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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0、第 14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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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十七将养的这段时日,宫中风平浪静,未曾传来任何新的动静。
季尤来过几回。
头一次便歉然解释道,十五那夜他被谢逸新一纸调令遣往城郊,中了调虎离山之计,未能及时拦驾,只得匆匆传信于梅清雪,请他前来救急。
谢十七当时正抱着小宝,闻言只抬眸怯生生地望着他,眼神里带着陌生的闪躲,不再是往日全然的信赖。他唇瓣微动,似想如从前那般唤一声“子允”,最终却仍是把话咽了回去。
他心里总觉得困惑。
明明自己心念所系是季尤,可为何……偏偏是这个仆役,令他感到如此熟悉和安心?
谢十七抿紧了唇,将这个念头死死按捺心底。
这问题,他不能问陆续和殷宁。
他们是季尤的好友,定然会转头就告诉他。
也不能问舅舅。
舅舅看起来……太凶了。
这份无处排遣的惶惑,终于在见到小院内低头叠着纸元宝的梅清雪时,找到了一个悄然的出口。
这些日子,梅清雪时常会来,偶尔带来些朝堂上的消息。
若天色晚了,便在此处歇下。
谢十七觉得他生得好看,手又巧。
初次见面时,谢十七还躲在江桦身后,却目不转睛地看着梅清雪指尖翻飞,不一会儿便叠出一朵精致的元宝莲花,看得他眼睛都亮了。
他下意识拽了拽江桦的衣袖,唇瓣翕动,却不知该如何开口讨要。
梅清雪却已含笑用一张红纸,三两下便叠了只栩栩如生的小凤凰,递到他面前。
谢十七抬眼,撞入对方那如春雪初融般的温柔笑容里。
梅清雪朝他微微一笑,轻声道:“小凤凰,送给真凤凰。”
后来,谢十七便愈发黏着梅清雪。
每日清早同江桦一道用过膳,便扯着他衣袖,要他去梅清雪那儿。
梅清雪正于院中俯首整理着什么,抬眼时,便见那青年抱着小宝立在月洞门下,一双眸子弯如新月,正朝他笑。
“梅大人!”他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欢欣,“我来找你玩。”
谢十七记起此番来意,指尖无意识地蜷了蜷,终是侧过身,对着身后的江桦低声道:“那个……我自己可以,你先回去罢。”
见江桦身形未动,他似是鼓足了勇气,声调微微扬起,端出几分王爷的架子:“本王与梅大人有要事相商,你……且先退下。”
说完这句,他悄悄抬眸,去觑江桦的脸色。
心中暗自惴惴:方才的语气,是不是太过分了些?
梅清静立一旁,将这一切尽收眼底,适时地向江桦递去一个了然的眼神。
江桦会意,不再多言,默然转身离去。
谢十七凝望着他的背影直至消失在月洞门外,这才松了口气,将怀里的小宝轻轻放在石桌上,继而神秘兮兮地拉着梅清雪的衣袖,引他到一旁坐下。
“王爷可是有心事?”梅清雪看着他这番动作,温声询问道。
谢十七犹豫了片刻,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声音压得极低,仿佛在分享一个不得了的秘密。
“梅大人……”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眼神里带着几分困惑,几分不安,“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乱的梦。”
梅清雪并未催促,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目光柔和。
“梦里……有很多声音,很吵。”谢十七的眉头微微蹙起,努力回忆着,“有人在哭,有人在喊……还有、还有铁器的味道,很浓的血腥气……”
“我好像……还弄丢了很重要的东西。”他抬起头,眼中带着自己都无法理解的迷茫和急切,“或者……是弄丢了很重要的人?我心里……这里,”他指了指心口的位置,“总是空落落的,又沉甸甸的,难受得很。”
他越说越急,仿佛急于抓住脑海中那些飘忽不定的碎片:“可我明明有子允了啊!我应该……应该是很喜欢他的才对,但为什么……为什么我看到那个叫江桦的仆役,这里会更疼一些?”他困惑地按着心口,像是被这种无法自控的情绪困扰已久。
“梅大人,你见识广。”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眼中带着纯粹的恳求,“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个梦,是真的吗?我是不是……真的忘了什么不能忘的人?”
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仿佛害怕听到答案,又迫切地需要答案。
梅清雪凝视着眼前这双清澈却又盛满迷雾的眼睛,他沉吟片刻,并未直接回答,而是从袖中取出方才未叠完的金箔纸,指尖灵巧地翻折起来,声音温和如初:“梦之所以为梦,因其虚虚实实,难以捉摸。王爷如今最要紧的,是安养心神。”
一只栩栩如生的金箔蝴蝶在他指尖逐渐成型。
“至于重要的人或物,”他将那只精致的蝴蝶轻轻放在谢十七掌心,“若真的重要,即使用忘了,心也会记得。时机到了,自会清晰。强求,反而易生魔障。”
他看着谢十七似懂非懂地捧着那只蝴蝶,轻声道:“譬如现下,王爷是更想立刻见到季大人,还是……有些挂念方才离去的那位?”
谢十七怔住了,捧着那只金蝶,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而精致的翅翼。
见季尤?
那个名字让他心底泛起一丝模糊的暖意,像是透过浓雾看到的遥远灯火,他知道那应是重要的、值得追寻的。可这感觉隔着一层纱,触碰不到实处。
而想起方才离去的那道身影。那个沉默的、被他呼来喝去却始终守在一步之外的“仆役”,心口那阵熟悉的、细密的钝痛却又悄然浮现,比想起“子允”时要清晰得多,也尖锐得多。
他迟迟没有回答,只是低头看着掌心振翅欲飞的金蝶,眼中迷雾更浓。
梅清雪并未催促,只静静陪他坐着,看他挣扎,容他困惑。
“我不知道……”良久,谢十七才喃喃开口,声音里带着被搅乱后的疲惫与茫然,“梅大人,我这里……好乱。”他再次按了按心口,“想到子允,是应当的欢喜。可想到他……”他顿了顿,似乎不知该如何称呼江桦,“……想到那个人,这里却会疼。为什么欢喜是模糊的,而疼痛……却如此真切?”
他抬起眼,望向梅清雪,像个迷路的孩子:“哪个才是真的?”
梅清雪声音温和却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淡然:“心之所向,便是真。疼痛……有时比欢愉更不会骗人。”
他顿了顿,见谢十七依旧迷茫,便缓声道:“王爷不必此刻便非要得出答案。既觉纷扰,不如暂且放下。蝴蝶既赠予王爷,便让它陪您片刻。待您心神稍宁,或许答案自现。”
谢十七似懂非懂,但梅清雪温和而笃定的语气奇异地安抚了他内心的焦躁。他小心翼翼地将那只金蝶收进怀里,仿佛藏起了一个珍贵的秘密。
“那……我现在能去找他吗?”他小声问,带着点试探,又有点迫不及待。
梅清雪微微一笑:“自然可以。王爷想去何处,皆可随心。”
谢十七眼睛微微一亮,像是得到了莫大的许可。他立刻站起身,甚至忘了放在石桌上的小宝,朝着江桦离去的方向快步走了几步,又忽然停下,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回头对梅清雪匆匆行了个半礼:“多谢梅大人!”
说罢,便提着衣摆,带着几分急切和懵懂的期盼,沿着回廊寻去了。
梅清雪看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摇头失笑,俯身抱起桌上被“遗忘”的小宝,轻轻挠了挠它的下巴。
“看来,”他低声自语,眼中带着一丝玩味与洞悉,“有些人,即便忘了千遍万遍,心却总会替自己认出归途。”
而回廊另一端,江桦其实并未走远。他只是依着梅清雪的眼色,退到了视线所及的转角处,静静守候。当他看到谢十七脚步匆匆、目光急切地寻来时,那颗总是沉稳的心,竟不由自主地漏跳了一拍。
谢十七在看到他的一瞬间,脚步慢了下来,脸上浮现出一种混合着安心、委屈和依赖的复杂神情。他走到江桦面前,仰起脸,小声地、带着点笨拙的讨好。
“我……我和梅大人说完了。你……你还陪我回去吗?”
江桦望着他清澈眼瞳中清晰映出的自己的影子,那里再也没有了对着季尤时的疏离与怯生生,而是全然的信任与靠近。他压下心头翻涌的酸涩与悸动,缓缓伸出手,极轻地拂开谢十七额前一缕被风吹乱的发丝,声音低沉而温柔:“嗯。我一直都在。”
他未曾点破,只是自然而然地牵起谢十七的手,将那微凉的手指牢牢握在掌心,引着他慢慢往回走。