嘴里,“那璞婷填了哪里的大学?”
      母亲接过叔叔手上的牙签,把它丢进垃圾桶里,抢先说道:“报了省会城市的大学,学师范去。”

      “省会好啊,学师范就更好了。老师一般嫁的都很好的,碰上黄金单身汉的几率很高的。”叔叔的语调又提高了好多兴致,“璞婷以后嫁个好男人,真的就飞黄腾达了啊。”
      “说不定还能在省会碰见我们省的首富,以后前途无量啊。”

      黄璞婷坐在沙发上,像个玩偶一言不发。
      她从没想过,飞黄腾达和前途无量还可以用在这样的语境里。
      黄璞婷低头看向母亲,她坐在冰凉的矮凳上,仰视着沙发上的叔叔,又一次接过他递来的牙签,把它丢到沙发旁的垃圾桶里。

      大学四年,黄璞婷的家里发生了两件大事。
      第一件,是40岁的母亲,在她大一正在融入校园生活的时候,生下了她的弟弟,黄高声。第二件,是46岁的父亲,在黄璞婷大三奔波于实习和上课的忙碌下,大病一场,落了右腿痛风的后遗症。

      一毕业,黄璞婷还在陌生的城市里苦苦挣扎时,母亲已经用无数张照片困住她想要继续向前的野心,让她和邻居家叔叔说的那样,找个金龟婿,圆满后半生。
      她也变得急不可耐,想要摆脱母亲没日没夜在微信里的唠叨,却不敢将母亲设置成免打扰。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
      “如果没有父母,你算什么?”

      万幸的是,黄璞婷还有朋友,和书籍。

      7岁,为了让黄璞婷上学,父母搬了家,住进学校附近的小区里。灰灰和她,是住在同一个小区的同班同学。
      灰灰几乎占满了黄璞婷生命里一半的时间,她们一起上学、一起吃饭、一起放学……黄璞婷会在她身上满是伤疤的时候,跑去见灰灰;也会在预知自己父母即将要打她的时候,跟灰灰一起回家。

      灰灰是她们家里最大的姐姐。黄璞婷在灰灰家里,目睹过无数次重男轻女的残忍。
      灰灰什么都要让弟弟先、让弟弟吃,甚至就连她心爱的玩具被弟弟打翻,妈妈也只是在维护弟弟的手有没有受伤,而灰灰在一旁的哭泣,只会惹的母亲骂。

      但是灰灰的爸爸很好,他会悄悄地给灰灰和黄璞婷做好吃的;会悄悄地将药敷在灰灰受伤的膝盖上;会将被摔碎的玩具收拾起来,第二天在袜子里放进一个全新的一模一样的让灰灰开心。

      黄璞婷跟灰灰讲过,她觉得自己不像是母亲亲生的孩子。灰灰也想过,一模一样的问题,甚至是一模一样的答案:“胡思乱想。”
      两个小女孩坐在屋顶上,把疑问归还给月亮,带上星星进入梦境。

      长大之后,两人不在同一个地方上学,但每年都会回同一个地方。情人节的夜里,商场门口堆积起商贩和小店,人来人往热热闹闹的。
      灰灰在那里奇迹般的碰见了她的前男友,和他的姑姑在一起布置摊位,卖鲜艳亮丽的花朵。
      前男友叫住灰灰,说什么都要给灰灰送一束花。黄璞婷不想加入他们之间的纷争,走到人群少一些的空地,等待灰灰处理好他们之间的问题。

      肩膀上被硬硬的东西戳了好几下,黄璞婷回头,灰灰举着花,站在她的面前。
      “这是什么?”黄璞婷问。
      “送你的。”灰灰将花塞到黄璞婷的手上。
      那是她第一次收到花。

      黄璞婷将这朵花挂在房间里,花了一整天的时间用不那么灵活的双手跟着网上的教程一起,做成一束干花。
      父亲下班回来之后,调侃黄璞婷,说道:“这是哪位帅哥送的?”
      黄璞婷没抬眼:“灰灰送的。”

      父亲沉默几秒,冷笑回道:“你少跟灰灰来往这么近,交了这么多个男朋友,不知道是个什么人。”
      “是个很好的人。”

      在衣架藤条逐渐消失后,黄璞婷第一次撕开疼痛带来的心理阴影,对父亲从小到大的冷嘲热讽讲出自己的真实。
      父亲重叹气后,撑着墙面,离开了那束她精心制作的干花。

      这次指责的人,换成了母亲。
      “长这么大怎么学会顶嘴了,你爸爸身体都这样了,就不能顺着他说说话。又不是小孩子还得要父母操心才行是吗,怎么这么不听话。”

      黄璞婷忍着,吃进去的糖苦涩的落进滚烫的身体。
      但书里告诉她,自己的灵魂才是真正的栖息地。

      小时候,家里的日常是父亲每次习惯性地用语言羞辱母亲:蠢笨、肥胖、饭菜难吃、免费仆人……语言尽是不堪,但母亲从未说过父亲的一句不好。
      黄璞婷试图用书上学到的反抗,改变母亲对待父亲的态度。但换来的,是母亲不解的数落:“你怎么可以这么说你爸,他是你爸。”
      甚至就连用“他”来指代父亲,在母亲眼里,都是不敬的表现。

      黄璞婷不再纠结于母亲受到的辱骂,也不再妄想改变母亲的态度。但在黄璞婷还没找到对象的某一天里,父亲在母亲出门买菜的时候,坐在黄璞婷的对面,语重心长地和她说道:
      “你不和你妈妈学一下怎么打理家庭吗?打理这么大一个家庭不容易的,扫地、洗衣、做饭、理财……你妈妈每一样做的都很好,再加上还生了你弟弟,要请月嫂,我又变成这样,你得跟你妈好好学学,让以后你的丈夫能安心。”

      黄璞婷忍住愤怒,紧闭嘴巴一句话也没说。
      “大人说话怎么不回答,知不知道。”父亲有些烦躁的问道。
      黄璞婷只能强逼自己的喉咙发出一声“嗯”。

      五味杂陈。

      父亲艰难地站起身,回到沙发上继续看电视里放的动作电影。黄高声在主人房里和保姆刺耳地玩耍,父亲在大厅里将声音调到最大,家里没有人说话,却比市井还要吵闹。

      一如现在,死亡的空气中流动着震耳欲聋的惊慌。黄璞婷用力撑住面前的桌子,发黄的指节扭曲地摆放,而她的身体弯曲下90度,疼痛淹没她的□□,只有灵魂,还在完整地支撑。

      母亲开口,试图调和两方尴尬的氛围:“诶呀,璞婷,你又在说笑是吧!不要太在意啊阿武,璞婷又调皮了。”
      黄璞婷用尽全身的力气抬举起自己的身体,直勾地耵向母亲:“在你们面前,我从来没有开过玩笑。”

      父亲用冷笑回应黄璞婷的勇气,不屑地点头:“好,你要断亲,可以。至少把我给出去的嫁妆和我养你从小到大的费用全部给回来,青春和时间我就不另算钱了,在前面所有的基础上加个三十万就好。”

      父亲撑起拐杖,对着王武的方向,抱歉地鞠躬:“阿武啊,真是抱歉,我这个女儿闹脾气就是这样,你多忍让一下。”
      王武什么都没说,只有眼睛,死死地盯住黄璞婷颤抖的身体。

      “好,我还你。”黄璞婷朝父亲离去的背影嘶吼,“我算过了,以最高标准要求父母,我给你们三千万。”
      父亲没有回头。
      母亲的巴掌落咋黄璞婷的脸上。

      火辣地疼痛和泪水的冰凉在她的脸颊肿胀起鲜红。

      “你这是要干什么!”母亲站在黄璞婷的对面,对她斥吼道,“我养了你这么多年,不是要你以这种方式回报我的!”
      黄璞婷也不再忍让情感,第一次,她在母亲面前彻底宣泄:“那你想让我怎么回报!让我被王武打的成为残障人士而你们坐享其成是吗!”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

      “我受够了!从小到大,你们就把我当成泄气包!我好不容易长大了,你们就把我用60万嫁妆卖给王武,我多少次给你,展示过我的伤口!”
      “甚至就连我一瘸一拐的这么明显,你们都视若无睹。”
      “你们还当有我这个女儿吗?还是只当我是从你肚子里掉出来的肥肉,只有蹂躏鞭打,才会有你们最希望的油水?”

      黄璞婷的喉咙,被泪水和悲愤榨干,无数颗粗硬的沙子承载成长的记忆划出血痕。血液漫出口腔,溢向面庞。
      母亲想要伸手抹去黄璞婷嘴角的血,被她拦住。

      “我要和王武离婚。”
      “我要起诉王武。”

      黄璞婷将堵在口腔的血咳出来,字字沁血,短短的两句话,她用了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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